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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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节气过后,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球,大清早就带着不把土地烤冒烟不罢休的气焰爬上了天空。接连两三天的毒日头把南坡庄的小旱河晒得越来越细,河滩里的细流有气无力地躺在乱石堆里,虚弱的地方已经断流,只剩一滩苟延残喘的印迹提醒人们这儿有过水。通往庄外大路口的水泥路面,干得冒灰,见不得路上一星半点儿动静,无论人走还是车过,都能溅起一溜土烟儿。路边地头胡乱攀爬的喇叭花,太阳的毒晒让它们悄没声息地缩短了开放时间,哪还能撑到半晌午,也就人们刚吃罢早饭,一朵朵小喇叭就赶紧敛气屏神地收拢回来。

按理说这样让人喘口气都觉烧灼的天气,出门就是遭罪,可梁满囤不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太阳越晒,他越来劲儿的兴奋头。每天早上,日影刚上到南坡庄东头住户的院墙,大人小孩就会听到大铁门“哐啷”一声响,人们不用看表,也知道差十分钟不到七点,梁满囤要下地了。梁满囤腋下夹着一把镰刀,把院门上好锁,迈开八字步,往庄南边小旱河的地头赶。一走进太阳地,晃眼的光线晒得人睁不开眼,为了把眼皮尽力往上抬,梁满囤皱起了眉头,一道沟壑明显的川字纹横贯在他的秃脑门上。从家到地里,这一路他几乎穿过大半个庄。还没从夜晚热气里清醒的乡邻,三五成群的一堆儿一簇儿,正躲在荫凉地儿,端着饭碗,唠着闲话。不断有人跟梁满囤打招呼,他只用简短的“嗯,哈”算是回应。梁满囤看不惯那些不分忙闲,见天叨闲话的人。

俗话说“小满三天望麦黄,小满十天满地黄”,今年天儿入夏以后,雨水有点勤,大太阳出来干晒麦地比往年晚了三四天。梁满囤头几天晚上看天气预报,只要看到那个云骨朵,或者云骨朵下带着水滴的图标,夜里就睡不安稳。这两天晚上天气预报才有了那个红色的小太阳图标,他的心也定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节气管着呢,这个时候,就得有毒日头暴晒,要不然,一季麦子岂不白忙活了。只要日头出来,麦子由青变黄,麦熟不过一夜的事儿。他得像巡逻员一样每天下地看一眼,该下镰的时候,一刻也不能耽搁,收麦如救火,耽搁一天半天,一亩收成就要减产六十到八十斤,这损失,梁满囤觉得不亚于剜他的肉。他走在通往庄外的水泥路上,顺带看了看路两边的麦地,昨天还能望见的大片青绿,今天已经被黄色淹住,梁满囤光看麦色,心里已经有了谱,南坡庄收麦也就这三五天的事儿。

出了庄,快走到庄口大路上,梁满囤看到昨天傍晚还干干净净的马路两边,夜里已经有外地的收割机陆续赶来,五六台排在路边等着下地。梁满囤心里有些焦急,不自主加快了脚步,他得赶在这些机器之前收割他的麦子,万一这些大家什下地,又是碾压,又得掉头,霍霍了他的麦子,那可不是几十斤的损失。

梁满囤走到自家地头,从一株麦穗上拽下几颗麦粒,双掌揉搓,摊开左掌,用嘴把麦芒吹掉,右手捏起麦粒放进嘴里,牙齿咬下的瞬间,他听见麦粒“嘎嘣”一声响,他能感受到麦粒的脆弹,自带一股香甜,这是麦熟九成,可以收割的征兆。梁满囤果断下镰,从地头开始,弯腰忙活起来。

日头高悬,天上没有一丝杂质的白云好像被太阳晒得驻足,停留在蔚蓝高远的半空俯瞰着大地。地上拉远了看,南坡庄广阔的麦田就像一大块厚实的金色地毯,铺满了眼,一直蔓延到翠绿山峦的脚下。一阵裹卷着太阳灼热的风,像一股热烘烘的浪扑向麦田,地毯动了起来,像有人扯着地毯边角胡乱抖动。可走近了,仔细一看,地毯的一边上正中间有一个小点在慢慢挪动,硬生生把整齐的地毯切出一个豁口,地毯不再完整,再抖动起来,豁口分外显眼。

