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捉住扈三娘那会儿,林冲还没有明显觉得懊悔。
他只是隐隐有一点不安,但这一点不安被更大的欣慰遮住了——扈三娘完好无损!他用枪逼住扈三娘的双刀后,扈三娘很快吓瘫软了,幸好她很快瘫软了,捉她的时候她若拚命挣扎,你很难不弄伤她,也很难不弄伤自己。绝大多数时候,活捉对手比杀死对手危险很多。
回到大营,林冲有些累——有一点奇怪,跟一个小女子打了那么几下就累了?他希望天快点黑下来。他走进帐篷中的小隔间里,放下遮窗布,和着衣甲躺在昏暗里……扈三娘被捉时的表情浮现出来——眼神那样惊恐,脸色那样惨白,还喘得那样厉害!
真是非捉她不可吗?天哪,我怎么干了这事!
林冲仔细回忆了一遍当时的情景:穆弘、马麟、李逵已经带人封住了扈三娘的退路,扈三娘既然下了水田,就跑不掉了。你不捉她,别的头领也会捉到她。如果是别的头领捉她,她多半会受伤,弄不好还会送命,那还不如你来捉她。宋江就在你身后那条小路上,你不可能放扈三娘过去,除了亲手活捉她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问题是,你活捉她,这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最多只能说,这不是最坏的选择。你只不过是在坏的选择和更坏的选择中选了一个而已。
怎么会这样?
林冲侧过身子,把腿蜷着,想让自己卧舒服些,但还是别扭、硌人。他很想解下沉重的铁甲,拔掉沉重的靴子,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做梦!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身为大将没那样的自由,就这样凑合着休息一会吧。
……怎么会这样?他又问自己。
你怎么会陷入这种境地:只能在坏和更坏之间选择?!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最直接的答案,自然最先出现在他脑子里——这一切都是宋江引来的。宋江如果不朝你把守的山口跑过来,你根本没有机会跟扈三娘相遇……宋江是慌不择路碰巧跑过来的吗?可疑,很可疑。
祝家庄那一带有很多梁山头领和人马,能胜过扈三娘的头领也有好几个:花荣、秦明、石秀、穆弘、杨雄……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宋江又为何不把他们带在身边呢?再说扈三娘斗了那么久,体力也不济了嘛!就是马麟冲上去,也有可能拿下她。穆弘马麟李逵等人把扈三娘围在水田里的时候,有一次她还落了马,他们拿下她或杀死她也不应该是什么难事……顺着这条思路想一想,最可能的结论,就是宋江一伙有意制造机会让你生擒扈三娘或者杀死扈三娘!
如果前面这些推断都是对的,目的就不用说了,当然是离间你和晁老大,拉你下水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早就算计好了。
试想一下,晁盖要是得知你亲手杀死或活捉扈家庄小姐,会有什么反应?至少对你很失望吧?晁盖给你的任务很明确,你下山就是做监军的,主要任务是监督军士,制止他们烧杀奸掠洗荡普通老百姓,“别让他们把梁山这块招牌弄臭弄烂了,将来说书的说起梁山,唱戏的唱起梁山,没一点光彩。”话里虽然没有明说不要帮宋江出力,但那些暗示你是明白的。现在怎么跟晁盖解释?宋江把妙棋送给你,晁盖已经有些疑心你了,你现在为救宋江抓了扈三娘,跳进梁山泊恐怕也洗不清……
想到这里林冲后悔了。他的后悔里有几重意思。
他后悔捉了扈三娘。正确的应对,应该是扈三娘第一次跟你交手退到水田的时候,你追进水田中,绕着圈子追杀扈三娘但不要重伤她,让她有机会冲出水田扑向宋江……如果她抓住了宋江或杀死了宋江,一切就都不同了!可惜,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根本不容你深思熟虑。
林冲还后悔不忍驳晁盖的面子,答应下山当什么监军。
