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户里灌进来 ,竟然让人有点瑟缩。毕竟是秋天了,风一天比一天凉。
晨把挂在墙上的外搭披在肩上,起身把窗户关好。
坐在电脑前忙活了一个上午,肩颈都酸痛起来。她不禁轻轻按揉着肩部,在办公室里慢慢踱着。
视线无意落在了挂在墙上的日历。时间的脚步总是匆匆,感觉刚过完年 ,眨眼间又到中秋了。
她似乎总是后知后觉。虽然每天走在街上,各种月饼促销的广告充斥眼球,虽然老公已经开始跟她划算中秋需要购买的礼品,但是她似乎只是看见了,听见了,而已。
今天在日历上看见那个日子,却感觉特别刺目。又到中秋了。
她忍不住使劲出了一口气,心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疼。
别人都说时间是疗伤的良剂。可是,这都过去了多少年,为什么还是会忍不住叹气?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地方总是无法痊愈?
她已过不惑之年,家庭幸福,生活顺心,工作也算合意。平常的日子,平淡,却也舒适。
可是每年将近中秋,那个旧伤就会溃烂,化脓,就像她的鼻子,闻到秋天的气息,就开始喷嚏不断,眼泪横流。
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无法释怀,无法忘记。
那天也是中秋。晨却无心在家里团圆。上午好友的一番话,让晨的心翻起巨浪。
晨与好友晖约好一起进城逛街。一路上,俩人骑着自行车,谈笑风生。她们从初中就是闺蜜,现在又分到了一个单位上班,关系更加亲密。
“宇前几天给我写了一封信。”好友骑在前面,微微回头。虽然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但是晨的心忽然泛起疑惑。宇单独给她写信?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啊?也就是前不久大家一起爬过一次山。
可是她脸上依然保持着快乐的笑容。“写信干嘛?”她似乎不太关心,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不能太小家子气,显得自己多么在乎似的。
晖放慢车速,与她并行。“他说,他一点都不开心。他爸爸妈妈不同意你们俩的事,可是他又不敢告诉你,怕你难过。而你一点也不知体谅他。”
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爸妈不同意?我也没去过他们家啊,他爸妈怎么会知道我?”十八岁的年龄,自尊心是何等脆弱!她感觉无地自容,语气里带了怒意。
“这个他倒没说,可能有同学在他爸妈之前说漏了嘴吧。”晖似乎没有觉察她脸色的变化,语气依然是轻描淡写。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还写信跟你诉苦?”晨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声音,语调尖锐起来。她一向是个急性子,脸上藏不住事。
“他说,那天爬山,你都不怎么理他。他挺难过的。感觉跟我谈得来,所以就想跟我说说。”晖居然还是一脸迷人的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可爱,那么迷人。
喉头被堵住了,心像是被一只手拎着,又摔到地上。那温柔可爱的笑,就如一把一把的盐,洒在了她受伤的心上。
如果说刚才还是因为自尊心受到打击,现在则是醋海翻腾。虽然晖只是如此淡淡地叙述事实,虽然她没有显示出一点情谊,但是晨还是被恐惧被嫉妒击倒了。
一只小鸟误打误撞地飞进来,打断了晨的思绪。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那天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清醒。
有时她想,年少的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一封信,几句话,就能让她产生天崩地裂的疼痛。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可是少年的心,就是那么骄傲和敏感。
那天上午,晨终于放弃了逛街,推说不舒服,就匆匆回家了。
一向善解人意的晖,那一天却突然迟钝,只是关心地问了几句,就一个人独自逛街去了。
晨看着她的背影,总是那么窈窕,那么优雅!
晖一直是男孩子心目中的女神。她特别喜欢笑,一笑起来,那眉眼弯弯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动。
她又特别乖巧,善于体察人意。跟她在一起,听她娇俏的话语,总是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晨一直以自己的朋友为傲。初中时,俩人天天晚上一个被窝,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时的晖有点胖胖的,软软的。每天晚上,她都会说:“你要从后面抱着我,这样我才能睡着。”
开始,晨有点不太习惯这种亲昵。但是时间长了,她居然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被人需要,给人安慰 ,也是一种幸福。
那时,同学会戏谑地说:“你俩是不是同性恋?”晖就会歪着头 ,“咱俩就是同性恋,对吧?”
那个时刻,她的心就像是奶油蛋糕,在晖娇软的语气中融化。
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因为晖而醋海翻腾。
回家后,吃完午饭,爸妈开始忙活中秋晚宴。以前,她会急不可耐,光等着享受饕餮大餐。可是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注意这些。
躺在炕上,她感觉那根本不是炕,就是一块烙铁。她就是烙铁上翻滚的蚂蚁。
闭上眼,耳边就是晖说的话:“他爸妈不喜欢你。”“他给我写信了。”“他很苦闷,他喜欢跟我说话。”
她拼命捂住耳朵,可是那些银铃似的笑语还是会拼命挤进她的耳朵。
曾经能融化她心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把把刀,直戳戳地插进她的心里。
宇,是她所有的梦,所有的甜,所有的盼!
