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谣(二)

第二天一早,宏二爷就到镇上大队说起这事,正赶上大队要派人去林县,次日一早出发。宏二爷托宏支书弄了个名额,随大队的人一起去。返回宏家坳把这事说了,人们好不欣喜,赶上了这样的机会。整个下午,宏家坳人犹如憋气久了的病人,终于能长长的顺口气了,念想有了总是美滋滋的。

是夜,求了几天的大雨忽至,南风狂起,暴雨倾泻,水雾弥生,直下地恍如苍天塌陷银河决堤,山岳耸动黄土沸腾。真是好雨随风来,营苗且救生。次日天空放晴,太阳的光芒使宏家坳变化了模样,一道彩虹挂在拗口,明丽的让人舒畅,周遭山上松青柏翠、虫鸟齐鸣、花艳果壮,复流的小溪轻快地淌,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不停地厮磨着岩石的脸颊,牵动着小草的臂膀,经过玉米地流向红薯田。那红薯喝足了水,绿的满沟满垄,溢出田埂流进了宏家坳人的心坎。今年丰收有望,宏家坳依然是山下人家口中的“聚宝盆”,金色的笑容印在每个人的脸上,宏家坳人自救成功了。

在坳里,宏太爷、宏六爷正在张罗着给宏长柱准备行李,借着好雨,盼一去能带回来好消息。这边,刘太行又来宏家坳了,他身材矮胖麻子脸,鸭梨脸庞黄豆眼,大肿嘴双牙爆天,紧走慢跑步步赶,来到宏二爷门前。宏二爷因前几天报的祸事,他这一来就提心吊胆。果不其然,那刘太行依然高喊“二舅爷,不好了不好了,这回准信儿准信儿啊····我哥没了,我长青哥没了···”宏二爷恼他是乌鸦嘴,听前句就眼晕心颤,听后话更是要喊苍天,赶紧让他小声,免得惊了养病的老婆子。宏长青是宏宁金的长子,和宏六爷的二儿宏长栓一起去的林县,现在和宏长调一起被埋,长青没了,这下宏二爷便觉得事情不好。

没一会儿宏宁金就得了信儿,宁金家的一听就要上吊,被宏宁金和二儿宏长东拦了下来,一家人愁云惨淡,哭的是死去活来。宏太爷带着儿子宏长明,宏二爷带着宏长风,宏六爷带着大儿宏长柱,还有临近的邻里乡亲,陆续赶到宏宁金家忙前忙后的劝慰。人一多,大伙儿都劝宏太爷他们,赶紧让长柱去镇上,跟去林县看看,再经不起刘太行这么报信儿了。于是,宏长柱在宏宁金家坐了一会儿就出发了。

赶午饭前,人们还在地里除草,远远的就看见一拨干部模样的人进了村。宏二爷家靠近村口,宏长风看的清楚,是宏长柱和好几个镇里、大队的干部往村里来了。要说这些干部们平时不容易见,来一次也是大场面。准备出门打声招呼,才觉得不对劲儿——宏长柱是被人架着回来的,整个人神情涣散。就看那一行人赶到了宏宁金家,宏长风觉得奇怪就跟了过去。

到了地方,宏太爷、二爷、六爷他们还在,有几个近的婶子也没走。见来了这么些干部,宏宁金打起精神出来迎接。干部们也不客气,一个个握了手,进了屋。宏六爷见儿子变了个人似的,正要问同来的大队宏支书,就听镇上的一个红胖干部说“宏宁金,有你的嘉奖奖状!”大伙纷纷露出诧异之色,好奇宁金得了什么荣誉。只见那红胖干部舔舔嘴,开口了。

“宏长青同志,在参加林县修渠会战期间,坚守岗位,表现突出,不幸因公殉职。特追认为‘二级战斗劳模’,特颁发此状,缅怀致敬。”

“宁金同志,祝贺啊,培养了这么好的儿子”,镇上的宣传干事说道。

宏宁金耳朵隆隆响,仿佛确认一般,“你说啥?”

“谁是宏宁宽?有奖状”那红胖干部继续说。

“我是···”宏六爷声音气势都快尽了,听阎王宣判一般。

“宏长柱同志,在参加林县修渠会战期间,坚守岗位,表现突出,不幸因公殉职。特追认为‘二级战斗劳模’,特颁发此状,缅怀致敬。”

“啥?青儿、柱儿没了?二级战斗劳模?”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宏宁金家的小屋成了宏家坳的广播站,消息传的飞快,来打听的人挤满了院子。而宏宁金、宏六爷他们还没哭几声,镇上的宣传干部说道。

“宏宁宽、宏宁金,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遗体正往回运,你们的儿子是为建设林县牺牲的,是觉悟,是先进。我们要在全公社、大队进行模范事迹宣传,这两天你们平静平静,赶明儿咱弄个汇报材料。”

没多留,红胖干部们走了,身后是一群不知所以的村民和两个被嘉奖的家庭。宏二爷原在忖度“我小子可别被这红胖子判了”,完了没听到消息,就拉着宏支书的手“老哥,我那小子哩?”

