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的太平桥,安静带着庄严,古朴伴着沧桑。每年的春社,却是它最热闹,最劳累的日子。
母亲将红绳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小心翼翼地系在孩子的手腕上。透过熙攘的人群,是太平桥痕迹斑斑却浑然固立的身躯。时间仿佛永远定格在那些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晚,定格在温柔如酥,浸暖人心的摇篮里,那是每一个母亲背着我的片段,抚慰着我每一个遥相远思的夜晚。
一
刺眼的阳光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火车从长长的隧道中驶出。过了秦岭,就仿佛看见了家,眼前的景物似乎越跑越快,车厢里也渐渐有了生气,人们望着窗外,开始活动身子,开始说说笑笑。
我总以为太平桥是没有感情的,它虽然存在了两百多年,周围的青山换了又换,高墙塌了又建,它都没有变过。但我从小是个不迷信的孩子,我之所以摆脱父亲离世的伤痛和体弱多病的身体,是母亲含辛茹苦地照料和养育。直到我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守着难以言喻的孤独梦见它,我才发现太平桥是有生命的。想必是我对它先起了感情,它才会将它珍贵的情意送给那个消沉的我,让我的内心有足够的力量撑过因外部环境带来的陌生和不适,这何尝不是一种保佑呢?它和母亲一样爱着我,爱着在这里生活,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位生命。
二
我现在才体会到,母亲将我抚养长大,是有多艰辛。
她料想我不会愿意作为附庸伴她再组另一个家庭,她也不愿让我在今后的成长中受任何委屈,所以我们母子两自然而然地相依为命。生活给出的难题很少,少到只剩下如何生活下去。母亲娘家给予的支持有限,而父亲的双亲无力劳作,整个家都靠一个女人养活,特别是膝下还有一个五岁的我。她的儿子是一个年弱多病的人,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宁愿生病的是她自己,也无数次的想过意外去世的是她该有多好,一个男人养活一个家总比一个女人要容易,可是上天就是这样,选择最弱的却给她最难的考验。
每年的春社,必定要去踩桥,这是雎水两百年来的习俗,祈福,消灾,求缘分。父亲母亲便是在踩桥时认识的。起初是父亲每年抱着我拉着母亲踩桥,后来是母亲背着体弱的我。在我生病的那两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也流光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所能流的眼泪。
有一回我半夜起床撒尿,看见她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出于好奇就偷偷地望了一眼。微黄的台灯下,她坐在床沿,带着一副眼睛眼镜,左手托着半成品的针绣,右手捏着线针,一针针地摸索着,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母亲,该有多么辛苦。女人固然是脆弱的,可是母亲却是坚强的。
三
我又见到了太平桥,它似乎没有在等我,在我心里我已经离开很多年了,在它心里,那个要母亲背着踩桥的孩子,那个挥舞着手腕上的红绳奔跑在桥上的孩子,那个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在母亲目送下远走的孩子,一直都没有离开吧。我回来了,它当我一直都在。
桥依然没有变,母亲的腿,瘸了。上山途中滑落摔断又落下了后遗症,她为了不让在外求学的我担心,竟然隐瞒下来。那一刻我带着哭腔愤怒地“质问”她,同时也痛恨自己,我以为自己是爱母亲的,以为自己是孝顺的,但是当我唯一的亲人瘸着腿出现在眼前时,我才翻然明悟,我的孝顺,我的爱,远不及母亲对我的万一。从小我就抱有最真实的想法,有出息。有出息了母亲就能开心,就能为我骄傲,现在我宁愿自己没有获得过出国深造的机会,宁愿自己守在她身边,只要她没事,我可以没出息。但母亲不会容许我这样想的,她望着自己受伤的右脚,似乎已经习惯,更不觉得蹒跚的步伐有任何不妥,笑着说:“你爸当年就是踩桥的时候踩到我这只脚我们才认识的,踩得还多痛。”那是一种怎样的怀念和孤独呢?我却只能暗中抹泪,不知如何去结束或跳过这个话题。
无言是对母亲最好的安慰吧。我牵着她在太平桥上走着,我听见太平桥告诉我:每一个妈妈的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桥。我的妈妈当然也有,她呼唤着我的小名,那个太平桥上的我,挥舞着手腕的红绳,一蹦一跳的笑着奔向她。
古桥它是没有生命的,也是永生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忘记它,它便失去了生命,但是只要它还能注视着每一个从它身上走过的人,倾听着每一份从心底生出的祈祷时,它的生命便不会消逝。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孩子挥着手腕的红绳,欢笑着从桥上走过;有一天,也会有一位母亲背着孩子踏在太平桥亿万年前的石板上;而我也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这儿。
那是我和母亲吗?
或许,是我们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