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电影《驴得水》的体验很难忘。起初,镜头在极简场景和有限空间里腾挪转移,“三民小学校”全体教职员工依次登台——总共只得六人,再加一头驴。角色互动自然而戏谑,间或插播粗口和性暗示,感觉像被一支痒痒挠拂过,嘴角刚扬起弧度,剧情已经马不停蹄朝前走了。等到背景、人物和初始矛盾全部铺垫妥当,戏剧冲突开始螺旋式堆积爆发,故事逐渐露出狰狞本色,痒痒挠膨胀幻化为一把失控的大摆锤,360度无死角旋转,扫过孙校长、张一曼、铁男、裴魁山、孙佳,铜匠......再穿越荧幕砸向观众,里外一片兵荒马乱,无人幸免。
当日我原本制定了一个完美的周末计划:睡到自然醒,享受美味午餐,看一部名字很奇怪的喜剧电影,趁着多巴胺激增之际冲向鸟巢,在陈医生的歌声里全情一醉。现实却是:我在影厅里坐立不安,一路长吁短叹,魂不守舍地飘进八万人场馆,抱手僵坐,满脑袋一曼的柔情小调挥之不去。
《驴得水》最早是中戏导演系出身的周申2009年从饭桌上听来的一个故事,他和创作伙伴刘露一起写出了电影大纲。但2011年末,大纲部分内容被人不打招呼拿走,做成了微电影。周申和刘露决定启动话剧版《驴得水》,原本的故事被重新改写,从“全写实”变为“架空寓言”,从“探讨体制”变为“探讨人性”——探讨知识分子的命运以及每个人的底线——这个更贴近生活的主题激发了主创的热情,演员和导演以剧作骨架为基础,共同填充了血肉,并赋予其灵魂。它的故事并不常见:解放前的某村庄,一个缺水的山村小学,虚报了一位名叫“吕得水”的教师,用工资养驴拉水,贴补生计,再用各种借口搪塞领导检查;戏剧模式则非常经典:剧中人物为了掩盖一个小错误,往往会滚雪球式地惹上大麻烦。
截至电影上映之前,话剧《驴得水》已经成功演出了X场。舞台剧可以边演边改,电影则是遗憾的艺术。《驴得水》剧组排练了一个月,到拍摄现场试拍了一个月,最后才实拍。这种操作方式是一把双刃剑,可以留存话剧版的精华,却也限制了电影语言的发挥。从最终成片来看,经验丰富的话剧导演保证了紧凑而犀利的基本风格,台词几乎都是为了冲突而服务,埋线会在适当的时刻被引燃,原本就好看且可塑性强的文本用影像高度还原,同时兼顾了深刻与通俗。然而缺憾也非常明显,受人诟病的火力点相当集中,“小品化”、“不太像电影”、“话剧腔用力过猛”……作为电影处女作,导演技法上不够圆熟,置景、转场和表演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舞台式痕迹。如果你对故事不了解,很可能也会像我一样,被密集的冲突一路推着走,来不及思考故事逻辑性和人物合理性。但回头细想,虽然每个人物转变都给了充分理由,但几乎都发生在瞬间——可能是导演的一种处理手法——终究略显突兀。
《驴得水》被打上“开心麻花第二部电影”的标签向大众传播,其全程不动声色的讽刺与隐喻气质,与直接刺激感官的《夏洛特烦恼》显然迥异。临近岁末,大陆影市很快会有数目可观的“搞笑片”扎堆上映,在此之前先邂逅一部正统“黑色幽默”电影,于我而言已是意外的惊喜。
人物是剧作的灵魂,塑造角色通常绕不开人物弧光。罗伯特·麦基在《故事》里这样定义人物弧光:“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还在讲述过程中表现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或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麦基指出人物弧光应该存在,但属于每个角色的弧光应该何时出现,只能由主创自己把控,很考验功底。
《驴得水》中每个人物性格迥异,各自指向典型的一类人。常念大局,容易妥协的中年校长;锋芒毕露,过刚易折的青年周铁男;精明自私,擅度时势的男人裴魁山;风情万种,自主浪漫的女人张一曼;未受侵染,不懂妥协的少女孙佳——三民小学五个人,外加心怀鬼胎的特派员及随从,尚未开化的铜匠和媳妇,为着不同的目的,经由各种互相伤害的催化,合力把雪球越滚越大,推给了一个外来的美国慈善家。
导演周申坚信,“把一个尖锐的故事排得不痛不痒是不道德的”,于是他把人类最擅长的两种伤害手段——“强迫”和“侮辱”推向了极致。追本溯源,校长的决定是一切混乱的开始。最年长的他人物弧光最微弱,唯一一次奋起是为了女儿佳佳;佳佳唯一一次妥协恰恰也是为了父亲;裴魁山对一曼的“背叛”深感受辱而最早黑化;骨头最硬的铁男瑟缩跪在了枪口下;灵魂真诚的一曼承受了最多强迫和侮辱;铜匠的人物弧光最耐人寻味,它呈现了一种原始的愚人世界观:一旦被外界伤害,一定要加倍奉还。英国名剧《弗兰肯斯坦》里,天才科学家创造了一个人造人,被人类视为怪物驱赶,盛怒之下一把火烧了恩人一家。怪物的心思和行为都是对人类的拙劣模仿,玩不出花样,铜匠毕竟比怪物高等,在“如何侮辱同类”方面居然能无师自通。
一曼对老裴和铜匠的拒绝和“侮辱”使其心理失衡,两个男人回头联手“摧毁”了一曼;校长亲手藏起一曼并严令噤声,自己受困呼救时,默念警告的一曼起身后又坐了回去——类似的因果勾连散布于全片,一道人物弧光往往会为另一个人制造困难,催生多米诺效应。
骨牌倒塌,矛盾发酵,在铜匠假死惊坐起时掀起小高潮,在荒谬的婚礼上引发大爆炸。这场盛大的闹剧尚未完全消停,校长、铁男和老裴已经三掌交叠,准备将驴得水事件轻巧揭过——只要自己愿意,人类的健忘程度可以不断刷新认知——此时窗外一声枪响,粉饰的太平被打破了。
往日时光闪回,一条轨迹逐渐清晰:一群立志要改变农民“贫愚弱私”的知识分子,为着“做好事”,从主动欺骗,到被侮辱、被强迫、被伤害,再到互相伤害,一点点模糊了底线,无意识地携手走向深渊。
谁该为此负责?藏在镜头后的批判视角指向的是所有角色,不打算放过任何人,即便是最惹同情的一曼。换句话说,在这场螺旋失控的人性考验中,所有表面上的“受害者”其实都背弃了自己。
创作者的目的显然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更不是为了播撒绝望。《驴得水》就像一面未来之镜,愿意观察的观众可以在镜中窥见自己可能的样子。人是易受蛊惑的动物,会为自己的妥协和堕落找到一万个理由,电影的好处在于,能短时震慑住四处游窜的灵魂,且不会索取任何代价。
“刺激”会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譬如老裴、铁男,铜匠;“创伤”甚至会参与塑造一个人的身体,带着那块该死的血肉,人就只能在应激状态里颠沛流离,譬如一曼。
你问如何守住底线,远离深渊?
要么自行解脱,要么诉诸信仰。
更强大的人类会勤于自剖,削下那块肉,放出那碗血,再把畸形的骨头用板斧剁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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