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教会我的事
(摘自木黎新作《总会有个你,温暖我世界》)
文艺青年最常见的标签之一就是旅行啦流浪啦远方啦之类的,不进西藏就是遗憾终生,没见过人迹稀少的风景没用相机拍些冷僻角度就算白活了。
从这点来看我算不上文艺青年,我对西藏没那么向往,说它好它很好,说它普通它跟世界上任何风景的价值其实都一样,都是美的、是好的,没什么高低。
但是我确实很爱旅行,可以说是发自肺腑的那一种深爱。因为旅行教会我许多事情,如果不是走了那么多路,我想我可能七老八十了还不一定想得通那些道理,也不会对某些观念越发执着,倔到了任何人都劝不动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
旅行会告诉我我眼见的世界其实不是全部。不管这座城市多么辉煌忙碌,任何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个电话网上下个单我可以连大门都不出就能享受丰足,但这都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这儿的生活也不能代表所有生活。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法国的时候还是穷学生,坐的飞机是十几欧元的廉价早航班,为此我还在机场的传送带上眯了一觉,躺在一堆旧报纸上,学流浪汉枕着书包蜷缩着身子,屌丝气息浓厚,毫无美感可言,完全不顾平时努力积攒的淑女形象。
到了巴黎的第二天我在卢浮宫里走了一整天,我看到了在一副作品前临摹的艺术家,周围有成千上百的游客闹哄哄的,吵都吵死了,可她坐在那,一笔一笔打底色,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虚的,周围的声音也都不存在,除了眼前那一副作品,其他的画也不存在,我看她看了很久,离着两米的距离,我想我不能再靠近了,我不能打扰人家的世界,更不能破坏她的世界的美感和完整性。
这个大婶长得很一般,她就穿一件土黄色毛衣,一点儿风韵也没有,而且外国人老得快,头发有法国女人特有的天然乱,参杂着白发,满脸褶子盖也盖不住,论长相我不觉得她多迷人,但当她拿起画笔坐在矮凳上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体会带着光圈。
我很喜欢她心无旁骛的神态,这种专注让我不由得感觉她在跟那幅画恋爱,深沉的,甜蜜的,固执的,专注的恋爱。
这样的表情我之前很少看到,那时候我刚出校门没多久,我在同龄人的脸上看的最多的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大家想的都差不多,都觉得自己不赖,一身牛X闪闪的优点非常与众不同,好像随随便便做什么都能成似的。可真的轮到让我们去做些什么,“这件事没做过”是借口,“那件事没经历过”所以应该容我们犯错,还有别的我们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我们暗自感叹一声“牛”然后转头就去找自己“更牛”的证据去了,我们好像很忙,没时间去专心学些什么,从一个线条开始,从一个触点开始,甚至从买笔开始,没有,我们没时间思考,都是大步向前。喜欢谈未来,也迷惑未来在哪里。
直到看到这个女人,我惊奇地发现一件事情,原来专注的人这么迷人,我一向对着高颜值流口水,现在居然对着这么平庸的路人唏嘘,这是着了道吗?
