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藏在字里行间

夏悠悠 ·篇

—夏悠悠 亲笔—

[第一封]

初秋,微凉,风很凉爽。

陌生的班级里坐着陌生的面孔,我提不起兴趣去认识,趴在桌子上和周公下起了棋。

只微微记得我半梦半醒间,睁开第一眼便是你,我眯着眼睛打量你,只见你在班级静默之中无处安放的手和无处躲闪的眼神,小麦色的皮肤上漾开一抹粉色,异常滑稽。

不禁就笑出了声,许是我不合时宜的笑声演变成了嘲笑,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异常突兀,跟风而来的笑声让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下从梦中清醒。

你突然转过身去,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同学们初到校园时的期待和兴奋,你在角落小小地写下了你的名字,字出奇的漂亮,我视力很好,将你的名字在心底念了三遍。

你没有转过身,背着同学,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完了自我介绍,然后落荒而逃回到座位。你坐姿端正,安静地翻着课本,即便脸依旧红,你却目不斜视,不看那些笑你的人,也不理身旁打趣你的男生。

我从未见过脸皮这么薄的男生,也没有见过如此怯弱胆小的男孩,不屑和鄙夷又促使我笑了笑,一瞬间你抬起头和我对上目光,漆黑如墨的瞳眸里,是不解和无辜。

当初的我,对你的厌恶不亚于我讨厌学习。

但我不知道,原来在我讨厌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默默关注你。

[第二封]

一年里,我们没有交集。不知不觉就到了蝉鸣的盛夏,晚自习的夜晚总是充满了燥热和粘湿。

那时,教室里还没有装空调,只有风扇拖着将老的骨头苟延残喘。

我和你的座位分在了一起,只有你坐如松柏,汗水顺着额头滴到了衬衫上也依旧是紧皱着眉头演算着数学题,你安静的仿佛与世界无关,仿佛你置身事外。

我如坐针灸,不喜这样的感觉,我故意夺走你的草稿纸,扬眉,“给我扇扇子。”

我以为你会反抗,没想到你毫不犹豫拿出习题本一边扇一遍看题。

我愣了愣,耳边是湿热的夏风掺杂着情色的味道,周围响起了一片唏嘘八卦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你和我说了第一句话:“还热么?”

这句话暧昧滋生,但你如墨的眼睛里却满是质朴和单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欺负你成了我的快乐源泉。我会故意夺走你写了一半的作业,抄的很慢很慢,故意让你回家加班把剩下的写完。也会故意上课和你讲话很大声,看你被连累和我一起罚写作业。

你眼底的青黑色掩饰不住你的疲倦,我会看到你上课时强忍的睡意,也会看到下课时你总是被人指使着去擦黑板,接水。

我从未见过你发火和生气,仿佛愤怒这个词语不存在于你的世界。你永远都是挂着一副和蔼的笑容,不会说不,永远都迁就着任何人。

之后,我没有再夺走过你的作业,也许是因为我怜悯你,可我不知道那时的感情,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那天似乎很意外,眸中流露出另一种颜色,我把玩着笔,在卷子上写写画画,余光里是你看我时炙热的眼神。

“你干嘛?”我扭头迎上目光,满脸不耐烦。

你躲闪着目光,不安地挠挠头,结巴道:“你…你…你…”

我皱眉,“什么?”

“我…我教你写吧…”你突然眸色一闪,轻漾的粉色在脸上荡漾,害羞和不安写满了青涩。

这个努力了一年的少年,成绩仍旧是中游上下徘徊,你笨拙地给我演算一道题,直到下课也没有算出结果。

“算了,你把你的成绩提上去再说吧。”

你好像有些失落,向我说了对不起。

之后我们再没有讲过话,直到期末考备战的前一个星期,你朝我的书包里塞一本破烂没有封面的厚本子,翻开,是我熟悉地干净漂亮的字体,密密麻麻写满了考试重点。

心底似乎有些微漾,你说,“上次对不起,你把我写的看懂背下来,成绩肯定会提高。”

