阿健邀我去看三条连在一起的瀑布时,我有些犹豫。他是个好奇的人,而我恰恰相反。我没能拒绝,不是我闲的没事,也不是被他描述的美妙绝伦所吸引,我只是曾一瞬间在他眼里看到了兴奋过度的幻灭,这样的表情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兔子,在你眼前蹦跳,令人心动。
“我敢保证你绝没见过这样的瀑布,一条连着一条,飘飘洒洒几十米,波澜壮阔无数年。激起的水雾在半空中化成了彩虹,光滑的鹅卵石,清凉的水潭,茂盛的古树,兄弟啊,这是一次不得不去的旅行,是一场做了就不愿醒的梦啊!”阿健竭力地向我描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飞扬的口水似乎在告诉我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你去过吗?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你亲眼见过?”我后退了一步,然后问他。
“我没去过啊,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跟你说兄弟,别犹豫了,这是一次时光不老我们不散的相遇,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蓦然回首啊!”他情绪亢奋,好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更像是一种舞台剧式的自我沉醉。
“可是听说的,总是比看见的要好,不是吗?”
“所以我们更要去看看啊,这可是一次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是一场美不胜收的心灵体验,是……”
“我去!”他对唯一结果之外的任何可能毫不在乎,这让我有些羡慕了。
“这就对了啊,你明早骑着摩托车来我家,我来带路。”阿健露出了“早该如此”的微笑,在夕阳中带着满足离开了。
七月的天即使到了晚上,也会感到阵阵热意,只有早上的一段时间,才会觉得空气格外清爽。吃过早饭我骑车来到阿健家,此时他家门口已经摆了两辆摩托车,阿健正在准备一些零食和饮料,有两个男人在给车链条上油,还有两个女人正在聊天,他们都是阿健的朋友,我见过却没有过多的认识。
“同志们,美丽的瀑布在向我们抛媚眼,吃的喝的都准备好了,我们还在等什么?”阿健做了极不负责的动员后就载着一个名叫阿纯的男人走了,有一对情侣也骑车跟上,剩下一个穿碎花T恤的瘦弱女孩坐上了我的车。三辆摩托车迎着朝阳驶去,还未热烈的风在耳边回响,给我一种悲壮和荒唐的错觉。
“等会我们到的地方有阿健说的那么美吗?”后座的女孩小莲传来声音,我听得很模糊,便不禁开始紧张,难道这是阿健给我安排的机会?
“我想会的,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发现,美丽存于未知。”短暂的思考后,我决定模仿阿健擅长的缥缈语气来回答。
气氛一度尴尬,直到那女孩再次说话。
“无所谓了,阿健说好看就行!就算不好看也没关系。”
我无话可说,一心一意开车了。作为阿健多年的朋友,我想他是知道她直白的心意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性格很相符,他却不喜欢。
还好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遗憾。
气温越来越高,眼前的路渐渐地变得陌生,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后还没有半点瀑布的影子,我的错觉已经蔓延到了其他人心里。
“靠不靠谱啊健哥,还要多久才能到,你不会带错路了吧?”情侣中的男人阿伟开口问出了我的心声,反正大家都没来过,谁知道等会会骑到哪里。
“放心放心,天气还好,终点还早。这可是一次无需约定的久别重逢,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美妙约会啊!”阿健停了下来,一边说着不靠谱的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音响用大腿固定在油箱上。
“我说同志们,我们为什么不唱个歌呢?”他又开始兴奋,情绪高涨。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音响里的歌让燥热的天更加燥热。