不错,晁盖当寨主这几年,你的确欠他很多。他从来没跟你提过任何要求,都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林冲的确很看重可以不做什么的选择。父亲曾对他说:“看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两面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仅要看他好起来能做什么好事,更要看他坏起来不做什么坏事。”晁盖连劫商队的事都没派过他。济州团练使黄安带兵攻打梁山那次,官军都上了船朝山寨开来,把六百匹战马留在东山树林里,晁盖带公孙胜刘唐三阮去对付黄安主力,派白胜来问林冲愿不愿意去夺马——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照顾他林冲。黄安败了,林冲轻轻松松把六百匹战马夺回来了,在这个基础上组建了梁山第一支马军。此后晁盖买的战马都往林冲旗下放。林冲也随便晁盖怎么安排,得知妻子死讯后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事上面,他还没从伤痛中恢复过来。林冲后来很感激晁盖给了他一段良知不再受伤的日子,让他得以静静地休养。
假如,你得知妻子死讯后头两年,一直呆在前寨主王伦手下,你一定活不下来;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会变成一个丧尽天良的魔鬼。他上梁山的头一天,王伦忌惮他的武艺,不愿意接受他入伙,限他三日内“把一个投名状来”,否则自己下山离开。投名状,就是一颗人头。王伦逼他下山去杀一个跟他无怨无仇的路人,一个无辜的人!那雪天三日,真是不堪回首,他带着王伦派给他的向导刘安,下山等待过路的人,他藏在林中雪地里饱受煎熬。第一天,遇上一队客商,三百多人,多半带着兵器,他没有冲出去。第二天,遇上一家三口,丈夫用独轮车推着妻子和幼儿,他不忍心加害。王伦说:“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投别处去。”第三天,终于等到一个挑担子的伙计路过,林冲叫了一声:“惭愧!”提着朴刀跳到了路上。伙计撇下担子就跑,林冲没有追杀,他希望这一担财帛能抵得上一颗人头,让刘安先把担子挑上山去。没想到这担子是好汉青面兽杨志的,杨志随后赶来,跟林冲斗了四十多合,直到王伦叫停。王伦希望收杨志入伙制衡林冲……虽没留住杨志,林冲却因此留下了。他排在杜迁宋万之下,坐了第四位。
林冲在王伦手下熬了半年多。由于实在厌憎劫道这种事,他曾找王伦商量过一次,希望以后他的职责以训练喽啰抵抗进剿的官军为主。当时梁山上只有几百名喽啰,严重缺乏训练。王伦嘲笑他:“真是大地方来的人!什么话!对不住,梁山是一个小摊子,就这么几个头领,什么都得干,不能挑肥捡瘦的。”林冲当然不便多说什么。王伦再点他去劫道时,他常称病不出,实在推不掉了,他带队时也严厉约束部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杀人。他自己从未亲手杀死一个客商。
政和四年六月,晁盖等人劫生辰纲事发,来到梁山希望入伙。王伦担心晁盖等人会抢他的位子,也担心晁盖等人会引来大队官军上山围剿,他让人拿出一盘银子打发晁盖。林冲在一旁愤愤不平,加上吴用激了几句,林冲一怒把王伦杀了,推举晁盖为寨主。对这件事,很多人(包括吴用)都误解了林冲,以为林冲杀王伦,是因为王伦把他的座次排低了,其实不然。把他座次排在武艺远不如他的杜迁宋万之下,他心中是有一点不爽,但那点不爽,跟王伦经常逼他去伤害无辜的人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
有了在王伦手下的经历,林冲当然更珍惜在晁盖手下的日子,在晁盖手下这三年,林冲训练军士之余,多数时间也就是练练枪,喝喝酒,下下棋,读读书,钓钓鱼,种种花什么的,时光静静流过。要是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林冲会觉得挺满足的!
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日子过得太松懈、太超脱了!公孙胜走了,吴用倒向了宋江,晁盖身边没有个能参谋的人,你如果稍稍多承担一点,帮晁盖多想一想,应该不难看出宋江花荣要求你下山当监军是个圈套。唉,当时把晁老大的面子看得太重大了!太疏忽了!林冲翻着身叹了好几口气,直揉胸口。他怀疑自己的好日子从此结束了。
“林头领,”刘安在帘子外面喊了一声,探头进来,“晚餐吃什么?”
