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噩耗
这是出嫁以来第一次回娘家奔丧,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第一次回娘家奔丧,是为一个二十六岁在我心中还是个孩子的孩子奔丧。
生活富有戏剧性的有些残忍,那天在网上和朋友聊天说,近段时间想要回老家,时间未定,一天两天或者三五天后。想回家看爹妈兄弟,是因上次回家太匆匆,板凳还没坐热,闲话还没聊够,老妈要包的饺子还没开始包,兄弟偶患小疾还准备两天后陪他去医院斗转一下,一个电话来,就又走。太匆匆走了,心深处想,忙完这几天,闲下来再回家陪陪身体逐渐衰老的老爸老妈,安慰一下生病出院已经又生龙活虎的弟弟。
吃过晚饭洗漱完毕,给爹妈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老爸,热情亲热的问候,还是感觉到老爸有些情绪不对,开玩笑的问,爸,是不是和我妈吵架了?是不是你儿子又吵你了?上了岁数的老爸,还有一颗不服老的心,种那么多的豆角,还又偷偷买了几只羊,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再那么操劳,已经受到老妈和姐弟三个的反对。老爸说没有,你妈去你弟那了,去了两天了,我都好,不要操心。然后给弟打电话,习惯性问候过后,弟说姐,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咱家小齐,从楼上掉下来了!现在在哪?在医院,在抢救吗?然后是弟的哽咽,已经不行了!那一刻,有点愣住了,太突然,突然的猝不及防,咱哥知道吗?已经打过电话了,只说从楼上掉下来,没说其他,哥在山西已坐上火车,夜里十二点左右到这,咱妈知道吗?不知道,没告诉她,告诉你个电话号码,咱妈能接到,别让她知道,好。身边的爱人已从电话里听到消息,用他手机记下我重复的电话号码。挂了电话泪已汹涌。过一会,擦干眼泪给妈打电话,妈欢快的笑声从电波里传来,问我是不是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强作欢颜的说,打了,我爸接的,然后老妈就在电话里开始告老爸的状,老爸如何的不听话,他俩如何的吵架,老爸如何的生气挂掉老妈电话,老妈如何的担心老爸,等等,她笑语盈盈,老妈的病已经彻底好了,恢复如初,陪老妈闲聊约有十分钟,挂掉电话,泪再次汹涌。我说我要回家,那一夜,泪流成河。
止不住的泪,想起,就淌,挡都挡不住,上午安排一下手边的事,欲晚上坐火车回,爱人说,他们人都在那里处理事,你问一下情况再回吧。给弟打电话,问是否需要咨询一下做法制节目的朋友事情往下如何处理,弟说不要了,这边都在问,浑身无力,于是决定等一天再回。
第三天泪已干,在上了火车坐在奔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夕阳余晖吃着东西的那一刻,泪水再次滚落,这是出嫁以来第一次回娘家奔丧,竟是为一个孩子,是一种锥心的痛。
面对现实的博弈
过完春节,老家的青壮男人们都如飞鸟样,飞向四面八方去觅食了。家族里出了如此事情,特别是需要人多的时候,一个电话,都从四面八方回来了,从上海从武汉从郑州从青岛,都回来了,教书的做生意的当工人的,马不停蹄都奔赴出事地,开始艰难的面对现实的谈判。
去的都是亲人,可怜的已没有了呼吸的孩子躺在冰冷的太平间,哭干了泪的爸爸妈妈妻子孩子守在外面,哭过后的本家爷爷伯伯叔叔舅舅弟弟们擦干眼泪开始和对方谈判。推选三个谈判代表,一个爷爷,一个伯伯,一个叔叔,开始艰难的谈判。
一边是大公司专业的咬文嚼字的律师团队,一边是悲愤交加口拙心苦的农民,一边是手无寸铁身无轻权的老百姓,一边是持棍夹棒身为政协委员的高官,一边是四十多个地痞流氓横言狂语组成的保卫部,一边是二十多个视死如归含泪带恨的血脉亲人。谁都知道不会也不想把事情再激化,却是在真实的现实里,必须进行艰难的博弈,心理战。30万---100万,40万---80万,50万---70万,拉锯,争吵,甚至谩骂,先付一半,两个月后再付一半,不行,必须一次性付清,转账吧,不行,付现金,不说对方奸诈,不说我的亲人蛮横不讲理。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标准,没有绝对的法理,这个世界永远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永远是你进我退,恃强凌弱斗智斗勇的世界。这边叔叔言语过激,那边有人无耻的伸一拳过来,这边舅舅马上拳脚过去,更多的人理智的冲上前把他们分开,都是肉做的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都不想把事情恶化。想着两边的人都有交代吧,不过都是在真是的现实世界里维护彼此更多的权利和利益。
