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大缸里浸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外面。隐隐只看到一个大灯泡,像另一只眼睛,但却无神地睥睨着一切。
光线摇曳着这个昏黄的屋子,搅和成一个无底的混沌。里面的想出去,无力地望着外面,墙上悬挂着农历七月十四的日历,墙皮掉落着土渣,给日历蒙着一层灰。
听见有声音在窸窣作响,是未出笼的鸡鸭,一股粪土弥漫为空气。
突然从水下看见一个模糊的扶手,在一声惨烈愤怒的哀嚎中,我拼尽全力,挣脱死寂而又冰冷的水,拽了出去,猛地一看,手里握着脱落的猪鼻子。
屋内,有小孩在梦中呓语,我看见我自己睁大了眼睛。从高处的窗子看见了院子里有光,有人在忙碌的样子。我从床上爬起,揉着眼睛走出去。
凌晨四点,开始杀猪。一口建筑工地专用灯,张开大嘴,喷射出强烈刺眼的白,在一片漆黑的农村里闪光。院子的中心,是跃跃人群,与一头猪及滚沸的水。
我走到阿嬷身边,拉着她的裤管,眼睛的余光瞥见沸水里的那一头猪,在一口大缸中浸着双无神的眼,水面上漂着它那凸起的大鼻子。我抱紧阿嬷的腿,她拉着我的小手,哄我回去睡觉。
早上七点半,我坐在饭桌前。阿嬷夹起一块什么就往我的嘴里塞,“这是新鲜的猪肉,多吃点。”我嚼着,木然地应着。好像记起些什么。
小孩的记忆是很短暂的,但是事情发生了,就不会被忘记。它们存在我们的脑海里,封存在记忆宫殿里的某一个抽屉里。有一天,你以同样的步伐和路线重走一遍时,就会在那口小抽屉里发现你自己和一直想要的答案。
“吃过早饭,把墙上挂的猪肉给大王家提去。早上为了杀猪,他的鼻子给猪碰到了···”脑袋嗡嗡作响,零星地似乎在放片。
九点,做完阿嬷交待的事。那个时候,那个八九岁的我,蹦蹦跳跳地走在乡间小道上。夏日的田野,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一些不知名的花在青翠中躲闪。这样的晴日里,微风夹杂着青草气息窜进鼻子,丝丝缕缕地愉悦着每根神经。眼睛看不见风车在动,海边的小乡村,在小山坡上安着洁白的大风车。
我躺在一棵榕树下的草丛,让阳光从树的间隙中漏了下来,掉在我的身上,像雨点但却温暖。炙热的空气,静物与鸟叫,让人迷糊起来。一直睁眼看树枝分错,看树梢上的叶子,就像未来一样一直看不穿,然后就掉落在梦中。
“阿妹,阿妹”,急促的叫声惊扰了我。是上学的同伴,一个长着雀斑的小女孩,那些雀斑点点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机灵,在捕捉着每一条乡村新闻。
“你知道吗?我们的王老师,就是一年级那个高高瘦瘦的体育老师,听说她被鬼附身啦!昨天请人来跳大神,人们看到她在大堂中央,有一个鬼魂从她身后出来,然后她就昏过去了。难怪呢,她都不来上课,原来是鬼上身啊!”
我立马想起那个文弱的老师,教我们打拳,每天都是一张和善白皙的脸,接近苍白的白与一丝出神。我看见过她发呆,眼神空洞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我又立刻脑补了那个在大堂上昏厥的场面,一半是日光打在她的身上,一半是阴影浸着她的后背,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看着荒唐的道士,与叮铛作响似索命的铃,她再一次发呆了,然后陷落在另一个世界。
“哎呀,我阿嬷叫我回去做饭。来我家玩吧,我接着给你讲哦。”就这样,我被拉着去了她家。
是乡村土房,外表还是个红砖瓦厝的样子,但是在如此盛大的阳光下还是尽显荒芜颓废之态。里面有小扇天窗,然后便没有多余的阳光愿意进去。
她叫小燕,从小因为厚嘴唇被遗弃,被一老太领养,那老太脾气不好,对她却不算太差。偌大的房屋里,只有一两间尚有生气,其余都是柴禾和旧家具的存在,多年未见阳光,偶尔被洪水淹没,才打开屋来晾凉。
她捣鼓着,我也捣鼓着,只是我在捉她们家的猫玩。忽的一窜,猫在黑暗中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抬头极力地想要望尽屋梁上的暗处,发现一口棺材。
这是农村的习俗,有些人家会在家中放一两口棺材。我认真地看着那口棺材出神。突然被一双幽绿的眼睛吓到,愣着回过神。猫跳下,从后门窜走了。
“你知道吗?为什么王老师会附体?”