林冲知道自己让侍从担心了。回大营的路上,宋江大声说今晚要设宴感谢林冲,刘安应该听见了,他来问你吃什么,只不过是找借口来观察一下你。
见林冲没吭声,刘安又说:“我们觉得,你可能不会去赴宴的,所以问你想吃点什么。”
“你们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饿,”林冲嘟哝说。他说的是实话,胃里坠坠地,不消化。“中午可能吃撑了,这会儿还胀胀的——正好去赴宴。”
刘安笑了,走了进来。
“还有事吧?”林冲坐起来,问。
“白头领来过了,”刘安一边卷窗布,一边说,“我说你在休息,问他要不要把你叫起来,他说不用,没什么急事,却又说这会儿急也没用。听上去怪怪的。我就追了一句,问他要不要留话。他扔下一句话就走掉了。”
“他说什么?实话实说。”
“是。”刘安清了清嗓子,“他说监军大人应该去看看李逵,李逵那个混帐正在杀俘虏,掏心肝做醒酒汤,李逵还把扈三娘的使女奶子割下一只,烤熟吃掉了——”
没等刘安说完,林冲两只脚尖一蹬,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了。
跑出帐篷没几步,迎面碰上了王矮虎的侄子王二虎。王二虎头发披散着,一身灰土,胸甲上的绳子断了一处,有几块铁片耷拉下来。林冲眼皮跳了一下,王矮虎的马营这么快就出事了?
早晨王矮虎被宋江点了先锋,出营前,王矮虎带着手下八名校尉走进了林冲帐篷,把八百名马军和四百匹马托付给了林冲,王矮虎说:“万一我出了事,请林教头千万关照一下!”上午王矮虎被扈三娘捉走了,林冲还没来得及去王矮虎马营慰问。
林冲没有停步,让王二虎跟上他,边走边说。
王二虎很激动,哇里哇啦了一通,林冲听明白了。半个时辰前,穆弘走进王矮虎马营,把所有能走路的校尉召集起来,宣布宋江的命令——由他穆弘暂时代管王矮虎的马营。王二虎不从,说:“王头领早晨出营前已有安排,穆头领就不用操心了。”郭传基附和说“就是”,还把王矮虎的安排说了一遍。穆弘很生气,说:“你们竟然连宋大哥的话都不听,那就休怪我不仁义了,不愿意由我代管也行,得把我的两百匹马还给我。”王二虎不让拉马,被穆弘揪住打了一顿。
听到这里,林冲止住了王二虎,“我这会儿有急事,没法跟你多说。你回去让穆弘挑两百匹马走,回梁山我再还你们两百匹马,如何?”
“可是……”王二虎面露难色。
林冲站住了,“你们要问我,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你们要是觉得不合适,自己去想办法。”情况很紧急,林冲希望自己口气里没有显得不耐烦。
王二虎楞了一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遵命!”他站住,行了个礼,跑开了。
林冲不敢耽搁,多耽搁一眨眼的工夫,或许就会多丢一条人命,他发现自己开始担心扈三娘了,他知道宋江、花荣不至于蠢到下令杀死扈三娘的地步,但李逵会干出什么事来是很难说的。他跑到关押俘虏的地方,李逵已杀死了十几个俘虏,旁边还有十几个俘虏,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有的吓晕了过去。林冲走近尸体堆,看见了扈三娘的使女的尸体,惨不忍睹。没看见扈三娘。
“扈家庄那个小姐在哪儿?”林冲问李逵的手下。
“她想咬舌自尽,给抬到救护营去了。”李逵的手下答道。他看了一眼林冲,补充说:“她没事,还能吃东西,我刚打听过了。”
林冲点头,又生气,又松了口气。扈三娘要是受到什么伤害,他罪孽就太大了。他看见李逵拿着刀朝一个正在傻笑的俘虏走过去,喊住了他。
“林教头,喊我做什么?”李逵跑到跟前。
林冲问他:“李逵,你知不知道梁山有五个头领,几十名喽啰,是祝家庄的俘虏?”