后来一次在布拉格,圣周前后,这个时间段在布拉格广场里的鸽子连找个落脚的地方都困难,人多到不行,可我在这么凌乱拥堵的画面里看见一个老乐师,坐在折叠椅上头,摆正姿势,一心一意低头吹萨克斯风。那个照片被我贴在之前一本书里,那是我拍过的最满意的照片之一,不是因为我技巧多高,我单反相机碰都没碰过,我不懂什么光圈什么角度什么摄像头,但我就是非常喜欢那个画面,我很猥琐地认为这个大爷肯定不缺桃花,他只要专注地用萨克斯风吹出忧郁的小调儿就会惹得一大群姑娘爱上他。
魅力这玩意跟年纪还是没关系的吧,专注的人会散发一种气息,我觉得这就是他们的费洛蒙。人跟人吸引真心不只靠脸,有时候也刷气场,无奈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好的气质,最后肤浅的只能先刷脸。
我想,我在欧洲大陆学会了专注。也许我不过是跟在老母鸡后面做印随行为的小鸡,没什么技术表演得也拙劣,不过我真的挺高兴的,自认为成长了不只一点半点。
去年十月份我被派到墨西哥公干,为了安全起见公司安排我住在一个华人开的自行车厂里,我从外面看这个地方更像是个守卫森严的大监狱,外围墙大概有五米多高,上头挂着电线丝,二楼露台的监控室额外配了一个手持电棍的保安,进厂大门需要通过钥匙、密码锁、指纹几重验证。说真的我自打除了墨西哥城的机场看了一路的低矮小破房子和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子我就已经有点儿燥了,然而自我踏进这里我的心脏就开始更加堵得慌。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游历了二十几个国家,就算还达不到见多识广的程度,也积累了不少生活阅历,起码的适应能力还是不差劲的,可这地方真是超过了我能适应的范围。
失去自由是很糟的体验。在入住的第一天,领导就跟我交代:“墨西哥杀人跟杀猪差不多,你看看四十几个学生因为游行被灭了的事情,你心里应该有数,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你尽量别出门,出门一定要找个男同事陪着,就算去厂前面的7-11里面买咖啡你也小心点儿,那里有提款机,保不齐有人来抢劫的,记得身上没事儿揣点儿比索(墨西哥货币),要是真有人拿刀拿枪来抢,你就给他们好了,还有你收起你自己的MK还有COACH的包包,这包国内满大街都是在这个区就是遭人抢的东西了啊,最好你那个TOUS的手表和苹果手机也收起来,要是被抢了公家不赔的。”
我一听就吓坏了,这地方到底有多乱啊?我瞬间感觉自己进了一超高级大贼窝,我不过是来跟进项目的,过几个月我就走了,本来我觉得这么点儿时间很容易就熬过去了,可听他这么一说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呆。无奈工作要继续,我必须待着,除非我不干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凄惨的“劳教生活”,定点吃饭睡觉、厂区办公、国内联络、然后再开始吃饭睡觉,规律得跟大学军训似的,确切得说,是还不如大学军训,大学军训我们还能午休的时候混到校门口买凉皮,在学校奶茶店点一杯茉香奶绿来着,都能自由决定自己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的,可在这儿我出厂都要打报告,我有饭可吃就不错了,还选择,选择个妹妹。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抑郁了,毕竟自由惯了,一下子被圈养比杀了我还难受,有事儿没事儿我站在太阳底下也能装文艺发呆半天,恨不得灵魂抽离跑出去逛荡。同事阿容看见了问我在想什么,我跟没听明白似的看着他,其实我什么都没想,我就是脑子DOWN机了啊。
阿容跟我说他刚来的时候也这样,每天醒来只要一看窗外的铁栏杆就觉得这辈子可能这么就完了,可是他家比较困难,他是儿子要赚钱养家,他父母已经种地种不动了,他除了这个机会没有选择,他在这儿的薪水是在国内的两倍,这个比什么都诱人。
我第一次看到为了家庭牺牲自由的人,继续发愣,很久才问他:“你没想过离开吗?这么工作会不会太累?这种生活为什么要去习惯呢?你什么时候才能享受享受人生呢?”