四天,二十多个从十七八岁到五十多岁的男人,含泪带悲衣不离身蓬头垢面,化悲痛为力量有分工有合作有勇有谋的和强大的对方进行了最后的博弈,哥说人已经没了,多些少些都不重要了,大家都累几天了,签字吧。我在火车上等着弟的短信,短信将决定我是在孩子出事的那个城市下火车,还是在家乡的小站下车,夜十点多,弟的短信来,姐你直接回家吧,我们今夜回。那一夜,他们整整忙了一夜,有亲人陪哥嫂侄媳签字,厚厚的文件,在律师抠字抠句的推敲下,用了近两个多小时,有亲人在午夜里借饭店验钞机唰唰的验用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带血的纸币,有亲人陪入殓师为孩子做最后的妆容,退掉浸染着汗渍血渍的旧衣服,换上崭新的西服西裤,轻轻喊,孩子,我们要回家了。在漆黑的夜里,曾经说,过两天就回家的孩子在四天后躺在厚厚的白棺里回到了家,到家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二十多个满心疲惫的亲人。他们凌晨四点到家,我在清晨六点走在家乡清冷的小城街头。
母亲节
母亲节那天,我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问个好,而我的心却不能,我已做不到强作欢颜了。见到妈妈那一刻,百感交集,泪在眼眶打转,扭过脸没掉下来,妈妈已知噩耗,我不能再影响亲人的情绪了,他们已哭的太多。弟这离老家还有几十里路,吃过早饭我要马上回家,老妈说,下午回去吧,他们刚刚到家都累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吧。眼泪终是没藏住,又是一片唏嘘哽咽声。
上午不回家,陪久别的老妈去买件夏天的衣服吧,正好可以亲自试一试。于是娘俩上街,那一天小城的一个市场里人头攒动,正在进行着一场春末夏初的展销会,食品,衣服,床上用品,等等。六十多岁的老妈迈着有些许变形的腿,由女儿陪着徜徉在繁华热闹的市场。印花的春秋的薄衫老妈喜欢,不让试穿比试一下又怕小,犹豫一下先不买转转再说。夏凉席买一送一,娘俩挑色彩挑花色,凉枕头买回家老妈说让我枕,我说不喜欢呀老妈惋惜地说,俺想着让你回来时枕呢,我呵呵笑,俺想着是你喜欢呢,老妈说那年给俺买的两个好枕头还好着呢,那一刻,满心的温暖和甜蜜。逛了一个上午,当娘俩提着大兜小袋走出市场时,满头是汗,浑身乏力。累。午饭过后,沉沉入睡,醒来已将近四点。回家。
送殡
有点像一个残忍的笑话。白发人送黑发人,哭丧送葬的除了妻子和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弟弟们,其他基本都是长辈,本家奶奶姨奶奶,妈妈岳母姑妈姨妈舅妈,伯母婶婶爷爷伯伯叔叔们,最小的就是两个孩子了,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那一天,哀恸的哭声响彻小村的上空。
那是一条漫长而又短暂的路程,棺木抬出门的那一刻,就是孩子永远永远远离家门远我们而去的时刻,孩子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妻子虚弱可怜无助的哭诉,本家爷爷叔叔伯伯邻居们在忙着捆扎棺木。几个人哭着把嫂子强抬进屋,几个人哭着再把侄媳强抬进屋,走吧,棺木已扎好,哥哥已无泪,嘱我把遗落在院子里雪白的孝布捡起来带出门。
蹲在去坟地的车上,不知拽的是哪个亲人的衣服,不知扶的是哪个亲人的腿,开始嚎啕大哭,嚎啕的哭声一片,都在重复那句简单的哭语,俺的小齐啊俺的小齐啊,是啊,小齐是姑妈的小齐,是姨妈的小齐,是伯母舅妈我们这些长辈共同的小齐。多像一个残忍的笑话啊,护着棺木车的是几个流着泪的叔叔舅舅,开着车拉着哭着的女眷的是本家的爷爷,送葬的几辆车走过两个村的街道,悲痛的哭声惊扰了两边的乡亲。
在等总执事过了某个时刻的安排,于是静静坐在田埂上。这是暮春时节,那一天,春风微微的有些凉,阳光淡淡的白。放眼四望,都是墨绿的麦田,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长着我们的庄稼,麦穗已饱满,传递着丰收的气息。麦芒在风中轻轻摇动,不变的是永远茁壮的向上,想这逝去的孩子,多像这个时刻长在地里的小麦,正在欢快的长,即将成熟还未熟,却猝然失去生命。
棺木放正,尘土开始掩埋,哭声再起,我坐在田垄上,不想碰伤一棵麦子,再次痛哭我那可伶的永远不会再见的小齐,越哭越痛,心痛辛辛苦苦操劳半辈子的哥嫂,心痛中年厄运失子的他们,心痛那两个幼小的孩子,小小年纪,再也享受不到亲爸爸的溺爱,心疼那可伶的侄媳,做个小月子才五十多天,身体还未恢复,又遭此厄运,心疼可怜的癌病缠身的伯父,亲爷爷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最大最疼爱的长孙,那个年后出去做工前到医院看他给他送钱安慰他好好治病的孩子,再也不会亲热的喊他爷爷了,哀哀的恸哭,替哥嫂,替伯父伯母,再哭我们那个那么年轻那么让人疼爱的永远再也不能见的孩子,最后的,哀哀的悲声恸哭。