李逵嘴张了一会儿,朝旁边一匹马瞪了两眼,说:“谁让他们没本事!”
“人的本事有大有小,本事小的人就该被杀掉吗?”林冲停住了嘴,他觉得自己恐怕是白费口舌。像李逵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让他拿着利器独自活动,应该有一个能负责任的人寸步不离跟着他。“别杀了,”林冲说。
“凭什么?”
“凭我本事比你大,不信试试。”
“这话对,不要试了。”李逵让部下都停住了手,“行啦,这么多心肝熬汤够了。”
林冲摇了摇头。用人心做醒酒汤!他从来没喝过。他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了这么个方子,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喝得下去,他若喝了,怕是要把肠子吐出来。他提醒自己,晚餐一定要在醒酒汤端上来之前退席。
林冲对宋江办的筵席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参加。宋江话已放出去了,今晚要设宴感谢林冲——换句话说,你林冲就是今晚宴会的主角,你要是不去,那无异于塌了宋江的戏台子。
快到饭点的时候,宋江派了心腹戴宗来接他。其实没什么必要来接,林冲的帐篷离宋江的中军大帐不远,隔着十几座帐篷,出门转过拐角就能看见宋江大帐前燃起的两盆炭火。走近些,发现宋江和众头领都等在帐篷外面,宋江花荣迎上来,要把林冲夹在中间走进帐篷,林冲不肯,坚持把宋江夹在中间,三人并排往帐篷里走,后面跟着众头领。走着走着,宋江老是有意落后半步,突出林冲,林冲只好也落后谦让,结果一行人走得很迟缓,众头领好一阵子才入帐坐定。
中军大帐里灯火明亮,五张桌子烘托着主桌,都已摆上了花色冷盘。宋江亲手给林冲斟酒,其它头领都端着酒,站在自己座位那儿等着。宋江斟得很慢,很小心,似乎想让酒水高出碗沿子堆起来,结果碗沿子上微微鼓起的酒吸收了灯光烛火,一圈亮灿灿的。
宋江斟完酒,放下酒坛,笑眯眯地来了几句祝酒辞:大家辛苦啦,感谢大家,特别是感谢林冲捉了扈三娘……等等。听见宋江提到自己名字,林冲当然要说“宋大哥太客气了”。他发现宋江心情似乎很不错,这人还真有些过人之处——接连打了两场败仗,五个头领被对方生擒了,自己只擒了对方一员女将,他居然能借此由头把筵席办得喜气洋洋的,一扫两连败的颓气。
宋江讲完,双手捧着他斟满的酒碗,屁股撅着,腰弯着,齐眉端着敬给林冲:“此酒略表愚兄相敬之礼,感激之心全在酒碗里啦——敬林教头!”众人轰隆一声:“敬林教头!”如此殊荣,林冲知道自己不得不喝下去,他慢慢喝着,强忍着恶心的感觉。那恶心,仿佛有人朝这碗酒里吐过痰。
林冲饮了半碗,剩下半碗酒搁着。坐在他身边的花荣满脸堆笑劝他多喝一点,得意劲儿溢于言表,花荣把林冲的酒碗斟满,学宋江的样子敬酒,祝贺他活捉了扈三娘,“最重要的是,救了宋大哥——敬林教头!”
林冲没有伸手去接酒碗。
他往脸上搁一点笑意,“不急,我先吃点东西压一压。”他拿起筷子去碟子里夹了一颗炸蚕豆,放进嘴里嘎崩嘎崩嚼着。
花荣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定在那儿。林冲知道花荣有些难堪,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但花荣那副得意劲儿他实在看不下去。他要是接过酒碗喝下去,天知道这小子还会得意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能太配合了。
林冲能想到算计自己的人中,花荣不是主谋,但花荣出的力气超过主谋。是花荣找晁盖拨出了刘唐的四百名步军,是花荣找晁盖要求他林冲下山当监军,是花荣来问他是否愿意去山口挡官军——他们早就算好你不会直接参加攻打祝家庄……林冲注意到花荣的脸在迅速变红,那个姿势捧着酒碗,时间稍长一点,应该不太舒服。花荣额头似乎泛起汗光了。帐篷里很安静,估计每个人都能听见他嚼炸蚕豆的声音。
宋江呵呵笑了,接过花荣手上的酒碗,放在桌上,“你呀,人家又不是要灌醉你,把牙齿咬得那么响干什么?”
