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和《世说新语》里最值得为人称道的篇章,应是属于桓温的,一个兼具英雄本色和名士风流的少年郎,一个身高貌美承袭魏晋风骨的佳公子。
他文能吟诗作对高山流水觅知音,武能须臾不费吹灰之力夺人首级,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庙堂之外指点江山,这样的人,无疑是完美的,却理应是有所缺点的,如山水画中的写意留白,如连城碧玉中的些许残缺,值得遗憾叹息,却也因此而扰人清梦,令人难以忘却。
先祖虽是东汉大儒桓荣,然谯国龙亢桓氏沦为刑家,在西晋并非高门望族。父亲桓彝南渡后交结名士,因其才华斐然而性情高雅,跻身江左八达之列,又志在建功立业,曾与明帝密谋平定王敦之乱,使得家族地位有所上升。桓温是桓彝长子,未满周岁时便得到名士温峤的赞赏,因此以“温”为名。
父亲桓彝清好俊雅却也攻于谋略,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这般为国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图之志,应是有过的,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征伐沙场,马革裹尸,实为大势所趋,父亲桓彝在苏峻之乱中被叛军将领韩晃杀害,泾县县令江播也曾参与谋划,十五岁的少年,尚未懂得人生大义,转眼是丧父的切肤之痛,枕戈泣血,辗转难眠,立志于报仇雪恨。
四年的隐忍,他暗自谋划,孤身一人,既有手忍仇人的恨意,亦有重振家业的野心,十九岁的桓温假扮吊客,混入仇人丧礼,手刃其三子,以此扬名天下,开始了其璀璨的一生,天下盛名由此而始。
因此事流传之广,加之桓温为人豪爽,待人接物气度不凡,而姿貌伟岸,风度翩翩,被皇室招为驸马,娶南康长公主为妻,加拜驸马都尉,并袭父爵,由此步入仕途,一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妻子南康长公主,身为千金之躯,他作为入赘之人,有几分真情实感,有几分惬意自由,尚不可说,如名士刘真长娶晋明帝女庐陵公主而官至丹阳尹仍旧免不了受人嘲笑,如大将军王敦虽是东晋的开国功臣,出自世家王氏,仍旧娶了司马家的公主为妻以巩固政治地位。政治联姻太过寻常,也只是他风云一生的开始,因着将军之职,满腹才华才得以施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出镇荆州灭庾氏而督西部六郡,平定蜀地分据八州而分疆土为二,逼迫隐士殷浩揽尽朝中大权,挥军东下趁势北伐而灭氐秦政权,主持土断压制门阀文治武功无人能及,
功勋斐然,未有败绩,一跃而起成为实权的掌控者,忌惮者有之,诽谤者有之,仰慕者有之,更多的却是对其无可奈何,功高盖主,并非好事。
桓温的高祖桓范在三国嘉平之狱中被司马氏所诛杀,大致注定他与司马家族的不解之缘。司马昱,他的友人,他的对手,他的君主,初入朝政让他掌兵权的是他,忌惮桓温而请隐士入朝制衡的也是他,胜券在握却也被勒令折返的也是他,相互设计与猜忌的也是他。一个是年轻的执政亲王,一个是因联姻而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彼时相知相遇,也曾有过相互扶持开一朝盛世的志向,如今,一个是坐于高位徒有虚名的君王,一个是功高盖主军权在握的大臣,猜忌争夺,和平的假象因司马昱的离世恰巧遮掩。司马昱忧郁成疾,病卒,留诏桓温辅政。而一年后桓温进京,拜谒司马昱陵墓,不久一病不起,彼此的争斗因此而划下句点。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阿满的四句诗作为他的人生格言用来形容他的一生亦不为过。
他出身于门阀士族,却鄙视清流玄学,每读《高士传》却多加指责,嗤之以鼻。
他戎马山河,铁骨铮铮,看到昔日植下的柳木,长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为父报仇枕戈泣血,自解权柄为母送葬,却又高呼“既为忠臣则不得为孝子”。
在他的身上传奇与争议并存,赞许与指责相当,年少时就被比做十八岁坐断江东的孙仲谋,其衣食住行却是极其节俭,苦苦支撑的是他不加掩饰的野心,如他所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唾手可得的高位还是让他太过动心,数次逼迫友人允诺于他,等到了让自己辅政的遗诏,却没有等到让自己合法即位的诏书,大失所望,因着谢安之流的阻挠终是未能实现,一步之谣,而未能载入帝王书。
他是内心清明的,从一而终要的是一个强权实干的王朝,不必于秦帝国那般宏伟,不必于盛世繁华如梦,足够安稳的偏于一隅,古老旧梦的层层叠叠,安居乐业,不必受外族欺辱动荡不安,不必内争不断战火绵延,可唯独他一人实在是太难以实现,既无力于君王的优柔寡断,亦无缘以实力代之,落得一个不上不下的际遇,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