“老弟,等镇上消息吧,也别太难受······”

饭后,山下李家庄的大喇叭又响起来了,“向宏家坳牺牲的模范学习······”。

坳里人正在料理两个年青人的丧事,宏六爷、宏宁金他们再折腾不得,大事小情大多由宏太爷、宏二爷他们代办。当天通知了亲戚,收拾了灵堂,两丧一起办。第二天,搓麻扯布举丧棍,打制寿牌招魂幡,撑起灵棚请吹班。村里人,引路接往、点炮送纸、掌灶烧柴、支客安桌、端盘洗碗。宏二爷负责看坟打墓,一上午没闲着。长久以来,红白喜事尽是忙乱,在宏家坳这个小生产队,人们就像小小的蚂蚁,弄来东西往祭礼上搬。

正上午,宏宁金的二儿宏长东从外面回来,声都变了,叫到,“二爷···二爷···,长调哥回来了。”宏家坳沸腾了。

宏长调回来了,身旁还跟一个名叫林英的姑娘,她原本是林县的第一批知青,第三年亲人死难,孤零零一人加入了开挖红旗渠的战斗,后来和长调走到一起。这次长调出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在林县,跟着长调一起回到宏家坳。

有腿快的小年轻早到了坳口,彼此都是儿时玩伴,簇拥着长调和林英问起来毫无遮拦,不会儿人们就知道,宏二爷家二小子不但没死,还捡回来个媳妇儿,长的也俊俏,白净白净的,鸭蛋脸,眉毛上有颗红痣,梳着辫子。真是东边下雨西边旱,几家欢喜几家愁。宏二爷他们得了信儿赶快往家赶,长调被一伙人拥着走到家门口。

“爹娘哥弟,我回来了”

家里这会儿只宏老娘一人,正在里屋为二儿祷告,以为又是幻听,用袖子抹抹泪,摇摇头嘟囔“调儿回不来了···”。又想起家里几个男的上午都去了宏宁金家,自己午后也该去看看,拢拢头发理理衣裤出了堂屋,一抬头看到院子的一堆人。

长调对着立在门口,依旧挽着髻的宏老娘高喊了一声,“娘!···”

“娘,我回来了”话没说完眼泪止不住的流,快走几步抱住宏老娘,跪下身去。

“我的儿啊,可算回来了,俺们是没日没夜的想呐。赶紧起来让娘看看,看看模样”宏老娘刚抹干的眼又是泪水不止。

宏长调站起身,向林英伸了伸手。“娘,这是林英,我对象,你以后的儿媳妇儿”

“大娘,我是林英”

“好!好!快来,咱进屋说话”左手拉着林英,右手拉着长调进了堂屋。

“长调!长调?”宏长风快一步进家门喊道。

“哥,我在这儿”长调出了堂屋,看到宏老爹、大哥、两个弟弟,眼睛红了。父子兄弟,几个人又是说不完的牵挂和想念。宏老爹说了上午的事,长调听了也是唏嘘,让林英在家,然后自己和老爹他们去了宏宁金家。

坳里许多人都在,宏宁金和宏六爷他们看见长调,泪水再也止不住,拉着长调不撒手,脸上是又喜又悲,哭不尽的见人伤人,说不完的睹人悲心。在场的人一边为长调命大返乡高兴,一边又悲悯宏六爷、宁金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两相对比十分感慨。当晚众人又集中到宏太爷家,一是商量长柱、长青的遗体送会后的丧事,二是祝贺长调福大命大安然回来。长调又和众人说了许多挖渠的见闻,细讲了长柱、长青在林县的工作生活。你问我问,一帮人聊到深夜。

三天后,长柱、长青的遗体因为大队无力长途运输,和坳里商量烧成骨灰运了回来。坳里从未有人是火葬,两家按照土葬准备了棺木,往寿衣里塞进稻草,把骨灰撒在稻草上,然后把寿衣扣死缝作人形,算是“遗体”。

出殡当天,宏二爷带着宏长风、宏长调,坐在宏家坳坟地对面的山坡上,望着坡脚两家长长的送葬队伍,默默看了许久,队伍里还有很多是山下大队里的知青,敬佩两人是无产阶级的光辉模范,也组织起来送葬。但他们并不哭,相反人人背着宣传鼓,站在队尾默哀几分钟,再追上送葬队伍敲敲打打,高喊“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完全彻底为人民,撒尽献血为革命”的口号。这声势反复几次,前面嚎哭的正经送葬亲属也被搞蒙了,整个气氛无比奇怪。

宏二爷看着他们,开口说“要是我没了,可受不起这么风光的队伍。风、调,要是你俩呢?”