梁满囤把割下来的麦子,一把一把攒成捆,扎好。他早上出来得急,没带电话,只能等着中午回家再跟他儿子梁金全打电话,让他开车回来,费个一天半天,帮他把麦捆拉到打麦场上。梁满囤看看日头,估摸下时间,该回家吃中午饭了。他低头寻思着这个时候就回家呢,还是再割两捆。他前胸后背的汗像小溪流,随着他弯腰起身,顺着胸腔、脊梁沟,汩汩往下流,浸湿了裤腰。梁满囤拉起已经没有多少干处的汗衫下摆擦一把额头,忍不住又弯腰割了起来。

“叔,这大晌午头的,你别中了暑,我带了凉菜啤酒,恁快过来歇会儿吃点。”

梁满囤仿佛没听见,擦一把糊眼的汗水,埋头割麦。直到有人来拽他胳膊,夺他的镰刀,梁满囤直了直有些酸的腰背,一侧身,躲过了来人的拉扯。黑着一张脸,对拉扯他的人讲话不留情面。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你只管吃你的肉,喝你的酒,我割我的麦,我老汉不是要饭的。”

“叔,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和金全可都是同学,我孝敬你跟金全不一样的吗。再说了这大热天的,你在这地里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不好跟金全交代呀。”

梁满囤一直呆板的面孔突然有了表情,他扬了扬手里的镰刀,冲面前的人吹胡子瞪眼。

“我就有个好歹,躺的也是我自家的地,不是你的地。你一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拉啥屎,你呀,别搁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我今天也给你个明话,我这地要包给你,除非老汉我死了。”

孙志国听着梁满囤的话也不恼,只是点着头嘻嘻地笑。

“叔,看你说的,都随你。眼见这几天就要收麦了,金全没说回来家帮忙?”

梁满囤不跟孙志国搭腔,收起镰刀,看也不看他,锵锵朝地头走。孙志国站在日头底下,双手叉腰,眯缝着眼瞅着梁满囤的背身,咬咬牙,狠狠地朝地上的麦捆踹了两脚。

小旱河两边的地块是南坡庄最好的水浇地,要肥有肥,要水有水,地块大,还完整,不像坡跟山坳的旱地,地块像人用剪刀横七竖八划拉的补丁,每一季收多收少完全天说了算。梁满囤种了一辈子地,他就像偏心的父母,对孩子的好赖薄厚表现得特别明显。小旱河边的一亩地就是他的命根子。自从包产到户,他分到这块地,就没让地受过委屈,他侍弄他的这一亩地比养孩子还经心。老伴儿在时,得空他就往地里跑,他说地里的活儿忙不完,翻耕薅草,囤肥撒种,跟养活人一样,你对地上心了,地才会让你有好出产。老伴儿瘪着没有下牙的嘴,埋怨他脑子缺根弦,拎不清账。一年到头,明着看他地里比人家多打几斗粮食,孰不知他有空就到地里磨叽的劲头,一年要比别人多穿烂两双鞋,里外翻算,啥也不剩,梁满囤不以为然。老伴儿走了以后,唠叨他的人也没了,地就成了梁满囤的老伴儿,他下地更勤谨。

南坡庄的人谁不知道,梁满囤种地讲究。麦子下种的地垄,一定要像孩子比着尺子在书本上画的直线,梁满囤站在地这头往那头看,如果哪一条线上有个凹凸不平,他会拿着锄把去勾耧直。收完麦子种下的玉米苗出土了,下雨天梁满囤也会站在地头望,跟木匠吊线一样,每一垄上的第一棵苗和最后一棵苗得重合在一起,万一哪棵苗偏离了队伍,梁满囤就会去移栽,让玉米苗站到它该长的位置上。地里长杂草了,梁满囤不会为了图省事去买除草剂,是药三分毒,能杀死杂草的药稍不留神可能会把庄稼也祸害了。他地里长出来的杂草,离庄稼苗近的,他蹲下来用手薅,离得远的,他才用锄头铲掉。这块宽5米,长135米的地,梁满囤在里面缠摸了大半辈子,就算闭着眼睛锄,他都知道地块到哪里该转弯回头了,拐角处哪里有几块石头。每一季种下的庄稼,按照间距稀疏,他晚上躺床上也能估摸出一季麦种下多少斤,一季玉米种多少株。