初一,开学第一课,她迟到了。一向羞涩的她,低着头,红着脸,踏着碎步,轻轻走进教室。
为了找到自己的座位,她悄悄抬眼,然后一双眸子就映入了她的眼帘。那双眼睛里,有笑容,有调皮,也有探索。
一眼定终生。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13岁的晨居然脸红耳热,心里突然萌生一种悸动。她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同学,你视力好不好?”班主任是一位男老师,丝毫没有责备她的迟到。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看老师,没有立即回答。
“现在就倒数第二排有个空位了,如果你视力没有问题,就坐到那里吧。”
她随着老师的手指,找到那个空座。然后她看见刚才看她的那个男孩恰恰坐在后面一个座位上。
刚才她还有点犹豫,自己这么矮小,坐在后面会不会被挡住视线。现在,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她对老师绽放了笑容,点了点头,就赶忙朝那个座位走去,仿佛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去。
那一年,晨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早晨背着书包走往学校的那一刻;那一年,晨上课喜欢侧着身子,眼睛看着黑板,余光却瞥向背后那个人;那一年,晨第一次开始讨厌星期,讨厌放假。
宇,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哄女孩子。每次闹了别扭,他不会主动道歉。
有时晨也会恶狠狠地发誓:他再不主动道歉,就再也不理他了。
可是每次他若无其事地跟她搭话,她心里立即就会选择原谅,忘记所有不快,依然笑眯眯地侧着身子相迎合。
甜蜜的时光总是倏忽而过,初一一年的美好定格在了晨的记忆里。
初二,宇因为爸妈工作变动,转学走了。他抗拒过,但最终还是离去了。
临走前,他给了晨一个笔记本。浅蓝色的绒皮,就像一片蓝色的天空。他递给晨这个本子,就匆匆离去。
没有告别,没有“执手相看泪眼” ,那个年龄,如青涩的毛桃刚刚泛出红晕。他们只知道在一起就彼此欢喜,但谁也不肯说出那份欢喜,努力将它隐藏在眉间嘴角。
宇走了。整个教室都变成了一片空荡。晨还是不自觉地侧身,但眼角已经不见那个身影。
晨向老师提出请求,将座位调到了最前面一排。
白天,还是那个温柔羞涩的小女孩;晚上,她就会打开那个浅蓝色的绒皮本,写下自己的心事。
她不敢写思念,只是在写花,写草,写风,写日光,但是每一种事物里都是宇的影子。
高高瘦瘦的个子,精亮又略带倔强的眼眸,浅淡的笑容,稍显沙哑的嗓音,无一不是那样美好。
大约是两个星期后,宇的好哥们神秘的塞给晨一封信。
不用打开,她也知道是谁的。心里就像有一头鹿在撞击,脸成了火烧云,连耳垂都烫人。她没敢打开。
那一天,一向羞涩的晨忽然笑得声音好大,动作也一改平时慢腾腾的样子。她在掩饰,总感觉别人会看出她的异常。结果就异常得更加鲜明。
那一天,时间特别长。似乎怎么也到不了头。
终于挨到了晚上。她躲在被窝,打开那封信,看见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泪珠禁不住滚落下来。
荷花妹妹:
我这样称呼,你不要生气。因为在我心里,你就像荷花一样圣洁,美丽……
一向不会甜言蜜语的宇,老师用小棍敲手心,都倔强的不肯低头的宇,竟然会叫她荷花妹妹!
