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首届高考
1977年7月4日,中央政府决定恢复中断10年之久的高考制度。10月12日,国务院指示教育部在全国组织报名,统一考试。那年冬天,全国有570万考生走进考场,创下共和国教育史上近30年的最高纪录。
艾如冰要办报考手续,第一关就绕不过罗水生。考虑到这一点,我爸妈出面,罗水生多少要给些面子。所以,报考手续顺利办成。
1977年高考时间是12月7、8、9日三天。五门课程总共500分。录取分数线各省不一样,湖北省180分就可以过线。报名费也很低,只有五毛钱。
考试的时间是冬天,准备时间只有一个多月。虽然网开一面允许参加高考了,但是却不给复习时间。最后几天允许半天上工半天复习。
可话又说回来,那个年代,就算有充裕的时间,资料在哪里?复习什么内容?
好在我父母是怀才不遇的文化人,多少能够起点作用。
吃晚饭的时候,我父亲突然问艾如冰:“你对写作文有什么想法?”
她摇摇头,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反正平时写文章,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呗!”
“那可不行。”我父亲严肃地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什么规矩?”艾如冰流露出渴慕的眼神。
我父亲讲出自编的顺口溜:“作文并不巧,开头提示好,正文应充实,结尾点题妙。”
“啊!叔叔,您这短短的4句话,朗朗上口,顿时让人胸有成竹,仿佛一篇作文已经一气呵成!”艾如冰激动不已,紧接着追问道:“那,正文如何充实呢?”
父亲放下筷子,驾轻就熟地讲:“关键是处理好段落。”
“也有口诀吗?”
“有。段落随中心,三扣再下笔,分开又合拢,论述才分明。”
“‘三扣’是什么意思?”
“一,扣准标题,写东西不能离题;二,扣准中心思想,不可东扯西拉;三,扣准段落的主题句。”
我母亲插言道:“段落实际上就是列表。比如说,你写《我的老师》,第一段描写他的容貌;第二段展现他的讲台风格;第三段讲述他如何关心爱护学生。每个段落都有一个主题句。比如,老师很爱护学生。这一段就要陈述一次事件或故事。”
这言谈话语中,充满着智慧,也燃起了艾如冰的学习激情。
我父亲继续指出:“小冰啊,还有文言文。他是我华夏文明的瑰宝。大凡语文考试,都是不可能回避的。你一定要注意。”
“嗯,嗯。”艾如冰频频点头。
回到自己屋里,艾如冰坐在椅子上揉了下眼睛,感觉很是疲惫。这些天为了备考,她一边翻书,希望有备无患,一边还要整理各科内容的思路。
全国会考越来越近。
为了缓解下疲劳,我鞍前马后,围着艾如冰转。近几日的奔波忙碌让她身心疲惫,总觉得一下子老了好多,有时候看镜子里的自己,面庞僵硬,挤出的一丝笑容怎么看都觉得做作。
我在一旁安慰说:“你是幸运的,有机会报名,再拼搏一下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艾如冰凭借自己的实力也心中有底,认为终要飞上枝头做凤凰,飘忽忽地觉得已经身在另一番天空里翱翔。可在现实里,她对我说:“别忘了,天空都是蓝色的,有万里无云的时候,也有乌云满天看不到太阳的时候啊。”
经过备战,艾如冰基本上有些把握。况且,我对她的水平,深信不疑。
累了的时候,艾如冰和我站汉水边的船头上。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面对汩汩流水,艾如冰的诗意大发,于是张口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李白的诗我爸爸讲过: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总有一天会实现理想,施展抱负。虽然苦闷但不失去信心,给人以激励。”
艾如冰呵呵地笑着,想的却不是诗句本身,满脑子是考试。当她想得入神的时候,我轻轻地一推她说:“Estra,想什么呢?”
艾如冰定了定神说:“我在想进了大学,给你带了个好头。”
我说:“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几天以后,爷爷出现在村口。他第二次到乡下来,对艾如冰可谓雪中送炭。
听说她即将参加高考,爷爷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惧怕!你要刚强壮胆!”
听了这话,艾如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说:“爷爷,这话真是很给力呀!不过,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不用想了。摩西对约书亚说过。约书亚对以色列民说过。”
“噢,对,对,对。”
又是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人们纷纷收工回屋。该爷爷登场了。
他左手是茶,右手是烟。爷爷语出惊人:“教育既有爱又有恶。一方面它给予你知识,另一方面它又把完整的知识搞得支离破碎,为难考生。”
我找到了知音,连忙附和:“老师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最可恨的人。”
爷爷无可奈何地说:“这也是不得已。没有考试就没有淘汰。”他对我怜爱有加,说道:“一切都是相对的。爱有时,恨有时;成有时,败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聚有时,散有时。”
他回过头去,对艾如冰说:“其实,考英语就一个字:变。”
“变?”
“对呀!词性是一大关键环节。试卷给你形容词,你有时要变副词;动词加ing变名词;名词变形容词。”
“Sounds reasonable!”
“还有主谓一致、时态的变化。这些一点都不能马虎。”
“I see.”
“介词的三大介入,在考试中,举足轻重。”
“哪三大介入啊?”
“介词短语、动介搭配、形介搭配。”
“请您举些例子吧。”
“比如:in fact, look like, afraid of.”
“这量很大呀!”