我早已忘记了那件事,而你却耿耿于怀,像个求表扬的小孩子在我面前笑得灿烂。

[第三封]

也许是青春期作怪,我从来不想循规守矩。

在我终于无法忍受班里湿热和汗流浃背的感觉,我借病逃掉了晚自习。

深夜的风很热,我心怀余念看着打烊的餐饮店,毛孔仿佛也是在眷恋着空调制造的南极世界,毛孔膨胀的速度都减缓了许多。

“夏悠悠!”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第一次见你发火,如墨的瞳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暖黄色。

来不及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气沉丹田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地黑夜。

“夏悠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你知不知道你家人有多担心你?不是生病了么?生病了就在家好好待着,在外面乱跑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夜里出门很危险,你懂么?”

你突然抓着我的肩膀,指尖似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们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近在咫尺的我却要仰望你。

第一次发现你原来高我一个头,第一次发现你健康的小麦肤色在月光轻拂下透着蜜色,你气喘吁吁,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脸上,汗水湿了你的面孔,蓝色衬衫早已经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觉那一瞬间,我心下仿佛有一条温热的泉水淌过,直入心田。

你突然意识到什么,放开我,低下头又变成了那个害羞脸红的少年,“对不起。”

“你怎么总是说对不起?”我笑了笑,云淡风轻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你的车链子好像掉了。”似乎刚才的一切失态都不曾发生过,隐匿在漆黑夜色里。

“你怎么会来找我?”

你犹豫了一会,“老师发了校信通,说你妈妈发信息说你还没有回家。我那时候才知道你没有生病,晚上开门的店不多,就跑了几个街道来看看。”

你的话轻缈仿若风一吹就散。这个城市虽然不大,但是南方的温度总是如入火炉,骑着自行车跑过几个街道,如果是我,一定不会来受这个罪,去找和我不熟的同学。

“谢谢。”我从书包拿出想要带回家的冷饮,递给了你。

你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快就将它喝完了。

你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夏天和流汗了。”

“为什么?”我和你恰好相反,厌恶至极的就是这两个词。

“以前在我们村里,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和蛐蛐,星空很美,我们村里经常停电,但是夜里就好像白天一样,星星和月亮照着我生活的那个地方,非常美丽。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奶奶会在河边给我讲故事。”

“我喜欢看萤火虫,可惜城市里没有,也喜欢听蛐蛐的叫声,总觉得它们的声音很好听,我白天会在地里干活,每次流汗我就会有一种自豪骄傲的感觉,只有那一刻,我才感觉我是有价值的。”

“后来我就来了城里,我发现城里和村里完全不一样,人也不一样。在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人锁门,在这里,邻居好像都不太热情。”

你又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看着你的漆黑如墨的眼里一瞬黯淡无光又一瞬溢满了星星。

原来你的老实和纯朴不是假装,曾经我以为别人指使你的时候,你心下一定是在心中腹诽了万千,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你心甘情愿。

你喜欢劳作也存有一颗良善的心,有着我无法理解的认真和坚持。

这一夜仿佛极其漫长,我和你走过那长长的街道像是走了一生那么长久,夜晚的湿热都成了你声线中的温软。

[第四封]

漫长的三年终于要熬过了,又是一年的盛夏,教室里终于装了空调,鼻息间仍旧残余着属于高三才有的浮躁,耳边是落笔时才有的沙沙的声响。

南方的夏天总是太长,我想象着我在哈尔滨吃着冰棍,看着冰雕,穿着大袄,不知不觉就在卷子上画了甜筒。

我看着黑板上面写着“今日不肯埋头,明日何以抬头”的条幅,眼皮子终于沉重地瞌上了。

此时你已经是班级前三的尖子生了,排名靠后的同学排着队找你问问题,争先恐后地占用着你的下课时间和午休时间,排名靠前的同学围着你找你商量着解题的方法。

我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翻看着一张张崭新的书页,丝毫不为即将要高考而紧张激动。

你突然凑过来说,“你准备考哪个地方的大学?”

