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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济南府的大观园有家点心铺子,铺面不大,有个极雅的名号,叫“醉仙斋”,听上去像个酒楼,却只做点心,招牌是蜜三刀,说是能把仙人甜醉了,故此得名。
醉仙斋的本家姓马,祖上是泰安人,民国年间迁到济南,蜜三刀的手艺也是祖辈传下来,从不外传,到马三爷这一代,族中的年轻人都不稀罕这点子卖苦力的手艺,眼见着马三爷过了六十大寿,他心里着急上火,不得已收了个外姓徒弟,叫刘正。马三爷对这徒弟倾囊相授,刘正也机敏,不到三年出师,代替师父接手了醉仙斋,马三爷自个回了泰安养老。
起初生意照旧,许是老主顾们眷恋马家这块招牌的缘故,后来有个常买点心的老太太跟店里伙计说点心跟以前不是一个味儿了。伙计哪里懂这些,陪着笑脸把人送走,回头就跟刘正提了一嘴,刘正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吃的不是点心,是情怀,是这小小一块点心里包裹了他们逝去的岁月,我不是师父,他们自然觉得我的点心跟师父的点心不一样,再说了,一人一个手艺,这配料的比例,揉面的力道,里头的说道可多了,有点变化不是挺正常的嘛。”
伙计又说,不少老主顾都说马家的手艺一向换人不换味,几代人传下来都是这样。
“几代人?你去问问他们谁活了几代人?都是瞎扯,人越老越是非。”
事情不大,也没闹出什么风波,但显见的,从前那些老主顾来得次数越来越少,好在刘正心思活络,推陈出新,捣鼓出蜜六刀、蜜八刀这些个花样,又升级了包装,拉来当地的网红打广告,着实吸引了一批年轻的新顾客。
如此又过两年,碰上疫情,生意又冷下来,刘正琢磨如何破局,恰好省旅游厅为了打造传统美食的品牌,要举办一场面点大师赛,他决定大展身手,可细打听,人家是邀请赛,请的还都是各类传统美食的正经嫡系传人,说白了,自己还不够格,于是特地去泰安请动了师父马三爷。
马三爷在乡下早就待腻了,可想到店面已经交给徒弟打理,自己再出头就容易出误会,这才憋在家里,听了这么个机会哪里还会有一丝犹豫,当即马不停蹄赶到济南。他也不负众望,一举拿下了金奖,接着又是电视台采访又是报纸专刊,老品牌“醉仙斋”的蜜三刀又火一把,成了一时无两的网红食品。
马三爷没有立即打道回府,他来一趟不容易,想跟几个济南的老朋友碰个面,喝喝茶拉拉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年纪的人了见一面少一面。
这天,店里进来一位穿着朴素干净的白胡子老头,高高的个子,只背有些驼,看着还挺精神,进门就要见老板,可巧马三爷正从后院过来,俩人撞个对脸。
“徐老哥,真是你呀,我正想着这几天去找你们坐坐呐。”
“嘿,马掌柜,你这身子骨还挺硬朗啊。”徐老头说。
俩人见了礼,在长椅上坐下来,有人给递过来茶水。
“现在都不兴叫掌柜了,都叫老板,店里也不能叫伙计,得叫服务员,要不,人家说你不讲人权,是剥削阶级……”马三爷一边喝茶一边絮叨起来。
“可不嘛,刚才我进门说找马掌柜,那小伙子愣是说这里没有掌柜,只有老板,还说老板不在,让我下次预约。”
“那可也没骗你,如今这里的老板是小刘,不是我咯。”
“管他是谁,咱们这几十年的交情,可是改不了口啦。”老徐说。
“你咋自己跑来一趟,想吃点心叫你孩子们买就是了。”马三爷又问。
“我呀,昨天在报纸上看见你来济南了,怕你早早回去,这不,今天就来找你了,要说你可不够意思,来济南也不知会一声,咱们几个老伙计聚一聚。”徐老头显然有些不满。
“是我考虑欠妥了,原也没打算就回去,正要挨家去坐一坐的。”马三爷解释到。
徐老头喝口茶,眉头微皱,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又开口说:“我再多句嘴,店里如今的点心可不比从前了。”
“是呀,生意不好做。”马三爷跟着唏嘘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点心的味道变了,甜是一样的甜,只是吃一口就腻,不是从前的味道。”
马三爷一愣,老脸随即一红,自家知晓自家事,他糖尿病,血压又高,浑身的毛病,已经很久不吃甜食了,前次拿奖,凭的是多年手艺的沉淀,可做出来的点心他可一口没吃,他想着,是不是自己手艺生疏了,不对,转念一想,老伙计可不是说自己,而是说店里的点心。
“老哥哥,你买的这份点心,我尝尝?”
马三爷从徐老头手里接过点心盒子,拆开,捏了一块丢进嘴里,细细咀嚼,闭目沉思,良久,他站起来,冲徐老头招招手,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作坊,里头几个面点师傅正忙着熬糖稀,见俩老头进来,忙跟马三爷打招呼。
“小孙,这面粉还是从党家庄进的吗?”
“党家庄?不是呀。”
“那油呢?”
眼见着马三爷脸色不对,小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的神情却是最明显的答案。
马三爷送走了徐老头,询问得知刘正出去谈业务签合同了,于是自己坐在屋里生闷气。
翌日,醉仙斋关门歇业,门口挂着牌子,说是内部整顿,开业时间待定。这一歇就是小半年,醉仙斋再开门的时候店面小了一圈,但不久之后,周围的老主顾们却纷纷赶来捧场,几年不登门的那些老顾客也都再次光顾,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蜜三刀,也还是当年的蜜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