梁满囤从来没想过这块地不属于他,他经过逃荒的年月,受过吃不饱饭的罪,他这辈子没有特别相信的东西,但认自己种的地。只要手里还有地,他心里就有底,这就好比把粮库的钥匙挂在裤腰里,谁也抢不走。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庄里人尤其年轻人不再愿意种地,他们说种地养不活人,出产的那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他们把地包给孙志国,每年拿个清净钱,闲下来的工夫要么打牌,要么扯闲话。梁满囤不满意现下庄里一些年轻人的活法,说到底还是懒,都怪生活太好,年轻人吃得太饱,不知天高地厚,干啥都是只看眼前,不筹划将来。要是哪天再闹饥荒,孙志国给的那点钱能管什么用。

梁满囤心里早就算过账,无利不起早,把地包给孙志国,这个比猴都精的人,大头全让他赚走了。再说孙志国他从小看到大,那小子就不是种地的料,多好的地都得给他糟蹋了。他一个人怎么招呼全庄百八十亩地,还不是全靠机器,早上他看到路边那些大型收割机就是孙志国喊来的。多娇贵的水浇地,那些大机器轰轰隆隆一进地,把接茬种下的庄稼苗活活压死,把好好的地也压得板结瓷实。到了翻耕的时候,拖拉机又突突突地把压瓷实的地皮扒拉开,就像人每年就要来次大手术,地怎么受得住。收割机割麦倒是快,可边角旮旯里的麦穗根本顾不到,到了地头转弯的地方,大机器头一抬一落,如果麦穗熟透了,麦粒被这么一磕碰,收一半撒一半,有多少粮食禁得起这样浪费。梁满囤管不了别人把地包给孙志国,但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只要他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

本来梁满囤只管把自己的地种好,孙志国是孙志国,他是他,两个本也犯不上。但是自从南坡庄的人随大流,把地陆续包给孙志国,他的那一亩地就成了孙志国的绊脚石。梁满囤的地在孙志国承包的整块地正中间,孙志国一旦用机器大规模作业,不管收割还是翻耕都不方便。就像马上到来的割麦,孙志国雇的收割机一进地,为了避让梁满囤那五米宽的地,收割机转弯掉头,左右就得各让出两三垄麦子,这两三垄机器收割不到的麦子孙志国要收割就得雇人手,一亩地收割机轰隆两下不用一百块,可人工费一天就得两百块。一年两季,小麦玉米,收割翻耕播种喷洒农药,来来回回十几次,这个损失对孙志国来说,就像一个没有期限的无底洞,只要梁满囤这个倔老头不松口,他就只能哑巴吃黄连。孙志国为了让梁满囤把地包出来,可谓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可梁满囤油盐不进,不为所动。孙志国跟梁满囤说把地包给自己是国家政策要求的,这叫土地流转,他要是硬别着不包,就是阻碍农业现代化进程的时代潮流,国家都不答应。梁满囤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要孙志国把写着他名字,挑明他犯了国法的红头文件拿出来,要是没有,地就是他的,他说了算。

梁满囤走在回家的路上,金灿灿的麦田边,庄里几个年轻人正站在大太阳底下,用铁杆子举着手机,又是比划又是说,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梁满囤走得好好的,猛不防被一个年轻人拉了过来。

“老铁们,看,这是俺们庄里地种得最好的老人。现在种麦收麦都机械化了,只有满囤叔还坚持亲自耕种收割,这算不算大家常说的匠人精神?”

