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昨夜的晴空里,飘过一阵雪花。
今晨皆细细地消融,化在清亮的道边,屋檐,窗台角子里了。
远天是鸭蛋壳般的铅灰色。行人与车辆在湿漉漉的清冷中行走,来去。
眼看冬寒一天天料峭了。
我们且抛开夜的霓虹与昼的奔劳,寻张可将背安稳地静靠着歇息的硬木椅,或者舒适的沙发,将两条疲累的双腿也舒展地向前伸了去,放在一只安逸的脚踏凳上。
现在,在北方的充满暖意的暖气房间里,你来听我讲一个关于温暖的南方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小镇上。
这美丽的小镇有一个很诗意的名:香雪。
在北方住惯的人都知道,雪是不香的。
雪非但不香,同样也是冰冷的。
初飘下时柔软,日子一久,也就硬了起来。去了羽毛般的轻飘,像石头一般沉重。
下雪的日子越久,这地上堆积的雪便越沉重,渐渐地也会有了另一个说法:冰。
长年堆积起的雪,在海上叫冰山。
航行的海船如果有一丁点藐视它的行为,便会不小心与它交锋上。
钢铁铸就的船身,也会在这一开始是这世间最柔软的,可以化在手心里的物质上,尝到痛苦的滋味。
这痛苦却不是一丁点了,是人间惨剧的开始与高潮,是悔不当初的懊恼,可惜,这懊恼是改变不了事实的。
事实却是关乎性命身家。
所以,这雪,看似柔软,毛茸茸般可爱,却也是有着它锋利的一面,比起我们故事里的香雪来,是跋扈了许多。
我们故事里的香雪,是另样的事物。
它的确是如雪般柔软,美丽,它比雪更让人感觉到甜蜜。它散发清香,有着雪的晶莹和雪没有的温润汁液。
香雪镇的香雪,到底为何物?在以后的篇章我们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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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
何香的鼻梁上架着副近视眼镜,正向我们走来。
镜片的淡白色衬着细细的镀有金锡的框,鼻梁底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嘴,每一边的嘴角都抿紧着向脸庞里,那略鼓出的地方,划出一小段好看的弧形来。
我们会感觉到何香是在笑。
她的确在笑。
她的双眼看着眼前这绿森森的树林子,一条蜿蜒的小溪盘着林子边铮铮淙淙过去了。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溪岸边倒垂着嫩黄浅绿的杨柳枝,几树缀满红粉的桃花树拼了命地怒放着。
何香自幼生长在城市里。
母亲给她起的名:香。
自她懂事那天起,她便知道这个香是充满甜蜜的字。如果重叠起来发音,便是香香。是母亲往她粉嫩的脸蛋上抹的雪花膏。那时候,是一步步从百雀羚,到宝宝霜,再后来就是美容霜。
现在的名目更多,有眼霜,日霜,晚霜,还有面膜,精华液,隔离霜,爽肤水……这些后来出现的东西和先前她最早用的百雀羚一样,都散发着香味,都应该归入当初母亲称之为“香香”的一类。
她时常说服自己,来喜欢这重叠的发音。因为母亲说过,女孩子就应该香香的。
第一次拒绝母亲给的香香,是在她懂事后的第三天。
那天午睡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看见四个仙女站在她身边,沉默地瞧着她,她们穿着不一样的衣衫,粉红色,淡绿色,淡黄色,月白色。
她们的脸上似乎凝着什么。何香伸出手去想抹一抹,但却忽然醒了。
何香醒来,看见枕边正放着一盒百雀羚。深蓝的底色,剪纸一般的小鸟。
啊,何香嚷了起来。梦中正有这样的一只鸟。
何香跳起来,跑出房门,站在街边的屋檐下,揉揉眼,几个男孩子正拿着大人的象棋子当积木玩。
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孩忽然凑到她跟前,亲了她脸蛋一下。说她身上的气味像他妈妈,太好闻了。其他男孩看见哄地一声,哗啦啦笑开了。
何香将面前的象棋宝塔一推,狠狠地瞪着几个人说,以后别上我家玩!