“REBECCA,我又没得选,我除了适应这里我还能怎么办?我除了这个也做不了别的了,这是我唯一的路啊。”他笑的很腼腆,也很无奈。
我曾经以为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很随性了,都是独生子女,家里爹妈惯着,没遭过罪没吃过苦,集体生活里手洗几件衣服都能给自己感动了。毕业后我去留学,打打工熬熬夜我都常感觉自己特了不起,反正比起很多西红柿鸡蛋都炒不熟的人,我自力更生得多像条汉子!可那点儿本事算什么呢?总有人生活的代价更大,他们为了钱失去的不只是时间、体力跟脑力,忍受的东西更多更复杂。在我们自诩成长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拼命的路上回不了头。
我分不清楚是我自己太任性活得太顺利,还是他过得太过压抑辛苦,总之我们很不同。
我网上也读过不少鸡汤,什么“在企业里工作遭白眼要坚持”啊,什么“在异乡打工、求学要忍受孤独”啊,什么“年轻被别人踩在脚底下要扛得住”啊,都口口声声教人坚强教人努力,说是最后总能成就最好的自己,但事实其实是任何人之间生来就有距离,有的距离是远近,有的距离是高低,就比如我认识的小富二代阿梅随随便便就能换衣服一样地换车说开茶室就开茶室,再比如我认识的阿容攒完的钱拿给老家年迈的父母自己卡里只留四位数。
不管我们在现实里如何美化这个差距,它仍然明晃晃地存在着。我不想逼自己无视它。掩耳盗铃很蠢,觊觎超脱自己做别人更傻。
这时候无外乎跟朋友们叽歪一句老生常谈:“做自己,就可以了。”反正没得比,反正生来不同,非要站在同一高度观望彼此,没意思,彼此了解彼此尊重,其实足够。
从墨西哥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挥霍年假,没办法,在墨西哥心酸日子太多,除了在他圣诞节过来看我,我俩去了坎昆我感到由衷地踏实幸福,其余更多时候我落寞地躲在房间里看美剧和《跑男》,对于别人来说跑男不过是一档笑过了就算的娱乐节目,对于我来讲就跟仙丹差不多,看上半个小时能回味一晚上,我不知道除了没乐找乐,我还能怎么救自己。
所以年假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和他回到了让我想念了很久的巴塞罗那。分别那么久,这地球上除了哈尔滨就是这里让我有归属感,我觉得一辈子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归宿很不容易,许多人也许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仍然很难去爱上。
我看到了很多铭刻在我脑海中的熟悉画面,地中海边有被风吹起的金色发丝,需要提前三个星期预定的私房菜馆里摇曳的灯光,半夜走在感恩大道上微微照亮前路的路灯,即使经济寥落在米拉之家的天台上还是不断闪烁的青春笑脸。
晚上,我们实木餐桌边上吃一块用新鲜植物装点的甜品,巧克力焦糖酥,甜得刚刚好,不回腻。我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我离开过吗?我去过墨西哥关禁闭吗?我曾到过智利的沙漠里数星星吗?我辗转在意大利的小村落吗?我仰望过大草原上的苍穹吗?我站在岛上遥遥看过碧蓝的爱琴海吗?我坐火车穿梭在德国翠绿的大地上吗?
现在跟过去之间的黑洞大到没法弥补,许多经历像被吞没了,属于我也不属于我,我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只有眼前的这一块小蛋糕还有坐在我对面有些微醺的他。
这是个文艺气息浓厚辩证存在思考的夜晚。我忽然觉得我没那么眷恋过去和未来了,不真实的东西,浪费我的现在,有用么?
我望着他,用叉子从他的餐盘里插走食物,我问他:“你还记得在坎昆的时候,十二度的酩悦就给你撂倒了吗?”
“记得啊,一直记得。”
“不觉得不真实吗?好像发生过又好像没发生过。似乎很远。”
“不会,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当时把那些东西都用心记起来,就不会觉得遥远了。”
他从我盘子里插走一小块儿,轻微地笑着。
我环顾四周,棕色发髻的女服务员正在往小酒盅里倒杏仁酒,主厨在隔壁桌的隔壁问候菜的口感如何,几个日本姑娘娇滴滴地说:“O I SHI I(日语:好吃)!”,一对中产夫妇神色有些严肃似乎心思不在盘子里,我贪心地看着这些细节,感觉鲜活,如果不贪恋这一刻,它也会消失不见的,让我把它们都记起来吧,回忆的时候,才不至于贫乏得没几个片段可说。更何况,那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刻。
(摘自木黎新作《总会有个你,温暖我世界》,未经允许,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