年轻人又转向梁满囤,高兴地朝他喊。

“满囤叔,我们正在直播,咱们麦子眼看就要收割了,你来跟粉丝们讲讲什么叫‘小麦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

梁满囤黑着一张脸,也不说话,瞪圆了浑浊恼火的眼睛,扬手一别身,躲开了年轻人的拉扯,差点把直播的手机戳到地上。年轻人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地对着手机打招呼,甚至还替他这个不礼貌的老汉开脱。

庄里许多年轻人天天举着个手机,说说笑笑,漫山遍野地跑,他们说干这个比种地还赚钱。梁满囤觉得那都是虚的,不实在,都是年轻人不想吃苦,想出来的巧法。他习惯了用他那部边角磕得疤疤癞癞的按键手机,下地时看看表,平日里给儿子打打电话尽够了。梁金全说要给他买个能看着人说话的手机,他说别乱花钱,自己不会用。爷俩天天有啥好看的,儿子心里真有他,就勤回来家多帮他拾掇庄稼,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况且再好再高级的手机,又不能替他干地里的活。只有像孙志国那样的懒人才会天天抱着手机,没有人情味儿的把种地当作挣钱的营生,好好的地都毁了。

梁金全是天傍黑的时候,从城里开车回来的。没回家直接到地头来看他爹。他把车停到路边,梁满囤远瞅一眼从车上下来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穿着皮鞋衬衣的梁金全这是回来糊弄自己呢,穿成这样回来帮他收麦?远不如站在地头安排明天收割机进地的孙志国有干活的架势。梁满囤想趁着天彻底黑前,再割一捆半捆麦子,没顾得上理儿子。他弯腰割了一会儿,扭头想看看梁金全是不是已经跟在他屁股后面扎捆。梁满囤真是不看不生气,梁金全根本没进地,他还站在地头叼着洋烟卷,跟他同学孙志国闲话。梁满囤顿觉自己这段时间的心绞痛又犯了,他按了按胸腔,厉声喊了一声儿子,忍不住的疼让他弯下了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掉在麦地上。

梁金全把老父亲拉回家,想找村医赶紧来看看。梁满囤拦住了他,让儿子趁着天亮,骑上电三轮把地里今天割完的麦捆拉到碾场上。他说自己的老毛病自己心里有数,坐着歇会缓缓就好了。梁金全知道拗不过父亲,只能先按照他说的做,要不然父子俩又得一顿吵。

夜色把白天炽热的太阳光遮盖起来,夜风随着太阳的落山偶尔有了一丝凉意,不知躲在哪个窟窿旮旯里的蛐蛐儿叫得欢实,墨蓝色的天空上挂着几颗星子,快圆了的月亮在薄纱一样的云层里钻进钻出。梁满囤和梁金全拿着木叉在碾场上摊晾麦捆,周围太安静了,梁满囤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没着没落。以前这个时候的碾场多热闹,挤满了全庄的老少爷们,大人喊孩子,孩子跑跳嬉闹。挤挤挨挨的人群,把整个碾场占得满满当当,摊麦捆的人稍不留神,一木叉下去,麦堆里蹿出一个孩子。那时候他还年轻,有力气,整个碾场就数他梁满囤的声量高,他说的话从碾场这头撂到那头,半中间会有人拦下来接一句嘴,然后变成两句、三句……混着麦秸秆土腥味的说笑声把南坡庄安静的夜晚叫醒,一直延续到后半夜,整个村庄才又安静下来。现在梁满囤越来越不爱说话,他想可能是自己这辈的老人接连离开,他没人说话了。又或者他说的话没有人愿意听了,他不管说什么,都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眼下,碾场上只剩他一个人,他觉得碾场真大呀,像夜晚的黑色那样没边没沿。不会有人再来碾场上了,这个五黄六月庄里最热闹的地方让孙志国撵跑了,他让收割机在地里走一圈,就把麦粒装好袋,一袋袋的麦子运到地头就又装上大卡车,直接卖掉了。大家伙都说这样种地省力又方便,没觉着累就收了一季粮食。可梁满囤却替庄里的人可怜,不种地,不收粮,甚至自家地里的出产,一个个也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稀罕要,等需要吃的时候非要去买那些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别人地里种出来的粮食。梁满囤的麦子打下来,他一少部分卖,一大部分会存进镇上的面粉厂,面粉厂会给他一个红色的存折,需要的时候,梁满囤会拿着存折去换面。他喜欢翻看存折里的折页,那一行行的手写字体里藏着他自己的粮仓,他的眼睛就是粮仓的巡视员,一季粮食一个仓,攒起来的是他心里的踏实,还有他走在人群里的底气。