何香的母亲是机关干部,家里总有吃不完的糖果,饼干,还有红富士,黄元帅苹果。
每次去何香家玩,孩子们每人捧一只大苹果在胸口前啃,啃完了,还有包裹着亮晶晶的彩糖纸的水果糖,巧克力糖,奶油糖。
过节的时候去,还能吃到可口的酒心糖。
几个男孩一听何香这么说便慌了。最后,都站到何香这边,讲那大男孩的坏处。
何香带着几个跟她同龄的男孩,寻到大男孩家,将大男孩欺负她的事,告诉了他家长。
刚讲完,便看见灰溜溜低着头进屋的肇事者。生事的人,自是挨了顿好打。
何香笑嘻嘻地拍着手走回家。当天晚上便不让母亲往自己脸上抹香香。
母亲说如果不抹香香,小脸蛋会被寒风刮破。
何香摇摇头。她并不能充分理解被寒风刮破的小脸蛋是什么样的。
母亲又说,如果不抹香香,就吃不到她喜欢的宝塔蛋糕了。
何香眼前仿佛看见自己吃蛋糕时的美样。
她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下唇,向母亲提出个要求来:以后每次抹完香香,都要吃一个宝塔蛋糕。
母亲伸手刮刮她的鼻梁,小鬼头。
从这后,何香每次在抹完香香后,都要美滋滋地吃上一个蛋糕。
家里好吃的东西挺多,何香只把宝塔蛋糕做为自己的最爱。
做蛋糕的店铺就在她家南边隔邻的一条街上。一角一个,半个小时就有新鲜的出炉。
那甜蜜的醇香,像花蜜般吸引着邻近的居民。
路过的行人被自家小孩的手拖着拉进店铺。
那时候的一角钱,可以做很多用途,甚至可看场电影。
对于大人来说,这醇香的糕点既是洋玩意,又是奢侈品,由紧巴巴的荷包里掏出,可以买好几个鸡蛋的一角钱,给孩子买一个也许用不了一只鸡蛋做成的蛋糕,实在是既为难,又不心甘的。
有人便拖着孩子的手,好言相劝着,走开去。也有人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蛋上,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拖着默默掉眼泪的孩子离去。
当然,也有很爽快地掏出钱来,给孩子买上一两个的。下次再要过这条街时,他也就领着孩子走另一条道了。
正因为多数人是消费不起的,何香每天早一个晚一个,也算是过足了“最爱”的瘾。
正是因为可以吃到蛋糕的关系,她不断说服自己,任母亲往她脸上抹着不断进步的香香。
及至到后来有一天,她自动地往自己脸上抹香香,并且拒绝晚上吃蛋糕。
带来这个转变的,是个叫宾予的插班男生。
他有着一双清亮似月的目,还有一张嫣红的嘴唇和雪白的肤色,清秀的鼻梁,让何香一见就倾倒的微笑。
宾予总穿着一身的深蓝色。那是中山装改良后的时髦学生装。宾予的出众,便是这身装束配着他挺拔的身形,在所有拖拖沓沓的男生中显出了鹤立鸡群的美感。
何香的双眼总无时不离那蓝色的身影。她那时候的天真,很明显地收敛起来,为的是也将自己显得出众而沉稳。
她觉出自己是应该配这样出众的男子,便写了信给他。要他加油,争取将来考进同一所高中。
何香的信让宾予份外惊奇。他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与何香四目相望时,真诚地一笑。
那白皙的脸蛋飞上几丝轻红,何香看他那情形,便当他是知道了,也就认为默同了。
谁知,最后,宾予并没有同她一起就读同一所高中。
宾予的父亲调动工作,宾予随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
因为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宾予在第二年春天回来,托辞见了何香一面。
何香此时脸上的微笑,便是想起了这段逝水华年。
宾予那嫣红的嘴唇,像极了盛开的桃花,又比那桃花的红更甚一重,更滋润一重,莹莹地发着光,衬着那白皙的肌肤,深蓝色的学生装比那风一过,便森森作响的修竹更婀娜有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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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予走路没声,静静地,却又有着看似稳健的姿态。
宾予在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站到何香家的楼下,静静地看向三楼东面的住户。
那里有一个露天的阳台,阳台紧邻是一排大玻璃窗。
有一次班队活动,宾予同了其他同学一起来找何香时,他们站在那有着流水亭台的假山池子边,扯开嗓子叫何香名字。何香便是从那三层东面的大玻璃窗边,露出脸来,一脸惊喜。
临下来前,何香又在旁边的露天阳台上朝大家做了个鬼脸。这鬼脸,其他人没看见,都低着头起劲地逗着假山池子里的红色锦鲤,宾予是瞧见了。
何香做完鬼脸,脸上显出不一样的神情来,这神情让宾予心中一凛,差点将旁边的小班长误撞进水里。
这段笑话,宾予后来告诉何香。
讲的时候变了一种方式。是说何香的鬼脸吓他后退一步,造成了小班长的惊险一幕。
何香在不高兴的同时并没有分辩,只是笑着说,大家吃甘蔗,广东带过来的罗汉甘蔗哦。
这事看似过去了。何香也并没有任何异于往常的举止,宾予却记下了,记住了那一节更比一节甜的甘蔗,记住了何香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宽厚。
