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又在哭她的儿子了。周遭的邻居已经对这终日不间断的哭声麻木,我也一样。
事情说起来还要回到去年的冬天,比今年这个时候要晚一些。那是个晚上,我们的小县城里下着鹅毛大雪。凌晨时分,舅舅喝了点小酒,骑着电动车去城西打麻将,路上他一头栽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再也没有醒来。昏黄的街灯下,大雪像头皮屑一样哗啦啦的抖落,没过多久就把舅舅盖了个严实。他倒在那里,像一座破败的雕像。
我们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舅舅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的父母担心外婆接受不了,于是瞒着她,连夜赶往医院,见到了舅舅冰冷的尸体。第二天中午,得知消息的外婆崩溃大哭到无法说话和走路。整整一下午,她瘫倒在地上抽噎不止,任谁拉都不起来。从那以后外婆开始嘴上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我唯一的儿子死了,我没儿子了。”
得知舅舅死讯的时候,我也哭了。外婆的嘶嚎盖过了门外的鞭炮声,在这个家家户户庆祝新年的时刻,舅舅的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哭,不是因为外婆的崩溃,也不是因为她失去年仅37岁的孩子这件事本身,只是因为躺在棺材里的那位是我的舅舅,他死的时候只有37岁。
我的外婆,一位61岁的老人,一生有过两个孩子,舅舅死后只剩下一个,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比舅舅年纪稍长,姐弟俩感情向来很好。外婆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打小未曾正眼看过我的母亲,按理说我这个外孙应该能得到她的喜欢。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外孙外孙,压根不是自己家的,不然为啥有个'外'字。”
循着这样的道理,我长到了21岁,对这个满头花白的老人生不起丝毫的感情,甚至愈发疏离。外婆待我怎样我倒是不甚在意,她这辈子如此冷眼对我母亲,让我无论如何无法释怀。
说起外婆,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80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她一个人创业开食堂,从家里穷的吃不起饭发展到了90年代的万元户。我外公整日沉迷赌博,欠了很多赌债,外婆硬生生的一个人撑起一大家子,包括她的弟弟妹妹,都被她一个人带起来了。但是那个时候忙,加上从小没受过教育,也不识字,封建守旧观念贯穿了她的一辈子。我外公好吃懒做,拿了钱就出去赌,两手一摊,对家里的事情从不过问,更别提关心和教育孩子了。而外婆只管挣钱,至于外公怎么花,只要不惹是生非,她就不会过问。
在家里,外婆的控制欲体现在方方面面。尤其是在舅舅身上,这一点体现的淋漓尽致。
舅舅不到40岁的人生中有过四个老婆。他不断结婚、离婚、再婚,循环往复,中间的每一个环节都经了外婆的手。
舅舅的第一任妻子是他的初恋。外婆一开始没有过多干预这门婚事,却在舅舅婚后整日数落女方家庭的不是,认为女方家里无权无势,没法给舅舅带来事业上的帮助,只会拖他的后腿。舅舅终究抗争不过,舅妈也难以忍受外婆终日的冷嘲热讽,两人最终分道扬镳。离婚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名叫轩轩。轩轩被外婆强硬留下,说:“这是我赵家的香火,我赵家不能没后。”长时间的僵持最终换来舅妈的妥协,她一个人离开了赵家。
舅舅的第二段婚姻十分短暂。女方隐瞒了自己结过婚的经历,被外婆发现后争吵打骂不断。她说结过婚的女人就是没人要的破鞋,隐瞒实情更是罪加一等。我家就在舅舅家隔壁,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四岁的轩轩坐在沙发上,屋里争吵着,一片混乱,他拿着新玩具,玩的正起劲儿,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早已习以为常。没过几天,第二任舅妈就离开了。外婆因此整日咒骂牵线的媒婆,怪别人不弄清楚底细就塞了这么个“晦气的”过来。