“不要,这风光在咱宏家坳没人享受的了”

“不要,长柱、长青我们一起出去,现在是没了,要是他俩在肯定也不要这奇怪风光。听说林县的渠通水了,也看不到。”

宏老爹叹了口气“渠看不到就看不到,人在就行。可惜这读书的学生,他们不该在这儿。长调,林英也是知青,她怎么样?”

“她很好,她妈就生她一个,去的早。她爸是北京的知识分子,懂点经济,下放到信阳,不久就没了。林英后来才到了林县,我们在一起一年了,她不愿意参加知青的学习班,能吃苦,大部分时间就是干活,有时还偷偷看些她爸留下的一些书。”

“还看书啊?!这妮子有文化,看来也有志向,你别亏待人”宏老爹对长调说道。

两天前,宏二爷又到山下李财有家走一遭,说了长调命大返乡的事,商量着长调的婚事也在十八办了,也想冲冲晦气。李财有一听林英是孤女,考虑自己的女儿以后也能少受妯娌气。再者不好驳了亲家情面便应允了。现在坳里的丧事一了结,七月十八也快了。之前耽搁的准备工作得再做起来,现在更是要双份的量,坳里人的关注点又转回宏二爷家,整个宏家坳是该冲冲喜了。

不久,宏家坳的喜事——宏二爷家长风、长调同日接亲娶媳的日子来了。接亲前一日,整个连宗沾亲的宏家坳人都动了起来。女人们时不时要过来帮忙整理被褥准备新房,家里的柿饼、干枣不够用,宏老娘又差梅子、桃子从婆家带了许多。整整一天宏老娘水米少沾牙,只顾着瞅瞅看看忙前忙后,常年少吃的油糖米面,攒了半年的干果花生,在宏老娘和几个老妯娌的手里都变成了极具观赏性的吃食,宏老娘做饭的围裙,只一天就在手里擦得锃亮锃亮。傍晚宏老娘娘仨去泉里拎水,梅子看到老娘得空对着倒影整理头发。

“娘,不用理,不乱不乱,嫁娶你又不是头一遭。不是才让我大婶给绞过脸嘛,好看的很咧”。宏老娘不理她耍笑,细细看了一遍才拎起水桶,娘仨哼着道情笑眯眯的回了家。

前期男人们把日子看过,厨子定好,家具打制完,这几天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宏二爷干的事就是多去村里走走,往人群里站站,接受人们欣喜的关于接亲准备的问询,然后乐呵呵的一一解答,乐呵呵的给别人散自己卷的旱烟。宏长雨、宏长顺被分别派去姑舅家送信儿说详细事项,就势住到姑舅家耍玩,只等着迎亲前一天回家压婚床。

接亲当天,月亮还在半空宏二爷、宏老娘就起身了,穿起新装打理好屋子便再没有睡意。宏长风、宏长调两兄弟睡在西屋里,这会儿听到爹娘的动静,出去搭了把手,回屋也没心再睡,便聊起天来,长雨、长顺想偷听哥哥们都聊些什么,溜到西屋,又被长调拎回东屋的婚房。因为家里住不下,等到鸡鸣宏梅子带着丈夫李朝、宏桃子带着丈夫李国又从山下上来,帮忙给迎亲的人做早饭。

一行人饭毕,宏长风带着三弟宏长雨和几个堂兄弟到山下李家庄接亲。林英两天前就住到宏大婶家里,暂作“娘家”,宏长调直接带人去宏太爷家迎亲。这边迎亲倒是顺利,不过是多给人散了烟、发了糖,热热闹闹的就把林英领了回来,但迟迟不见大哥他们回来,山下的宏长风一行确是遇到了刁难。李大妹有个堂弟常和县里的知青往来,沾了些革命阶级意识,一心想搞点事向知青们证明自己的阶级斗争能力。这下逮到了接亲的宏长风耍威风,让对几句毛主席语录,愁坏了几个不会背书的爷们。到后来李有财见迎亲的还不进屋,亲自出门训斥了侄子才搞定。一行人赶快接了李大妹往坳里赶,两队人马进了门,新人们的陪嫁就见不同,李大妹三礼三聘、大包小裹,十几个人挑着,外加李有财让人打制的一套银器。林英就简单多了,几床被褥,宏二爷家给陪的家具、脸盆、水壶···,外加一箱子书。

新娘子接齐仪式正式开始,没有了旧时种种繁礼,前期已登记,此时由宏太爷主持了简单的礼拜,新娘子奉了茶就算是宣告全坳:宏二爷家添丁进口了,宏家坳又多了两位宏娘。接下来的耍玩和吃喝自不必提,热热闹闹过了这一天。宏二爷、宏老娘两人了了一大桩心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劲头,眼看是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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