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大同的时候,大同开始下雪。宫灯不能把大同变回魏都,风雪能够。造化而非人为的力量,才能,一扫埃尘。
鲜卑人一定生活在这样的苦寒中:雪顺着风,打在脸上,吹在颈胸,积在衣上,而且他们,大约不会觉得太冷。客游在外的人,比如我们,惜肉惜皮,不免叫冷,扎根于此的人,比如他们,历久不苦。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寒而不冷,久而不苦之地,但一定是在他自己的故乡,家园和人生。因为我们每一个,都要不免是,跋涉者。
跋涉,而非流浪!所有的人,都在一条路上,都朝一个方向。那时的鲜卑人,这时的来游者,没有消失,亦不赘言存在,一直在走——在前面,在后面,凛凛风雪中,朝着苦难和超越苦难的方向,默默行进。
那建了魏都,又离了魏都,那跨身下马,又飞身上马的他们,是什么神情?
去看看和他们热闹了一场的石像,在云岗。菩萨不是菩萨,是凡人——丰腴,喜乐。佛国不是佛国,是人间——热闹,集聚。蓝色,金色,红色,至今依然鲜丽。交脚,酒窝,扭腰,至今仍旧活泼。不可不鲜丽!不可不活泼!石和人都喜欢,超拔于生死海,烦恼泥。
不,不是涅槃,是勇力。
生相,老相,病相,死相固然可畏,可石与人,全然不记。行在前面的,生怕以苦相,误了后人,于是忙忙在路上,留下大从容和大欢喜的印记。大从容即是大欢喜,更何况他们的菩萨还,张口露齿笑。
云岗是真正的庆会,庆会才是真正的祭祀。前前后后跋涉的人,把枯槁藏在身后,显出丰润;把胆怯埋在石里,刻出勇毅;把人的卑弱压在日子底,面对宇宙,点一瞬之豪盛。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万舞洋洋。”
行于前,行于后,拜天拜地,拜福禄寿喜,拜生老病死,亦拜喜怒怨嗔,以证——人生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