木叉和麦秸秆碰触的簌簌声,密集紧凑。摊晾差不多了,梁金全在碾场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砰一声打火机响,他点燃一根烟,一明一灭的火星在夜色里起伏。狠吸两口,略带试探的声音传进梁满囤耳朵里。

“爹,种完这一季,你把地也包出去吧。人家都包了,就咱一家的地不包,倒显得咱们成刺头了。再说我跟志国是同学,他想回来老家承包土地干点事儿,你说偏偏在咱家这里绊着,我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管他孙志国,王志国,你爹就是个农民,不种地了吃啥。”

“农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全庄那么多人,也没见大家饿着。”

“饿着的时候就不说这话了。”

梁金全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前掌踩灭,朝梁满囤走近了些。

“爹啊,你咋就不替我想想呢。庄里人怎么看我,是我这个儿子不养活你吗?让恁老一把年纪了还得自己挣吃喝。”

梁满囤没停下手里的活,木叉扒拉着那些散乱的麦秸秆。梁金全的话让他心里一惊,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也跟庄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甚至早和孙志国和穿一条裤子了。地面好像晃动了起来,梁满囤扶着木叉想定一下神,一阵天旋地转,心绞痛像翻涌的浪头,把他猝不及防地掀翻在地。梁满囤感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头栽进眼前的麦秸堆里。

救护车的警报声扰乱了南坡庄夜晚的宁静,梁满囤在碾场上直接被拉到了市里的医院。医生说梁满囤的病症属于心梗,这次多亏就医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但是不能保证下次还这么幸运,为了避免更严重的后果,最好能住院治疗,做一个心脏搭桥手术。梁满囤只关心他在碾场上摊晾的麦子,他跟医生商量,能不能先让他回家把麦子收了,缓个两三天再来做手术。他说他这病就是来了那一阵,缓过来了跟一个大好人没啥区别。医生的脸色暗了下来,不再跟他多说,直接把梁金全带到值班室。

第二天梁满囤的手术时间就确定下来,五天之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梁满囤,看着一滴一滴慢悠悠的液体,烦躁不安。自从住院,梁金全忙得脚不沾地。梁满囤像一个做不了主的木偶,被儿子带着一会儿去这儿,一会儿去哪儿,他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稍微在病房里能躺下了,就是挂水。他觉得自己现在在医院就是白花钱,啥事没有,但他又出不去,他最记挂的还是他的庄稼,地里的割完了吗?碾场上的收起来了吗?尽管梁金全告诉他,地里的活儿他已经交代给孙志国了,孙志国已经答应会安排人手帮忙拾掇好。但梁满囤还是不大放心,孙志国那个干活毛愣三光的家伙,能干利落了?何况他们之间的过节还没处理好,他能真心实意帮忙?想这些又有什么用,自己又回不去,进了医院,他的人和他的地只能任凭别人拿捏了。梁满囤在病床上翻了个身,忘记了自己还在挂水,差点把输液瓶子拽脱。肚里又窝一场火,这人就不能进医院,不管有病没病,先得给你扎两针。

收割完麦子的田野,没了遮挡,就为玉米苗腾出了场地,一株株青鲜匀净的玉米苗使劲向上蹿,一天一个样,十天半月的光景就长到了人的膝盖处。手术成功的梁满囤也出了院。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地里沾着水蹭蹭往上长的玉米苗,心里仿佛有人在挠痒痒,他舒坦得享受着。接下来他就该去地里拣苗施肥薅草,玉米比小麦长得快,三四个月就能见着硬挺结实的玉米棒子了。

梁满囤走进家,收拾妥当的小麦装在编织袋里,一袋一袋摞在房檐下,为了避免下雨打湿,麦堆上还蒙着塑料布。梁满囤第一次觉得孙志国靠谱,叮嘱梁金全,抽空去谢谢人家。

遵循医嘱,做完手术不久的梁满囤回家不能太劳累,得休养。好在麦子收完了,地里大活儿没有,全是些零碎小活儿。活儿虽不多,梁满囤还是爱下地。即便上蒸下煮的三伏天找凉快地儿,他也会拎把锄头到地头的泡桐树下,看着自己地里一行行栽得整整齐齐的玉米苗,等着大太阳不刺眼的时候他会进地里勾耧两下,拔拔草,敲敲土坷垃。如果他在地头闲坐的空档,还能碰到一个过路熟人,过来跟他唠两句,那就更惬意。

