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夏天,傍晚的太阳焦烤着须臾镇的水泥地,静谧安详的村子里,只有虫子此起彼伏地叫着。嘉央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凝望着不远处的田地里嫩绿的菜叶子,几只鸭子在泥巴里悠闲地散步。
母亲把竹篓子放在腿上择菜,她的手灵巧有力,却早已被岁月侵蚀出一道道裂痕,父亲倚靠着门框抽烟,因为既干农活又到工地搬石头的缘故,他的背有些佝偻,脸庞黑红黑红的,像皴了的橘子皮。
微风袭来,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丝躁动的气息,远远地,嘉央听到了摩托声。
是邮政快递员,他把一个信封递给了嘉央,嘉央有些忐忑不安,打开了它。
“爸妈,我被××大学录取了!”嘉央清脆的笑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着,一切又不止于刚才的那片宁静了。
于是,嘉央成为了须臾镇上唯一的被6百公里外的××大学录取的学生。是的,在那个为数不多的能考上本科的镇子里,嘉央的成绩达到了二本,她是一颗闪亮的星,镇里的骄傲。
班级的迎新会上,身穿一件粉色T恤,一件洗旧的黑裤子的嘉央站上了讲台,激动紧张让嘉央面红耳赤,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我叫林嘉央,藏族诗人“仓央嘉措”的央和嘉,反过来罢了……”她挥舞着粉笔,眼里闪着光亮,俨然像一位指点江山的未来主宰者,满满的对未来的自信和渴望,她丝毫没察觉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直到第一天走进宿舍,舍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脚上,一双起球的搭扣黑皮鞋露出了白色的袜子,因为穿的是比她高许多的姐姐的裤子,裤脚垂在鞋上叠出了层层褶子。他们眼里闪过的惊讶和迅速恢复的镇定让嘉央有些手足无措,嘉央想问,话到嘴边只是说了句:你们好呀。
周六下午,舍友琪琪招呼其他舍友一起出去逛街,这是第一次出门,嘉央虽然有些胆怯,但出于对城市的好奇,兴致勃勃地答应了。
嘉央还是穿了那双起球的皮鞋。到了购物广场,有人提议去“星巴克”坐一会,没有人反对。嘉央虽然不知道“星巴克”是什么,却也默允了。
推开那扇巨大的门,高挑的屋顶和典雅的装潢突然让嘉央有些无所适从。一阵香味迎面飘来,形形色色的人们端着杯子。买单的队伍在排队,轮到嘉央,当眼光落到价格上,不啻于一记惊雷,那些数字没有一个低于30,嘉央的眼睛从上到下来回徘徊着。“嘉央,看好了没有呀。”后面的舍友有些不耐烦了,“要不你先来,我再看看。”嘉央假装自若地回答。此刻她后悔极了——为何那么愚蠢冲在其他人前面。一个礼拜只有150的生活费,而这里一杯咖啡够活一天半了。嘉央暗自盘算着。
舍友们都已经买好了单,在座位上时不时地撇一眼嘉央。计上心来,嘉央捂着肚子来到舍友们身旁,露出紧皱的眉头,“不知怎么,刚刚肚子痛得厉害,我就不喝了。”嘉央说道。
从未坐过如此舒服的沙发,陷在沙发里,被迷离的灯光笼罩,嘉央有一种又恨又爱的感觉。
二
嘉央总是早起,有天半掩着门在洗漱间里,听到舍友的说话声,“嘉央真是硬气,没钱就不要去星巴克嘛,丢我们的脸!”“对呀,你见过那双黑皮鞋穿了多少天吗,配袜子,没见过现在还有这样的打扮。”“别说了,她快回来了,天天那么早起去种田吗,吵死人。”
一股血冲上嘉央的脑袋,嘉央觉得世界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20年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嘉央握紧了拳头,手心里的肥皂被捏的细碎。
嘉央独自一人跑到了广场,当她手里提着牛皮纸包装的精致的饮料穿过校园的长廊,昂首挺胸地来到宿舍里,嘉央感觉自己压抑的心情终于被释放了。“被关注的感觉真好”嘉央心想,依旧是那惊讶的眼神,但嘉央只回了一个白眼。
渐渐的,人群里的嘉央看不出和别的女生那么格格不入了。她开始放下长发,涂起了口红,穿起裙子,也会适时地搭配各种鞋子,握着饮料的手指尖上也被点缀了颜色。隐没于那些家境良好的女生们中间,不被人另眼看待,摆脱那耻辱的自卑,有一种安全感。