刚开始没人理他,到后来有意无意的,大家竟然跟着哼唱了起来,气氛一度异常欢快。在声嘶力竭的歌声里,每个人都变得轻盈,好像释放了什么,又好像在接收着什么。我心中的悲壮和荒唐却没有消散,想着我,或者我身后的女孩,或者更多人的故事,想象不出结果。果然一群人的狂欢让一群人的孤独都变得不再那么敏感。
许是太兴奋了,过一个弯道时,红色音响掉了下来,阿健捡起来后再也放不出声音。他拍了拍屁股,如无其事地说道:“没事儿,马上就到了。”不一会儿,他就在一条溪流边停了下来。
“同志们,胜利就在前方,你们激动了吗?”他让我们把车停好,沿着溪流往树林中走。大家因为没有迷路而感到庆幸,欢快的走进了小树林。但阿健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他眼里的幻灭一闪而过。
这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对于一个乐观并好奇的人,他应该像一只兔子一样,抖动着五颜六色的皮毛,蹦蹦跳跳地带领我们冲向他描述的终点。只是刚才那一刻,他平静地迈步,给我们当着沉稳的向导,让我莫名觉得有些残忍。
树林内是另一个世界。阳光奋力地从密集的树叶中挤过,形成一个个混浊的光柱,无数微粒在其中不停颤动。投影到水面的光斑,让溪流变得斑驳陆离,使树林明亮了不少。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阿健果然厉害!”我越过身旁感叹的小莲,看到坐阿健车的阿纯蹲在水边,准备把脸打湿。那对情侣靠在一起,用手机亲密的自拍。有急有缓的溪水,发出轻快或深沉的声音,与不知名的鸟叫和神秘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我听见了来自远古的交响。
这是一个好地方,至少于此时是的。
“不虚此行吧,你们看这水多清澈、多冰爽,看着石头多圆润、多光滑。好戏还在后头,咱们为什么不脱了鞋在溪中走呢?”阿健得意的非常自然,他手提着鞋袜,双腿交替前进,激起不少水花,脸上不断更换着表情,不时发出满足的声音,仿佛正在进行某种变形。其他人跟在后面,从狂欢的状态解脱出来,不知不觉就有些诗情画意了。
走了一会儿后,密集的水流声从不远处传来。大家看向阿健,他笑着说:“同志们,快到了。”阿纯拿着吃的第一个向前跑去,十多步后摔倒在水里,包装袋散落了出来,小莲和情侣也加快了步子。我听不清是谁最先唱起了歌,他们欢笑着,把我和阿健落在了后面。
阿健此时却像一个半遮着脸弹琵琶的女子,在我眼中变得模糊。我怀疑在某一刻,他已独自脱离了人群,他的终点早就到了。
当我看到那三条瀑布时,我的心才平静了下来。这三条相连的瀑布其实就在一块大石壁上,不大的水流一阶一阶的落下来,在底部冲出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小水潭,里面一尘不染。这里没有飞流直下,也没有惊心动魄,周围的古树狰狞着,让瀑布显得幽怨,好像千万年来,它一直在为大石壁冲洗着难言的伤口。
阿纯脱了上衣换上裤子跳去水潭中,玷污了很多纯洁。阿伟正在攀爬灌木,为他的女人摘一朵并不好看的花,女人拿着手机甜蜜的记录。阿健不说话走到潭边,靠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有些疲惫。
小莲走过来问我:“这里好美啊,但为什么他看起来好悲伤?”
“美丽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悲伤。”我缥缈的回答着。
“我们给这三条瀑布取个名字吧,这里这么好玩,以后经常来啊!”小莲兴高采烈地询问着大家,“是阿健带我们来的,就叫‘阿健的三条瀑布’怎么样?”
阿纯从水中露出头来,把水拨到阿健身上表示同意,阿伟继续摘花,拍照的女人撇撇嘴没有说话。
阿健站起来,摇摇头有些尴尬地说:“这个不好意思啦,这里好像没有听说的那么壮阔美丽。”
小莲的表情像另外一只五颜六色的兔子,“没关系啊,我觉得很好。”
阿健抱起一块石头,轻轻地说,“是没关系啊。”说完,便把石头丢进水潭中,激起了无数的水花。
在水花落到阿纯的头上和阿伟的花上前,落到拍照女人的手机上之前,落到小莲的眼睛上之前,我就知道了这三条瀑布的名字。
阿健靠的那块石头,青黑色的岩体上布满了淡淡的青苔,上面不知被谁刻出细小的痕迹。
“阿健和阿雅的三条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