擦擦红肿的眼,拍拍身上的土,整整有些凌乱的衣衫,捋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向回走,不回头,在心里默默的说,永别了,我的小齐。
片片的心痛
弟的车停在小镇路边等我们,哥哥也在,见到憔悴黑瘦哥哥的那一刻,无言以对,知道,那一刻无论张口说什么,都会泪奔,一路沉默不语。进家门,一口白棺,孩子就躺在那里,抱着嫂子放声悲哭。
擦干眼泪开始和其他弟媳们照顾嫂子侄媳和孩子,嫂子头晕眼睛有些模糊在吃药了,侄媳虚弱无力嗓子疼痛只能喝些粥,两岁的孩子有些发烧,规劝她们不要太伤心,说着说着自己的泪又来。
甜美的结婚照挂满了卧室,照片上那个孩子稚嫩,帅气,幸福。
那年他出生,我十六岁,哥嫂不过十八九岁,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满心的惊喜和喜爱,没事就抱着他玩。那年他结婚,他是侄儿22岁,小弟是叔叔27岁,叔侄两人同月结婚,相差十天,叔叔先侄儿后,老妈当时开玩笑说,不管咋办,不能让侄儿跑叔叔前面结婚。他结婚那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孩子就穿着衬衫西服拿着领带跑到床前让我给他系,就那样,我坐在床上,孩子轻弯着腰,完成孩子第一次系领带的历史。那时,家里车少,我已有驾照还未买车,嫂子问能不能找辆车接亲,我说没问题,从好友那里借了车开一百多里路回家。他做爸爸了,我们大人笑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就当爸爸了,嫂子偶尔会说起,他有时耍小孩脾气还没媳妇懂事。春节在家,他蓬松着头发抱着小小孩来玩,我笑着捋他一把头发说像个鸡窝,他呵呵笑说刚睡醒,小小孩哭闹,他不好意思的打招呼说,姑姑,俺走了,这一走,就是永别。不像真的,简直是个笑话。
侄媳说,出事前一天往家打电话,说过两天就请假回家,听人家说县城东山有一家看的特别准,让人家看看何时能再生个男孩,他,一心一意想再养个男孩。不说孩子封建,在城里,男孩女孩都一样,在农村,只有男孩才能支撑门户。听侄媳絮絮的说,泪在脸上流,痛在心里走。
哥哥从兜里掏一张纸出来,我接过来看,是死亡证明,刘齐,看着这个有些单薄的名字,问哥哥,名字是不是写错了?哥哥说不错,文刀齐,再问,没错吗不是王字旁的琦吗?哥哥说不错的,上户口时都是那个字,那一刻,有些封建有些迷信有些胡思乱想的想,是不是因为孩子的名字叫错了,若是刘琦(或琪),会不会没有这么残忍的事,口不再语,心却疼。
大的孩子四岁了,已有些明白,虽然残忍,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孩子,抱着孩子坐在床边,轻声说,爸爸累了,爸爸睡觉了,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我们以后要听妈妈话,听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话好不好?孩子轻轻说,好,欲再言,泪如雨。
陪侄媳输水至午夜,那一夜,和小妹陪侄媳睡在那张温暖的床上,目光所及都是那个孩子开心幸福快乐的结婚照片,而具体的他,却是真实的,永远,不会言不再言不能言不会语不再语不能语的躺在一墙之隔冷冷的棺里了,夜灯长明,孩子啊,可怜的孩子,这是你在家最后一夜了,我们亲人们最后陪着你过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夜,从此,阴阳永相隔,从此再不见,你妆容。
穿着孝衣的孩子有些困了,我欲轻轻把她放床上睡,却哭着醒来说我不能睡我不能睡,坚持坐起来,想来是有人告诉她一会儿要去送爸爸,所以孩子不睡,感觉孩子衣服穿的有点多了,想把孝衣里面的一件衣服脱下来,孩子说,我不脱我不脱,人家说了不能脱,心,阵阵的酸痛。
无法面对病中的伯父,却还是要面对,孙子的意外,作为亲爷爷的伯父不能让他知,他已病入膏肓,在提着一口心劲和病魔做着坚强的搏斗。三堂弟撒谎说医生打来电话,说医院来了新药让过去输几天水,就那样大孙子尸首回家,他被善意的哄骗住进了五里之外的医院。伯父瘦骨嶙峋,看我过去,强打精神坐起来,不过几分钟,他就要躺下来,他已开始饭食不如从前,已不时的难受。和他告别,满心的悲痛。
生命脆弱,如同春天里盛开的花儿朵朵,一阵凄风冷雨过,它就轻轻飞落。
生命脆弱,如同秋天含苞欲放的玫瑰,不经意的一碰,它就茎断花落;
生命脆弱啊,天灾,人祸,病魔,不知在哪个角落,它就无力的滑落。
(有些痛,只有自己懂。梳理心情写下这些文字,是对自己心理一种更稳妥更健康的疗伤方式,心里明了,总会有结束。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