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襄闭目诵诀,缓缓挥剑导引,急雷闪电炸于身前咫尺,也如罔闻。狂飙的阴风疾穿而过,山呼海啸般的雷电轰击鬼棺,竟在其上纵横交织出无数血色殷弘的网格,飘飘忽忽,时隐时现,最后竟似渗入其中。
良久,阴风渐缓,雷声越去越远,四下一片漆黑只有火把上的幽蓝的火苗无声跳动着。何雨襄脸色苍白,仗剑撑壁,目光暗淡,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擦着冷汗的卫戍突然回过神来,连打唿哨,人喊声,脚步声响在墓壁上撞击,回环,让你认为这是千军万马,然而连呼带跑一拥而至有也只有十六个人。
有且只有的十六个人看着周遭情形,去问明摆着的事情会显得太不真诚,然而没人想显得不太真诚,所以除了脚步声,四下都是哑然。
十余人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将棺材抬出墓道。
烈日流火铄金,照的大地一片蜡白,此时阳盛阴衰,加上十八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便是白骨夫人还了阳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何雨襄掐算天时,在刺目的日光中回过头来:“此棺不详,就地引火焚毁,以绝后患”
林木英:“嗯,嗯”
林木英也有意焚棺,因着英雄所见略同,亦或是正中下怀,所以不住口的“嗯”,他想“嗯”三声,却在第二声被张顺打断了,他双眼晶莹圣光,吮了吮嘴唇,狡黠道:“哥哥,素问李将军棺中藏有一枚长生金丹……”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张顺话挑明了一半,虱子便成了虱子,不是傻子谁也知道他啥意思,林木英道:“谣言不可信,依何叔父意思办”
林木英说道此处,目光在众人身上密集地移动,张顺鼓了鼓勇气:“可……”
林木英:“渴就喝水,喝完水去给我捡柴火”
张顺讪笑着低头,林木英见无人再言,轻咳了一声,身先士卒去了。
林木英心里雪亮,揣着这门心思的绝不止张顺一人,一干兄弟热辣辣的看着,心中旺碳儿似的,奈何……,他想着便不敢再往下想,想的只有——烧!
深山老林缺米缺面缺肉缺娘们儿,可就不缺柴火,不消一柱香的功夫,棺材已被柴火围了个严严实实。
“点火!”
几支火把画个弧线翻滚着飞向柴堆,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翻腾的火焰狂潮一样吞没了鬼棺。林木英如释重负,眉间抑郁一扫而尽,要不是当着何雨襄的面他真想来一嗓子。
透过熊熊烈火,林木英突然敛了笑容,火焰虽盛,鬼棺竟丝毫无损!他蓦地一个惊颤,疾呼道:“添柴,添柴!”
干柴雨点儿般扔进了火海之中,火势比之前番更烈,火苗窜起丈许,如同火龙凌空而舞。
“着了,着了”李顺指着黑棺,这一刻说不出是惊喜是沮丧。
鬼棺上一阵阵微弱的蠕动,却全然不似起火,何雨襄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细看时,鬼棺上下如开了个果子铺,密密麻麻地泛起一层气泡,“噗噗”的炸开,竟从其间喷溅出一股股腥臭的黑色脓液!
何雨襄吓得面无血色,脱口断声喝:“快退”
这一声喊得急切,可还是迟了,有一汉子靠的太近,被喷溅的脓液溅到脸上,惨叫着奔向众人,细看时他脸似被煅烧过已全成碳色,俄顷之间此症迅速蔓延周身,切近的汉子边退便向何雨襄张望,正不知是救是躲,那汉子一头栽了,已如枯柴,还哪里有了人形,竟似条黑漆漆的木方子。
众人都惊木了,兀自张着嘴却作声不得,纵使亲眼所见,仍不敢相信须臾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混似做了一场噩梦。
方寸未定,惊变又起,那漆黑的“木头”微微一颤,“腾”地跳起,何雨襄就地虎跃,拔地而起一脚将“木方子”踹入了火海。
他在火焰边缘站定,用勾魂剑往额头正中一刺,殷红的血珠子急涌而出,登时染遍剑身,他盯视鬼棺口中诵道:“真灵召天兵,封山镇鬼,画地为牢,敕——疾”
两道急促的炸雷过后,何雨襄绕着火海边缘以剑圈起一道金圈,才刚将圈画得圆满,火海中的鬼棺和“木方子”已如扶不上墙的烂泥,崩裂成巴掌大小的事物,噼里啪啦的坠在地面,“烂泥”嗷的一声怪叫,蹦起来就要扑人,林木英惊得下巴几乎坠在地上,这他娘的是?好像……没毛黑色猴子!