正是玉米抽穗拔节的时候,太阳刚露脸,梁满囤已经趁着清早的凉气在地里干了一晌活儿。他沿着地垄的直行,在半人高的玉米之间钻来钻去,他要把每株玉米贴地的两到三片叶子掰掉,这样一来,地里的玉米就能更好地通风换气,长得更好。梁满囤站在地头,顺着脸摸一把汗水,被玉米叶划拉的脸经汗渍一浸,火辣辣地疼。但他透过被他拾掇得直溜通达的玉米空隙,从地头一眼望到地尾,一股喜悦中夹杂着满足的成就感从心里飞了出来。

孙志国的到来,让他有些意外。梁满囤想可能是他回庄路过,正好过来打个招呼。想到他替自己收拾麦子,他还没机会跟人家当面说一声感谢,梁满囤笑得皱纹堆积起来,跟之前比,热络得像换了个人。孙志国先是跟他寒暄天气,接着聊到他生病住院的事儿,问问他的身体状况。然后,孙志国低头一笑,再抬起头,摸摸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叔,你这地的事儿,金全没跟你说?”

梁满囤疑惑地盯着孙志国,他隐约觉得孙志国今天是特意来找他的。孙志国被他看得不自然,右脚尖扒拉着地上的沙石子,直到在脚下踢腾出一个小坑,他仿佛下定了决心。

“叔,我先走了。你忙。”

梁满囤一把拉住他,语气有些凶狠。

“把话说清楚再走。我这地怎么了?”

孙志国尴尬一笑,想挣脱他。

“叔,这话我说不合适。还是让金全跟您说吧。”

孙志国的话里有话,让梁满囤的狐疑更甚,不由把手上抓的力道加重了些。孙志国最清楚梁满囤的倔劲儿,干脆把话说开,只是声音有些小。

“叔,你这地已经包给我了。承包合同是你住院时,金全签的。”

“他为啥签给你,是等着我死呢?”

“叔,你可不能这样怪金全,他可是为了救你。你这么大个手术,大十几万的费用,金全一下子去哪里筹那么多钱。”

“钱是借你的?你让他签地?”

“叔,人家医生都说了,你这病不能累着,金全也想着把地包出来让你歇歇。”

梁满囤一下觉得身上的力气被抽走了。他跟孙志国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他却坐在地头的树荫里许久没有回过神。

南坡庄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吵,他们的手机里能装下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地里的庄稼苗到村中心的广场舞。孙志国承包的地块越来越大,轰隆隆的机器声仿佛把整个南坡庄都装了进去。一切都不一样了,南坡庄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带着惊讶和新奇,人们不知道睡一觉起来,又会有什么新鲜的事儿发生。只有梁满囤的精气神儿越来越糟糕,他每天还是下地,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没了之前的那股劲儿。

收完一季玉米,拖拉机带着犁铧进地,惊吓了躲在玉米秸秆里的蚂蚱,蚂蚱四处蹦跶着乱飞。躲在土地深处的蚯蚓还没搞清楚状况,已经仰面朝天地被翻到裸露的土地上。梁满囤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看着拖拉机犁地,突突突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大机器前面翻,后面平,只需十几分钟,他的那一亩地就被整理得松软平整,以前他一个人一两天要干的活,现在不用半个小时。梁金全为此没少开导他,养好身体,享享清福。可梁满囤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他身体里的力气没处使,只能随着脚后跟往下落。因为不需要力气,他的胃也变小了,吃得也不多。慢慢的,做饭这件事儿似乎也变得不重要。

冬至过后,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把青翠的麦苗覆盖。纯洁素白的南坡庄被裹进“冬天麦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吉祥预兆里。清早在雪地里踩出第一串脚印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最早的那个。被皑皑白雪几乎填满的小旱河地头,梁满囤静静地坐在他经常坐的那块石头上,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堆积的雪花早把他变成一尊冰冻的雕像,雕像望着眼前的麦地,还在等着它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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