我摇头,坐在她家的小凳上。
“因为”,她向外一觑,压低了声音,看着我说:“因为王家的祖坟被挖了,听说这样动了风水。你看,王老师都嫁了出去,也逃不了。而她的阿哥,早上鼻子不是肿了吗?不知是不是被鬼捉弄的?”
我听着她说话,断断续续。仿佛看见了这个房间里的两个生命,一老一少,相互扶持着,一个步入暮年,向着那口幽绿的棺材走去,一个在后紧跟不遂,渐行渐远。
炊烟也在召唤着我回家吃饭。午饭过后,我蹲在门槛上看院子里的鸡鸭,地面上有层粗砂盖着洒下的血液凝固。偶尔我会看蚂蚁一列一列地走过,辛勤脚步,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下午三点。邻居家的阿姐打了热水,帮我洗头。然后就着井边坐在大石头上,有两株生长茂盛的栀子花,花香那样浓郁怡人。清爽的时光,我会扒拉在井沿上,看那一口清冽的井,一直望,却望不见底。清洌冰凉的井水下,里面会不会有海龙宫,和大海相通,然后有一只不懂事的青蛙,每天夜里都呱呱大叫。
夜幕很快重新覆盖在这个乡村,又是大蛤蟆的世界,聒噪得只剩下它的声音。也许它也是寂寞了或者听着人家的聊斋害怕了,所以大声得表示抗议。晚饭后,在走廊上摇扇子唠家常。今夜是有主题的:鬼节。
我坐在阿嬷旁边,听着年长的妇女讲着明天的准备,有人却开了一个引子:“你们听说了吗?早上杀的那头猪,反抗得特别厉害,好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嘘!你小声点讲话。大王今天的鼻子都肿了。”
她们口中的大王也就是早上给我家杀猪的屠夫。听说这是祖传的活计,杀过数以百计的猪,一刀完事,猪死得也痛快,相当了不起。
“他家最近怪事连篇。这就奇了怪了,你说大王为人也算是憨厚老实,怎么就就这样了?”
“你看,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做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家祖坟都被挖了,听说祖上曾经在闹饥荒的时候,杀过一个小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吧。然后逃荒到这。不然这杀猪的技术怎么就这么了不得?”
“你怎么知道的?”
“嘘,这不是他妹妹鬼附身了吗?道士从她的梦境看到的。你看这报应,迟早要来的。”
“你也别说了。渗得慌,赶紧散了各自回家睡觉去吧。走吧,走吧。”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窗,似乎是个抽屉,打开有一口幽蓝的光,出现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笑着跑着,在秋天的田野上,发出天真浪漫的光。一只小猪,在后面紧紧跟随。两个小家伙一起玩耍,倏地一下,那只小猪不见了。
中元节,据说阴间的鬼可以从地狱到人间来,在人间做未完成的事。
明天就是中元节,会不会很热闹呢?我又眯瞪着掉入梦里,脚使劲地抽搐了一下。还是那口大缸,只是那个电灯泡掉入水中,从里面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空灵般。最后有一个猪人从里面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下半身是人的样子,只是顶着个巨大的猪头,没有鼻子,和人没太大差别。走向外面。
屋内,有个小孩呓语,有口棺材静躺,有双幽绿的眼睛在闪,突然都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