李逵急忙探头说:“不是咬牙齿,是嚼蚕豆!”
众人大笑,林冲也笑了,“可能是受了点风寒,一碗酒就有点顶不住了,不吃点东西压一压,吐出来就不好看了。抱歉我得先告退了。”
“喝碗醒酒汤再走吧?”宋江还想留他。
林冲直摇手,说再不走怕是真要失态出丑了。
“那就请便吧。”宋江把愠怒掩藏在微笑里,掩藏得很彻底,把他送出帐篷,拱手道别。
林冲回到帐篷里,早早躺下了。他希望赶紧睡着,却睡不着。那半碗酒开始在肚子里闹腾,他想吐出来,探出身试着往盆里吐了两下,干呕着,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侍从们惊慌地涌进来,林冲挥挥手把他们赶出去。下次再想吐,干脆忍着。
听见刘安在帐篷门口跟白胜说话,林冲吩咐掌灯,请白胜进来。白胜是分管反细作和内线情报的头领,是晁老大的心腹亲信,不能拒之门外。
白胜一进来就问:“林教头这么早就睡了,不会真的是病了吧?要多保重身体呀。”
“没病没病,”林冲说,他为下午白胜找他没见着面道了歉。
白胜直摇手,说该道歉的是他,他当时不该扔下两句话就跑了。然后开始说正事:“宋大哥要我参加押送扈三娘上山,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出发。”
“唉,不早说!”林冲快速穿衣服,“得给晁老大带封信。”
“呵呵,你慢慢写吧,我一会儿再来拿。”
林冲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晁盖说,光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和他的看法,恐怕半个时辰都写不完。凝神略加思索,他提笔开始写信。他打算劝说晁盖亲自带兵下山,尽快赶到祝家庄来。
林冲认为,现在应该是晁盖扭转局面的时机。
去年七月,晁盖带人去江州劫法场救出了宋江,从此以后,晁盖的个人威望和派系实力就不断走下坡路,宋江则人气激升。宋江刚被救出时,让江州众好汉跟梁山好汉一起去攻打无为军捕杀黄文炳,结果江州好汉犯下大罪,不得不抛家弃业跟随宋江上梁山。路过黄山门时,遇上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一伙,这伙人本来就希望上梁山,被宋江玩了个下跪的小花招,让人感觉是他宋江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收服了这一伙。宋江上梁山后第一次排座位,确定了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四人顺序后,未跟晁盖商量,宋江就下令梁山旧头领坐左边,新到头领坐右边。这样一来,左边一带晁盖系,只有林冲刘唐三阮白胜等九人,右边宋江系却有花荣秦明李俊穆弘李逵等二十七人,右边是左边整整三倍!每次开头领会,如此不对称的座位看上去别提有多别扭。年前,杨雄石秀时迁来投梁山入伙,路过祝家庄住店,把店里的报晓公鸡偷来吃了,店小二发觉后,杨雄石秀冒充梁山好汉吓唬店小二,没吓住,动手杀死杀伤了祝家庄十几个人,时迁被捉。晁盖听说后,恨杨雄石秀污损了梁山威名,要斩杨雄石秀,却被宋江拦下,宋江反倒积极推动攻打祝家庄,不用说,宋江系又多了杨雄石秀两名死党,晁盖则多了两名对头。反观晁盖一系,宋江上山半年来,吴用倒戈,公孙胜下山回家,这可是两个跟晁盖一起劫生辰纲的老兄弟!唯一小有收获的是,王矮虎有倒向晁盖的意思。