黑猴子只有拳头大小,青面獠牙,人力而行,端的是狰狞可怖,它们吱吱怪叫着,如泄洪般往外蹿涌。此刻再不用别人叮嘱拉扯,众人不约而同的纷纷倒退。
黑猴子刚然扑到火海边缘,金圈突然金光大盛,撞到金圈的猴子身上立刻冒出了一阵黑烟,被弹回原地。黑猴子难以忍受被烈火焚烧的灼痛,高高跃起,前赴后继,争先恐后的做着尝试。
屡试未果之后,群猴似乎终于知道厉害,绝望地立在金圈边缘被烈火烘烤着,却仍不示弱,哀嚎着疵着獠牙示威,不知是谁回过神来,猛地往火里添柴,于是各色干柴飞入火海。
火烧的更烈,久久不息,黑色猴子号的更加凄厉,那声音如同野猫叫春,又如婴孩夜啼,让人不寒而栗。
何雨襄以灵借法,损了元神,身子极虚,盘腿而坐,大口喘着气。林木英与卫戍赶紧上前搀定何雨襄,引着一干弟兄又急退数丈。
众人惊魂甫定,谁也没说话,用询问的眼光盯视着何雨襄。
何雨襄喝了几口水,方才回过颜色,盯着火海:“这棺木叫做铁猴子木,传说生于奈何桥边,其中藏匿着不愿入六道轮回往生的冤魂怨鬼,乃极凶之物”
何雨襄有些力竭,喘匀了气息又说:“但依我看来杜撰的成分居多,做不得真,想来是由某种体型似猴子的动物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其性与海中珊瑚类似,虽然叫做木,其实却是活物。一遇火焚,就会分解开……”。
火势越来越大,铁猴子虽然在火中翻滚哀嚎,却无一例外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嘶鸣之声渐弱,终于没了动静。水火无情,纵使生于冥府阴间的铁猴子,也经不住烈火的焚烧烤炙,终于化为一滩灰烬……
尘归尘,土归土,山风轻抚,火势已止。山涧的贼风袭来,卷的枯草颤抖哀鸣,柳条婆娑起舞,像是无形的扫帚,卷起铁猴子的灰烬逐渐随风而去,灰烬之下渐渐露出一个人形,众人面面相觑,又不多时,一具身着金甲的尸体渐渐露在众人眼前。
但见尸体头上戴一顶闹龙斗宝紫金貂,冲天翅,青眉金脸,豹眼黄须,身穿锁子黄金甲,外罩大红袍,玉带环腹,佩剑别腰,脚蹬缎靴,好生威风。
观者无不啧啧称奇,但余悸未消,谁也不敢近前一步。正自思量犹豫着拿捏不定,却见拇指大小的一枚金色丹丸从尸体胸前铠甲缝隙滑了出来。
李顺眼中灼灼生光:“哥哥,看来不但金甲铜尸传言属实,那长生金丹之事所言亦是非虚!”说着不自禁地上前捡拾金丹。
李顺手握金丹细细把玩着,似乎并不满意,伸手就去撬动铜尸牙关,似乎想找押口宝贝,有似欲探口中是否仍有残余。
林木英:“住手!”
话音未落,李顺面容扭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七窍渗血,已经僵了,身边兄弟就要上前援手施救。只惊得何雨襄寒毛炸起,脱口便是:“别动!”
言犹未绝,已飞身拦在几人身前,情急之下,哪顾得上礼数,将几人尽数推翻。
何雨襄面色冷峻,浑身瑟瑟抖动,几乎是一字一顿道:“铜尸有毒!”仿佛一声闷雷,惊呆了所有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铜尸。
林木英一时犯了难:“叔父,这该如何是好?”
何雨襄阴森森地一笑:“尘归尘,土归土,木英,点火,将尸体全烧了!”