我随口一答,“哈尔滨。”

“你真的很喜欢北方?”

我狠狠划掉了卷子上的甜筒,毅然决然点了点头。

你恍过一丝笑,“北方也不错。”

“你不是喜欢上海么?现在你成绩也稳定了,去了上海肯定能养活全家人吧。提前恭喜你了啊。”

我撑头眯着眼看着你,只见你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情愫一闪而过,你挠挠头,这似乎成了你的标准动作,只要害羞就会挠头的毛病。

“嗯,上海也很好。大城市一定很美。”

我快速翻过历史课本,指着上面浦东的图片,“你看,满城市的霓虹灯,肯定很美了。”

你扫过课本一眼,没有再说话,又埋头苦干了起来,我叹了口气,看着无从下笔的卷子,嘀咕着,“看来我可能一辈子都要呆在这个小城市了。”

声音很小不知道为什么被你听见了,你的神色坚毅,一脸认真道:“你的成绩会提上去的,我帮你,相信我!”

后来,我真的相信了你,因为到现在我还记得你透着蜜色黝黑皮肤上被偷偷进来的阳光轻轻掠过,你看我时是那么认真又赤诚。

我不止一次在你的桌兜里看到你抽出各种颜色的信封,心下嗤鼻一笑,文科班的姑娘就是喜欢这种情书的浪漫,只可惜你从来都没拆开看过,只是将它们摆地整齐放在桌兜里落了灰尘。

一次听你讲起,“我其实很喜欢写信,因为我们村里很少有网络,现在还有送信人,他们送的信都是清一色的灰褐色,他们会不辞辛苦挨家挨户地去跋山涉水,将信送到每一户人家。”

“我最喜欢信纸上潮湿的感觉,也喜欢那种泥土掺杂着青草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可这些信纸上,都是香水的味道。”

本想嘲笑一下你怎么会这么老土,话一出口却成了,“以后我也给你写信啊。”

你的笑容僵硬片刻又重回温暖,你说,“好,我等你。”

夏天是否是这样让躁动衍生于青春,不知不觉,我们中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互相牵扯着对方。

[第五封]

舔着冰淇淋在键盘上敲下背的不熟地考生号,点开查询一瞬,心下毫无波澜,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上海的学校,我只能去高收费的地方,哈尔滨的志愿孤零零地在末尾躺着,我笑了笑。

接下电话,是你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我似乎可以想象你看到成绩那一瞬的不可置信再到激动兴奋和心绪难平一系列的情绪波动。

“我被录取了。”

“恭喜你啊,终于翻身不做咸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我把最后一点冰淇淋吃完投进垃圾桶。

“你呢?”

“就…没考上心仪的呗。”

又是长久地沉默,我听见你说,“你会给我写信么?”

“你在哪?地址给我?我有空给你写?”

一串忙音过后,手机微信响了一声,白底黑字的方正楷体几乎刺痛了我的双眼。

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心中荡漾又划开,只记得这天我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很久,脑中一片空白。

你说,你被哈尔滨的学校录了。

[第六封]

又是一番轮回,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初秋的天气,风很凉,很舒服。

我在教室学着你的样子安静地看着课本,课本上终于不再是大片空白,而是密密麻麻地笔记。

我学着你的样子皱眉想着数学题,想象着你是不是做不出题的时候都会紧皱地眉头呢?

后来我还是没能考上哈尔滨的学校,手指敲下这些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室内的空调如深秋的夜,舒适又令人安静。

北方的夏天是不是很短,冬天的雪是不是很美,你见到哈尔滨的冰雕了么?你会开着暖气吃甜筒么?

如今我还留在南方,只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不喜欢夏天了。

不知你是否会收到,但我写往事的心情,就如那春风和煦的风一样温暖。

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得到。



相逢不易,请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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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宁远·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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