“学习不是为了考试;学好了不怕各种考试。考试不是临时抱佛脚,而全然依仗日积月累,才能有备无患。”
看官,可惜我当时只有10几岁,又没有音频视频软件,不能一一记载下来。
爷爷嘱咐道:“考试的时候,先做会做的。不能做的放一放,说不定有灵感。遇到不认识的词,根据上下文逻辑推理。当然,写字要认真工整。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就像你的容貌一样。”
笑声在小屋萦回。
12月7号,考生都集中到县城,考场设在一所中学里。反正条件非常差。江汉平原的冬天还是很冷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北风刮起来嗖嗖的,跟小刀子一般。考场的教室窗户大多没有玻璃,漏着风,考试时写几个字就哈一口气暖一下快要冻僵的手。因为许多考生是老三届的“童生”,考场上还特许吸烟。那时候也没有作弊这一说。机会难得,考生都很自觉,也很守纪律。一个人一张桌子,大家只顾得答题,谁也不往边上看。不过,就算是偷看,估计也看不到什么,因为大家都一个水平,谁也不知道谁就技高一筹,没准儿抄来的东西还比自己的谬误更多。
考英语的那一天,15的我送24岁的她去参加考试。
高考,给许多人带来机遇,也将会改变许多人的人生命运。没钱买表的人占绝大多数。他们完全靠监考员提醒时间。
艾如冰交卷出来以后,我急不可耐地问:“快告诉我,都考了些什么。”
“太简单了。第一大题就是名词的单复数和动词的时态。第二大题用英语回答问题。第三大题要求用动词的正确形式填空。我还记得第2小题。我把它写下来。看你能不能做。”
艾如冰蹲下身来,写出这个句子:When the teacher (come)into the classroom,the pupils (leave). Only Li Ping (be)still there. He (repair) a broken chair. He (tell) the teacher that he (be) through in a few minutes.
我问:“你是怎么做的?”
“come变成came;leave改had left;be变was;repair改was repairing;tell变told;be改would be。”
“这么处理你敢肯定全对吗?”
“当然了。”艾如冰拧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说:“学生们先离开教室,而老师后到。根据过去完成时比过去时早的原则,‘离开’用过去完成时,‘进来’用过去时。李平‘在那儿’用过去时。修理用过去进行时。Why?因为他说‘几分钟就修好’,所以‘告诉’用过去时,‘be’用过去将来时。”
“Estra, congratulations!”
“第四大题要求按句子所给的汉语内容,用英语完成。我还记得两句。”她又随手写出:The magnificent building (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 is the Monument to the People's Heros.
“你是怎么完成的呢?”
“‘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实际上要考生用现在分词短语做后置定语来处理。就是standing on Tiananmen Square。不过,试卷上的‘天安门’被写成tianan-door,我觉得不对,所以就直接改汉语拼音。”
“My god!你连试卷都敢改?”
“Anyway, I did.”艾如冰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You are so great, Estra!”
“第五大题短文译成英语。我答得也很顺手。”
1977年,湖北省录取18396人,在校生和应届生只占7%,其他全是社会考生。
77年冬天考试最后成绩出来,艾如冰仅英语一门就得了98.5分。她的作文《我们的青春年华》刊载在《长江日报》上,引起社会关注。当年,总分180就能上线。艾如冰可谓“轻松取胜”,并受到公社和县政府的通报表扬。
全国高校共录取新生27.3万人。艾如冰将于78年2月进校,成为首届即77届大学生。
高考后的一天夜里,Jack的叫声把所有睡梦中的人惊醒。我睁开眼睛时,见窗外熊熊大火冲破了黑暗。
父亲抱着沉睡的Linda,一手拉着我往外跑,边对我妈喊道:“衣服和被子!”这时,我们才发现是艾如冰窗下的草堆着火,已经蔓延到她的房屋。
爷爷一手是盆,一手是桶。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脚踹开她的房门,发现她居然还没醒来。我不由分说,掀开她的被窝,把她拉下床。她衣着单薄,半梦半醒地大叫:“干什么?干什么?”
她顿时清醒过来,抓起衣服鞋子往外跑。我扛起被子紧随其后。
虽然我们住在汉水河畔,实际上距河边至少也有800米。凭借着几个盆子和桶是救不了火的。
我们尽了力,可谓杯水车薪。等到村民们赶来,原来的栖息地转眼成了一片废墟。
我们5个人和大伙站在远远的地方,茫然地面对冒着烟的灰烬。这时,裹在棉被中的Linda喃喃念叨:“杰克...杰克...”大家这才想起了咱家的狗。
我们找了一圈。原来,Jack在离废墟最近的位置蹲着,眼神里充满着悲哀。是啊!那也是它的家。
我们冲过去,抱着Jack痛哭起来。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房子烧了没人哭,大家围着爱犬居然哭成一团。
我爷爷说了一句话:“说到忠诚,人不如狗。遇到灾难,我们都跑得远远的,居然把它给忘了!”
最后,我一家5口和艾如冰分散到乡亲们家中,度过了难忘的不眠之夜。
一场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后来,云梦县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决定,让艾如冰和我全家返城,并上报湖北省委备案。
几天以后的一天早上,来了一辆军用吉普和一辆‘万山’牌面包车。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罗水生被戴上了手铐,要被带走。
罗小丽哭着,追上罗水生,喊着:“爸,爸。”
罗水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我妈面前,彬彬有礼地请求道:“我斗胆叫您一声嫂子。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书香门第。我家小丽除了我,没有亲人,就托付给您了。只有这样,我才放心。”
我妈说:“你这样信任我们,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看了一眼罗小丽,说:“我们要回江城了。小丽舍得离开这里吗?”
罗小丽点点头。罗水生安心上了车。
村里炸了锅,议论纷纷。
我后来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罗水生夜里偷窥艾如冰,扔下烟头,因疏忽引起火灾。
在回江城的路上,我妈问罗小丽,为什么坚决要跟着我们去武汉。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愿意为你们潘家做牛做马,为我爸爸赎罪。”
看来,罗水生事先给女儿交过底。
那几天,艾如冰始终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