再次堆柴放火,火石一撞,火光又现,烈焰飞腾,“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李顺的尸体随火焚化,只那将军安然无恙,就连须发衣衫也不曾烧毁半分。
何雨襄眉头微皱,默然不语,幽幽踱了两步,突然说道:“木英,尸体不能留在这,我要把尸体带走”。
林木英犯难,不为别的,全因这尸体是招灾惹祸的根苗,以林何两家的交情,他是不能不体恤何雨襄的。
“木英全听叔父安排,只是现下关于金甲铜尸流言甚多,此举只恐给恩公招致祸端”
何雨襄:“顾不上许多了,留在此地只怕祸乱更多”
何雨襄没再给林木英插话的空当,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尸体有毒,得用车拉,木英速遣弟兄速回去套挂马车来”
一干人原地百无聊赖的苦等良久,取车汉子方赶车返回,随车竟装有一副朱漆大棺。林木英尴尬的笑着解释:“豆包也是干粮,前几日做了个活,捎带脚劫来的,险些做了劈柴,不妨今便用上了”
尸体搭入棺中,又就地埋了李顺遗骨,众人取道玉皇寨。略一整顿,何雨襄开口辞行,林木英挽留再三,欲再移酒樽,作几日快谈,奈何主仆执意要去,多留便是失礼,于是将何雨襄唤到僻静处,从怀中取出金丹,双手奉上,勉强笑道:“叔父,此物毕竟李将军陪葬。将军实乃贤臣良将,奈何生不逢时,至死未得安宁。若有朝一日李将军能入土为安,烦请恩公将此金丹一并下葬,也少给世上生些是非”
何雨襄接过金丹,叹道:“多少条人命、杀戮起于此丹,什么长生,只是妄想罢了,木英,你且放心此事全交于我”
林木英施礼谢过,这才引领玉皇寨一行人将何雨襄送下二龙山,途中免不了依依不舍,相互嘱托。行出甚远,何雨襄止住脚步:“木英,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且回吧”
林木英推推拖拖又送出数里,还欲相送,终于被何雨襄制止,何雨襄跳上马车,抱腕当胸,与众人作别。卫戍马鞭轻摇,马车尘而去,林木英痴痴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马车消失在林间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远处忽传何雨襄叮嘱:“木英,保重!”
行出数里,卫戍终于忍不住好奇:“老爷,那李将军的尸体火焚不化,莫非真的成了精?”
何雨襄没答话,反问:“我若说真是成了精,你信吗?”
卫戍被何雨襄问的一愣,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何雨襄突然用勾魂剑轻推棺板,“吱呀”一声,朱漆大棺被推开一道缝隙,他将剑探入棺中,翻手挑开尸体的铠甲,从缝隙中往铜尸身上观看,只见那铜尸皮肤上生满密密麻麻的金丝纹路,纹路之下,写满指肚大小的黑色梵文,用剑炳轻点,尸身竟当当作响,罢了勾魂剑向回一带,又将棺板重新合上。
他微叹着气:“金甲铜尸的奥妙我也参不透,尸身不腐,又藏剧毒……”
卫戍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老爷,长生金丹的传言是真是假?”
何雨襄思忖良久,终于拿捏不定,没说话。卫戍继续道:“老爷,我们这一路山岂不是很……”
何雨襄:“你说的对……”
卫戍并不想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他想何雨襄接茬,他顺着话茬往下问,但何雨襄一语噎住了话头,于是好一阵沉默。
卫戍一脸神秘,凑向何雨襄:“老爷,这铜尸该如何处置?”
何雨襄凝视着流转的云层,良久才道:“暂且将其置于紫金阁,吸收日精月华,若我猜的不错,五年之后尸身就会恢复正常,那时再烧了他……”
二人一车,一行行出三十余里,行至日薄西山,夕阳下,雾气沉沉,远近不见人言村庄,越走越觉荒凉。忽闻潺潺流水之声于耳畔环绕,卫戍伸了个懒腰,何雨襄也乏得浑身酸疼,二人当即驻马停车,缓步来到河边,卫戍先俯身喝了个痛快,又将随身的水壶灌满。
何雨襄捧水净面,精神头儿顿时足了,起身一边擦拭这脸上的水珠儿,一边四下观看,隐见临岸浅水处黑乎乎的,似乎蜷缩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