只是母亲的抱怨多了起来:“嘉嘉,你的钱可得安排着花”“上月底才给你转过钱去,怎么月中就不够了呢。”“你爸爸真不容易,你要专心学习啊。”
以前嘉央从来不会觉得母亲的唠叨是种打扰,可是现在就像蚊子声一般让她觉得莫名的烦躁,“一礼拜的钱还不够买两件衣服”,嘉央嘟囔着,“要是不用靠他们就好了。”
拨弄着父亲舍不得用的旧手机,一条广告映入眼帘——分期贷,想要的世界由你把握。
像一个咒语一般,嘉央被一步步的引领着,手指在屏幕上点击着,输入借款额度,输入分期,意想不到的顺畅,再拍个身份证上传,嘉央仿佛在游戏中闯关,勇猛地前进,直到最后一步,要求手持身份证拍摄上半身裸露的本人照片,嘉央灵活移动的手停住了。
她想起自己喜欢的男生,为了让自己有底气地站在他面前,为了让自己不用看别人脸色,为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嘉央自我安慰着“我也是没办法”,手指尖却按下了拍照。
三
铃声响起,漫长的歌曲过后,嘉央拿起手机,黑底白字,又是那一串熟悉的陌生号码,“真烦。”嘉央把手伸向红色的“挂断”,她纤细的手此刻却像凿子一般按了下去,仿佛要在屏幕上凿出一个洞来。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嘉央觉得只要无视就可以了,就像她当初拍照贷款一样。她咽了口唾沫,想要平复心跳,然而手心竟然湿漉漉的。仿佛心上悬了一块石头,嗓子一阵干涸,她想去倒杯水。
揭开了床帘,一个陌生男子正俯身在床前看着她,嘉央吓得跌回了床。
“你是谁?”嘉央想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寝室里的灯都被打开了,嘉央不得不眯起眼睛,一边适应着犀利的光线,一边寻找身边可用的武器,舍友们的帘子也挂得严实,“难道他们都在睡吗?”嘉央感到了一丝绝望。
眼前的这个男人梳着背头,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浑浊的像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嘉央,“出来!”从男子嘴里蹦出两个字,嘉央的手紧抓着被子,瑟瑟发抖,这才看到男子后面还站着两个个子更高的男人。
男人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笑着,可嘉央感觉那嘴像是深渊一般,快让自己晕眩。
见嘉央不动,男人径直铺了过来,像老鹰捉小鸡般把粗壮的手伸向嘉央,嘉央左躲右闪,她想喊救命,却发现张了嘴巴依然没有声音。汗顺着额头汩汩流下,嘉央拿起枕头对着男人的脑袋一阵拍,瞅准机会,她把男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受了伤的男人仿佛发疯的野兽般,一把揪住嘉央的头发,拖得嘉央动弹不得,一直站着的两个男人围过来捉住了嘉央,把她绑在了椅子上。
“不接电话?你怕我们找不着你?”听着男人嘴里蹦出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嘉央瞬间明白了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嘉央稍微镇定了一点,比起还钱,嘉央更害怕的是舍友们知道她的“有钱”是怎么来的。
“我们出去外面说。”张了嘴,但嘉央的喉咙仿佛被扼住了。
“还不上,有的是办法还呀。”男人又咧开嘴笑起来,露出焦黄的牙齿,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话音未落,原先帷幕般紧闭的床帘在同一时间全被拉开了,舍友们不约而同发出诡异的笑声,嘉央感觉心上悬着的石头正迅速坠落,平日里温柔的声音此刻仿若魔鬼的循问把她包围,“嘉央,你还不上什么了……”
“不!”一声尖叫从嘉央喉咙里涌出,猛睁开了眼,从黑暗的边缘离开游弋于白色的亮光里,嘉央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家乡的一切在嘉央脑海里飞快地滚动着:爸爸佝偻的腰和皴了皮的脸,妈妈伤痕累累的手,还有倒映在小溪里的湛蓝。一滴眼泪从嘉央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