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说这话的还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容忽视的大家林语堂。我能理解他说这话的出发点,毕竟他在《京华烟云》里也塑造了一个在可爱程度上几可媲美芸娘的经典形象姚木兰,某种程度上木兰甚至可说是芸娘的升级版,因为她有着比芸娘更好的天然资源,也接受过比芸娘好得太多的教育。正因如此,才会有“几可媲美”这样的说法,木兰的圆融通透里透着的理性驾驭,比芸娘的率性灵动里少了些直击人心的动人。如果俗套地将二人誉为美玉,那芸娘是妙韵天成的璞玉,木兰就是精工细作的佳品。但两人同为可爱的女子,即便做为同性,我也期待身边能有这样通情达理又知情识趣的朋友,可若说到内心偏爱,大概还是对芸娘多些。
但我想,在对芸娘的喜爱中,做为女性的我,和做为男性的林大师,出发点是否一样?
我知道芸娘这个人物的时间不短,看完《浮生六记》全本却是不久前的事,一直没看的原因,大概是隐隐担心这本为人称颂的作品里会不会透着我最接受无能的酸腐之气,我得承认这是我无知的想法,我想当然的认为这本书是一本旧式文人关于才子佳人的意淫之作,所以才会有穷愁潦倒的书生拥有红袖添香不离不弃的知己佳人这样的老梗。待看完全本我才知道--故事确实如此,但内核又真的不同,那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潦倒书生,与这红粉佳人,他们在动荡诡谲的人世上结伴同行,狠狠的,结实的,畅快又惨淡的一起活过了几十年。这几十年的人生走过,书生固然还是那百无一用的书生,但人生的风花雪月和风刀霜剑一起在身上烙印,整个人顿然血肉丰沛起来;佳人依旧是灵犀一点的佳人,但那在废墟中搭建,瓦砾里种花的做为,让别的红粉佳人变成了泥雕木塑。芸娘是《浮生六记》的灵魂,她看起来藉由作者沈复塑造,但在精神强度和审美价值上却超越了作者的水准。这也许是由这本书的自传性造成的,作者记下了他回忆中的点点滴滴,塑造了他所认知到的芸娘的那部分才貌精神,但却囿于识见,未能将芸娘整个的识别出来。
我所看的这版《浮生六记》,白话文部分的翻译者在前言中说到自己认为沈三白其实配不上芸娘,不知这算定论还是他的个人意见。看完全本后,我的看法也大致如此,作者沈复沈三白,无疑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物,在感情上,他多情温存,对芸娘始终深情款款。在生活上,他热情投入,有很好的审美标准而且乐于把这标准落到生活的实处。在待人处事上,他廓朗豁达,而且颇能仗义疏财,这一切看起来都很符合一个传统文人的理想标准。但就是在如此自恋的描述中也看得出来,理想文人的理想毛病他也一样没拉下,孤高自赏又不通世务,谋生一贯艰难,是典型的志大才疏。为人天真又没有算计,每每让生活陷入困境。他还有种那流淌在同类血液里的风流自诩,就是在生活处于流离之时,也不忘沾沾自喜于“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无论沈复有多少可爱又可气之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用他的心和他的笔,贡献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芸娘。一个在废墟上搭建亭台,在瓦砾上栽种鲜花的女人。在沈复描述中,他们一生都在酬唱,谈诗论道自不必说,沈复生活中那些些或大或小的机趣,全得芸娘精心成全,“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定论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成立,沈复追求生活品质,芸娘便在寒素中给出雅致,一碟一衣,全是心思。甚至,芸娘会跟沈复同会歌女,终至于谋划着要为他纳妾。
读到同会歌女谋划纳妾这样的情节时是会有疑惑的,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理解古人的行为难免隔靴搔痒。事实上这些情节放入整个故事的情境中也并不突兀,倒从另一种角度凸现出芸娘的特立独行,颇有可爱之处。
其实如沈复笔下芸娘一样聪颖又解人的女子并非绝无仅有,文学典故中至少还有两个女性可以看成她的前身,那就是苏轼“屏后听语”、“藏酒待客”的两位夫人(她们分时段共同拥有一个妙笔生花的伴侣)。但她们走得还是没有芸娘那么远。大概芸娘之于沈复,就是女人之于男人的终极理想,有一颗兰心,洞悉并收纳着他的欢喜愁苦,也有一双惠手,为他的生活织锦绣缎同时修补破败。难怪芸娘会被断言为“最可爱的女人”--谁不想要身边陪着一个善解人意到恍如忘我,聪慧能干到解决一切的红颜知己?
一个兰心蕙质的红颜知己——这会是林大师喜爱芸娘的理由吗?大师的格局当不止于此,还是不要妄揣吧。
那我喜欢芸娘的理由又是什么?
竟然不知如何说起,想起《顾诚谈薛宝钗》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称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这句话说的是宝钗,也像说我读到的芸娘,这或许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她是生活本身,那些人生的无可奈何,那些永远无法回避的破败,那些噬咬人的不痛快,她没有让它们像浮雕一样在日子中凸显出来,她跟它们同在,但让它们成为背景,最后从这背景上呈现的,是她自己飞针走线一般成就的生活。
成就一种生活,大概比创造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不容易吧。
整个故事当然还是悲剧走向,年少时的种种欢愉,终于行至颠沛凄凉。二人在日后摆脱不了的困境中忆及过往,那身处其中而不自知的巨大幸福,要在流离中凄然回首时,才知再不可得。
但曾经的神仙生活是有过的,那些切切实实的快乐,让漂浮无定的人生不至虚设成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