他在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回来找何香,为的是,再看看何香的脸从窗玻璃后或露台上探出来的一幕。
他静静地站在假山池子边。
他是想叫出何香的名字的。但那名字却如烫嘴一般,到了唇齿间,就逼迫得他双唇轻颤,浑身淌汗。
尝试过无数次后,他有些气馁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花费两毛钱就擦得雪亮的黑牛皮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何香出现在宾予眼前。
何香穿着印有xx中学字样的红白相间校服,马尾辫剪成了齐耳齐眉的三齐式短发。
宾予一见何香,便将起始垂在身体两侧的左右手藏到了身后。
“刚回来,又要走,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咦,是吗?想不到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这本书,送给你。”
宾予说完这句话时,已是满脸通红,抬起脚来,似乎就要走。
“写信给我吧。”何香放掉自己刚才咬住的下嘴唇,“一年一班。”
宾予看着眼前的地面,点点头,复又微微一笑,“我走了。”
何香注视着宾予并不说话。
宾予脸上又浸上红来,“走了。”说完,飞快地步出了机关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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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予送给何香一本数学解题集。何香在过去的班级里有解题高手之称,参加过市里举行的青少年数学竞赛,进入过前三甲。
数学解题集的扉页上,写有两行字“与何香共勉!友:宾予”
多年以后,何香到了德国的慕尼黑市,向一位计算机编程界的著名博士进行高端网络系统学习时,身边便带着这本,有着淡淡赭黄色封面的数学解题集。
何香最后一次收到宾予写给她的信,是在她考上研究生之前。
宾予在信中谈起一个叫香雪的地方,许多人去到那里就不愿回来了。
去过一次的,魂似也留了在那里,总是牵挂着,说要再去。
宾予说,他也想去。
何香并不知道宾予去没去香雪。
收到那封信时,何香正在为研究生考试做准备。
也与准备投考的专业导师见过面了,也按父母的关照送了点见面礼,是希望导师到时恩准一位弟子的入编。
导师的脸色并不太好,也并不说什么可以让人放心的话语。
考上研究生后,何香给宾予回了一封信。
大意是过去的一段时间太紧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也该为她高兴了。
信是从网上的邮箱里发的。照理应该很快看到宾予的回信。但宾予再没有给她任何信息。
打电话到宾予的手机上总是忙音,宾予的父母都不知,宾予到底去了哪里。
何香将那最后一封信反复看了多次,得出的结论是:宾予一定去了香雪,并且把自己也留在了香雪。
何香现在正踏在去经香雪的路上。
6年前,她就想去香雪。想了近6年,却一直没有成行。
杳无音讯的宾予。
香雪。
6年里,何香一直没有回国。因为跟着导师在做一个独立的机密项目。
由德国提前归国后,她接受了母校递交的聘书。
母亲希望她的生活有保障,即使独自一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她果然按着母亲的愿望安定了下来。
母校刚建好一批商品房。教师可以优惠的价格,按抽签的方式获得房屋购买权。
何香在德国曾参与多种有酬劳的高端,多端软件程序设计,除去吃穿用行的开销,手里尚有三十余万人民币。
父母亲名下原本也有两套房子。何香一开始并不打算要学校的商品房。
当母亲听闻房子的地段以及低于市场一半还多的房价时,极力主张何香抽一套买下来,权作投资。
何香买了房。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花了近六十万。父母亲的老本也贴了进来。
拿到房钥匙的那天,她站在空荡荡地,还透着水泥气息和冰凉空气的房间里愣住了。
暖气刚在前天停了。初春的嫩芽早已在道边的垂柳枝条上星星点点地探头张望着。
又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世界还有一些尚未褪尽的潮气,却也有百废待兴。
何香就是这时候决定了,要去一个6年前就想去的地方:香雪。
何香能在母校应聘上岗位,有一多半原因是因为德国的博士学位以及实际技术能力。所以,母校额外惠顾,允她先休假半个月,调整时空感。
何香瞅瞅周围的人,除了过去学习时认识的几位老师,算是熟人,她也就只有亲人,父母和弟弟。
过去的同学多少年不联系了。谁还能抽出一周时间陪她去一个远方倘徉?
就算谁有这个时间,也指不定会情愿陪她这个老单身女四处闲逛。
该嫁人的早嫁人了。该娶的,也应该早娶了吧?
何香想起这些,眼前便跳出宾予那清瘦的灵俊模样来。
你到底怎样了?你到底在哪里?
何香咬着下唇在心里嘀咕着,习惯性地推了推快掉到鼻梁下的近视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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