现在王矮虎被捉了,秦明黄信邓飞杨林也被捉了,被捉的主要是宋系的人,死伤的一千多名喽啰也主要是宋系的人,宋江两战两败,气势弱多了。如果这时晁盖把刘唐的步军带来,把林冲留在山上的马军也带来,再加上王矮虎带来的马军已交由林冲指挥,晁盖系实力明显占据优势。晁盖完全可以下令中止这里的战事,然后通过谈判救出五个被捉的兄弟,获得更多的支持,重新确立自己的权威和梁山的生存方式。
或许反对的人要说:“打破祝家庄,也一样能救出被捉的五个兄弟。”
其实,继续攻庄,恰恰是置五个兄弟于更危险的境地。真正想救这五个兄弟,最好的做法是退兵谈判,互换俘虏。祝家庄没有杀掉那五个兄弟,原因之一正是为谈判留有余地。官军在山南转圈,李家庄坐山观虎斗,扈家庄的小姐在梁山手中,祝扈联盟关系很容易破解,祝家庄几乎孤立无援。只要梁山开出的条件合理,祝家庄没有理由不放人纳粮,而且是年年纳粮。
道理很简单,单独一个庄长期练兵跟梁山对抗,花费也不少。训练费,兵器马匹等装备费,死伤之后的抚恤费治疗费,请官军救援的费用……加起来其实也够受的。如果梁山开出的保护费不到这些费用加起来的一半,当其他强盗来借粮时梁山及时救援这些村庄,相信这些村庄都会合作的。他们无非是多了一项税而已,但得到了有效保护,还是划算。
对于梁山来说,这样动静更小,对官府刺激更小,是一种相对可持续的生存方式。更重要的是,相对抢劫,这是一种更心安理得的方式。至少,收起费来比不作为的地方官军更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太重要了!他相信晁盖也同意这一点。
信写完后,林冲重看了一遍,他觉得有些话说得太直白,白胜若把这封信弄丢了,落在宋江手里,那就太糟糕了。他还担心有些话说得太婉转,让晁盖得出他轻视寨主肚量的错误印象。他烧掉重写。但这时白胜已经来了,他只好简短地写了一句:“两战皆败恳请晁兄亲率刘唐步军及所有马军前来救援我等回山寨。”连战况都没具体说,他相信白胜会详细汇报的,还相信晁盖能看明白他的用意。落了款,封上交给白胜。
白胜出门前深深作了一辑,把他那个内线摊子托给林冲照应。一阵深深的疲惫感向林冲袭来。他想起了王矮虎托付给他的事。现在白胜的部下又要来了。晁系人才真是太少了。他打算下次见晁盖时,建议晁盖多招纳一些好汉到山寨里来。
没两天,白胜回到了大营,押解扈三娘的另外三个头领一同回来了。让林冲惊讶的是,军师吴用带着阮氏三兄弟和几个宋系头领也来了,带来了五百人马。
白胜找到林冲,“晁老大说很抱歉,他脚伤还没好,不便带兵下山。”
“你把两次战败的情况详细汇报了吗?”
“详细汇报了。”
林冲大失所望。看来晁老大还是有些疑心你。晁老大也的确有理由疑心你。两年前,晁盖曾派两个救护营的姑娘来给他做保健按摩,被他客气地回绝了。前些时,宋江把妙棋送给他,他却接受了,晁盖一怒之下,把一张安乐椅踢烂了,把脚踢伤了。现在他又为救护宋江捉了扈三娘,你叫他怎么相信你?
“晁老大还有什么话没有。”
“没有了。”白胜说,“其实我觉得让祝家庄再耗一耗他们也好,下一次交战,林大哥不必太辛苦吧?”
林冲听明白了,或许这才是晁盖的真实想法。林冲摇头,晁盖应该把重点放在重新掌控梁山走向上,而不是消耗宋系的实力。宋江败了,实力自然大减。如果宋江胜了呢?就会更强大——宋江个人威望更高,钱粮财物更多,进而能招更多的喽啰买更多的马。
林冲不想多说,转身走开了。他痛惜晁盖失去了一次扭转局面的好机会。——居然还放出了吴用三阮来帮宋江,这是另一个错误,错上加错!