舅舅跟在装修队里帮人干活,没有什么稳定工作。第二段婚姻失败以后,舅舅开始变得颓废消极,一方面他想要反抗现有的生活,但又缺乏能力,一方面又觉得老母亲不容易,于是陷入迷茫和两难的境地。外公中风多年,整日瘫痪在床上,靠我母亲照顾。外婆对此不甚关心,只一心一意想给舅舅“找个懂事的黄花大闺女”。
但这无疑是天方夜谭,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里,离过两次婚又带着孩子和瘫痪老人的男人,既没有钱又没有正式工作,谁都觉得这是个烂摊子,更别提外婆口中的“懂事的黄花大闺女”了。
舅舅说不到对象,于是一个人去外地找活干,全国各地跑,几年没有回来,轩轩在家由外婆带着上学。
2011年,县城领导换届,新官一上任就开始大刀阔斧搞改革。道路和城区被重修规划,新马路恰好修在了外婆家的老房子门前,几间破旧的瓦房瞬间变成了金贵的门面房。外婆有钱了,也更有底气了,于是一通电话把舅舅叫回来。电话里她笑的合不拢嘴:“咱有钱了!快回来,妈给你找老婆。”
如外婆所愿,手握红彤彤的房产证,舅舅又找到了老婆。虽然依旧不是外婆想要的“黄花大闺女”,但这个第三任舅妈很会察言观色,上来就跟外婆说:“我一定给咱们赵家再生个大胖小子!”外婆一听乐了,大胖小子好啊!再加上新媳妇儿勤快爱干净,把家务活都揽了,饭菜做的花样百出,嘴又甜,婆媳关系因此得到了缓和。
但表面的和平只维持了两年多,2014年,舅舅的婚姻再次破裂。原因就出在那两间门面房上。舅妈因为偶然发现房产证上写着外婆而不是舅舅的名字而大发脾气,一开始好说歹说的劝外婆办理过户手续,外婆不答应,认为舅妈城府太深,伪装这么久就是为了她的房子,再加上事先说好的大胖小子这么久也没动静,屡次争吵僵持不下之后两人终于撕破脸皮,舅舅最终迎来了第三段婚姻的终结。
而轩轩早已懂事,家庭如此状况使他过早成熟,除了上学时间以外,他一回家便打开电脑,沉迷电子游戏,不愿与人交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很有机会见到自己的母亲,父亲又是这种情况,他几乎没有感受过来自原生家庭的温暖。
舅舅的最后一个老婆本来是让人“皆大欢喜”的。而所谓“皆大欢喜”其实就是外婆欢喜就够了。此话要从舅舅患病说起。由于前些年经常在外地奔波搞建材,生活习惯和饮食不规律,加上缺乏锻炼,舅舅一直患有高血压。一开始病情不是特别严重,但由于外婆向来对风水这种东西深信不疑,请了个神婆给舅舅算命,对神婆“不能找西医,西医是反人类,吃西药会害了你儿子”的说法深信不疑,于是搞来各种偏方给舅舅熬药喝,阻止舅舅去医院看病。
而外婆这第四个儿媳妇儿“好”就“好”在,她恰好也沉迷于风水、阴阳八卦、算命这类物什,而这一点对极了外婆的胃口。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拉着舅舅,在“神婆治病”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舅舅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心悸头疼等症状,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婆媳俩人,一碗碗乌漆墨黑的药汤下去,亲戚朋友的劝告全被她们抛之脑后。
最终舅舅脑溢血栽倒在了2017年新年的雪地里,再吵闹的鞭炮声也没能将他叫醒。
如今一年过去了,外公依旧整日病卧床榻,轩轩已经退学,第四任舅妈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外婆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我失去了年仅37岁的舅舅。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很小,舅舅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车子被石头绊到,我们摔倒在路上,舅舅急忙扶我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对我“嘘”了一声,小声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外婆”。说完他眨了眨眼,狡黠的笑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我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