一直以为这种喜欢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想到自己也在他的心中。
晨将信贴在心窝,甜甜地进入梦乡。梦里,那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在向她微笑。
初中两年,师范三年,书信往来,梦里相会。无论时光变迁,他依然是那个瘦瘦高高的倔强男孩。
她毕业了,他依然在读书。
毕业第一年的春节 ,妈妈忽然在院子里喊:“晨,有同学找你。”
她早晨起来脸还没洗,头发蓬乱。假期在家,她彻底放纵自己。
谁会来找自己?晨有点狐疑。如果是她的那些闺蜜,是根本不需要通报的,直接就找进门来。
她走出门,一下子呆立在那里。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孩子,身穿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脸上是浅浅的笑,还有几分羞涩。
“不认识了?”还是他先开口,依然是略带沙哑的嗓音。
依稀相识,却又感觉陌生。如果不是那双晶亮的眼睛,如果不是那浅浅的羞涩的笑容,如果不是那熟悉的沙哑的嗓音,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就是自己魂牵梦绕的男孩。
面对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宇,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男孩,晨却尴尬大过喜悦。
心心念念了五年,终于相见,却是以这种蓬头垢面的形象出现。
她恨不得这是一个梦。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习惯性的开始用脚尖划圈。虽然空气冷冽 ,但她身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悄悄抬头,与宇的目光相对,眼神里满是宠溺。她松了一口气。
宇现在比以前拘谨了许多,话更少了。他告诉晨,为了能跟晨相见,他选择了晨所在城市的大学。父母极力反对,但是这次他自己做了主。
长大以后的宇 ,虽然还是有些倔强,心思却细腻了很多。
冬天还没来,他就会送来手套,因为他知道,每到冬天,晨的手就会冻得血淋淋的;过生日,他会送来自制的沙画,还有她最爱吃的虾酥糖;每次在一起走, 他都会自动走在左边;在野外散步,偶尔遇到沟沟坎坎,他会不放心地把手环在晨的腰后,但只要走过去,手会立即放下。
宇从来也没有说过他爱她,从来也没有任何承诺,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敢拉一下。但是晨笃信:宇就是她要相依一生的人。虽然宇不善表达,但是她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到一切,这就够了。
种种过往,在晨眼前拂过。她再也无法躺在那里了。她必须跟宇要一个答案。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任何犹疑,但是现在,她的心已经进去了沙子。
晨外表温柔,性子却非常急躁。不问个究竟,这颗心无法安放。
她也不向父母解释,只说去看一个同学,然后搭车,直奔宇的学校。
办公室里扑楞楞的响声,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晨。她抬头,那只误飞进来的小鸟居然把窗户当成出路,坚持不懈地往玻璃上撞。
哎,一层玻璃而已,就挡住了它的路。晨向前打开窗,鸟儿扑楞楞飞出去了。
一层玻璃而已,当初的自己不正是这只小鸟吗?一层玻璃,就遮蔽了双眼。她再次陷入往事。
这是晨第一次在他的学校出现。宇满脸的惊喜。他居然没有发现晨满脸的心事。
“咱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走走吧。”晨说。“行,学校旁边有个小树林。”宇说话比平时明快了不少,脸上有掩抑不住的喜色。
平时,他们俩在一起, 总是晨叽叽喳喳地说,宇就负责听。有时晨会嗔怪:“你光让我自己说,怪累人的。”“我就爱听你说话,说什么都爱听。”宇总是笑眯眯的。
今天,晨不说话,空气都凝滞了。“哎,你今天怎么没话了?”宇逗她。“凭什么要让我说话,我不爱说了不行吗?”晨眉尖紧促,声调尖锐。
“你今天怎么了?不高兴了?”宇满脸不解。
“你是不是给晖写过信?”她单刀直入。“我给她写信?我跟她都不熟,就爬山见了一次。”宇满脸的不可思议。
此时的晨,已经被嫉妒挫败冲昏了头脑,她只想一股脑地倾倒自己的愤怒,没有理智去辨别。
“你撒谎。晖都说了,我让你痛苦,我不善解人意,你爸妈也不同意我俩的事。”愤怒的晨像一头小豹子,彻底脱离缰绳的束缚。
“我爸妈不同意?你说啥呢?我都没告诉我爸妈咱俩的事。”宇声调也有点抬高,他向来不会哄人。
“反正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不说,晖怎么会想到这些?我那么信任你,你却背着我给晖写信诉苦。你不喜欢我,就明说,我非赖上你吗?”那个温柔如水的晨不见了,眼里全部是火焰。
“你非相信别人,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做。”宇还是那个少年撅起的宇。
最后不欢而散。晨没有回家,直接坐车到了另一个好友家里。好友惊诧不已,但是晨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她在好友家里睡了整整三天。醒了就吃饭,吃完了就睡觉。她就是感觉太累了。
三天后回家。她写了一封信。有一个男同学一直追她,可是她心里装不下其他男人。可是这次她写信给他,要求他马上带她走。
她必须脱离这里,她必须把过去彻底斩断。背叛,这个词,已经让她彻底失去理智。
她辞去工作,跟着那个男同学走了。过往全部交给时间。她不再与任何人联系。
后来,结婚,生子。回家,谁也不见,也没人跟她提起宇的消息。
再后来,妈妈缠不过那个好友的央求,把联系方式告诉了她。
没有见面。好友只是通过微信告诉她:晨走后,宇疯了一样到处打听,但没有人能够告诉他答案。后来,他毕业,去了青海。一年后,在中秋节那天,突遇车祸去世。
上天竟然以这种方式来惩罚她的任性和决绝。她宁可认为是宇背叛了她,她宁可自己是那个委屈受伤的人。
回想往事,她经常会黯然神伤;夜半醒来,也会因被辜负而流泪。可是她依然希望宇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可以让她想,让她念,让她怨。
可是一向温和倔强的宇,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了。他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所有的猜疑都不再需要答案。从此,她的思念无处安放。
下班的时间到了。铃声将晨从思绪中拉回。泪水又肆意流淌。
谁能告诉我,能有多坚强,才敢恋恋不忘。这么多年,晨一直盼望自己能够失忆,忘记所有的过往,包括伤痛和甜蜜。
可是,错误已经犯下。想忘的,却会更加念念不忘。
又是中秋,不知宇在那个世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