中午,宋江派人请他去参加欢迎新头领的宴会。
林冲走进中军大帐,看见里面已摆上了筵席,坐了一圈人,其中有八个陌生人,七男一女。宋江挨个介绍:孙立、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乐和。其中孙立孙新是兄弟,解珍解宝是兄弟,邹渊邹润是叔侄,孙新顾大嫂是夫妻,乐和是孙立的妻弟,孙立还是祝家庄武艺教师栾廷玉的师弟。他们在登州犯了事,来投梁山入伙,知道梁山正在打祝家庄,孙立愿意利用跟栾廷玉的同门关系,带着这帮登州人扮成官军进庄做内应。
林冲一听孙立打算出卖同门师兄以求进身,立刻有股反胃的感觉。还未散席他就退了。
回到帐篷又想躺下,他这几天很容易累,几年都没这么疲惫过。白胜进来了,说:“扈三娘的哥哥扈成来了!你要不要先见一见?就在你帐篷外面。”
“怎么回事?”
“他牵着牛,担着酒,应该是来谈赎金的。让我的人截住了。”白胜说。
林冲觉得白胜说得不对。现在并不是谈赎金的好时机,谈赎金应该是梁山罢战退兵以后的事。扈成这次来,主要目的应该是来投降,暗中结盟。
他知道白胜的意思,扈三娘是林冲捉的,白胜怕赎金落到了宋江手里。
“我们一起把他带到宋大哥那里去吧。”林冲说。
两人一起出来,白胜向扈成介绍林冲,“扈少庄主,这就是林冲,你妹妹幸好是落在他手里,一点伤也没有。”
“多谢林头领大恩大德,小妹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林头领,请林头领多多饶恕!”扈成要下拜,林冲拦住了。扈成这番话让人听上去不是滋味,林冲觉得自己挺愧对他的。
“ 少庄主不必多礼。”林冲说。看得出来,这扈成也不是一个惯于做表面功夫的人,他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能让人感到他的愤怒与憎恨,眼光不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想穿透面前的每一个梁山人。
扈成见了宋江后,愤怒与憎恨更加明显,弄得林冲都有点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他看见扈成的喉结提上来又落下,右手握成了拳头很快又松开。他在很费劲地控制自己。
扈成在宋江面前一拜再拜,“小妹年幼不省事,一时粗鲁误犯威颜,乞请将军宽恕。小妹已经许了祝家庄,但实不该奋一时之勇。如蒙将军饶放,需要什么用物,当依命拜奉。”这段话很可能是某个老先生写好让他背熟的,难得他流利地念出来了,声音里还加进去了一些悔意。
宋江请他起来坐着说话,“祝家庄那厮好生无礼,平白欺负俺山寨,因此行兵报仇,本来与扈家庄无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们的王矮虎,因此还礼,拿下令妹。你把王矮虎放回还我,我便把令妹还你。”
扈成没有站起来,“实在对不起,这个好汉已经被祝家庄接去了。”
吴用插嘴:“王矮虎真的在祝家庄?”
“确实在祝家庄,小人不敢去取。”扈成说。
宋江说:“你不去取王矮虎还我,如何能够让令妹回去?”
吴用说:“兄长别生气,依小生一言。”他走到扈成面前,“今后祝家庄有啥动静,你们扈家庄切不可再去救护。如果祝家庄有人投奔到你庄上,你可绑起来,送来换令妹回贵庄。”
扈成立即点头,“断然不敢再去救应祝家庄。他庄上如果有人来投奔,一定绑来奉献将军麾下。”
宋江笑了,“你果真如此,那比送我金帛还强。现在我就想放还令妹,只是她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上梁山了,奉养在我父亲那里。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扈成拜谢后,引人回去。林冲把他送出营门,送到石桥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林冲觉得心里很沉重。扈成站在桥上道别,走了几步,又走回到林冲面前,扑通跪下叩了一个头,“林头领,我一家人早就听说过你的故事,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大英雄,求求你千万照顾一下我妹妹。我母亲自从她被擒,这几天粒米未进。”
刚见面时那种羞愧的感觉又上来了。林冲上前伸出双手,“少庄主请起,你若信我的话,放心回去吧,我会照应你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