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关于独创性》(上)
译/彭少君
独创性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给出答案。对于艺术作品而言,到底怎样才能称其“具有独创性”呢?一部作品为了具有独创性,到底需要怎样的资格呢?如果从正面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有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迷惑不解。
脑神经外科医生奥利佛·萨克斯【1】在他的著作《火星上的人类学家》中,关于独特的创造性,给出了这样的定义:
“创造性是极富个人化的东西,它具有强烈的个性和个人风格。它通过才能
被凸显出来,并溶解成为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激发创造性,就是打破对既有事物的陈见,在想像的境域里自由翱翔,并在心中反复构建完美的世界,同时经常以批判性的内在目光监视这一切。”(吉田利子译 早川文库 第329页)
这个定义深得要义,精准而深刻,但是不禁让人抱起胳膊想到:虽然这么果断地下了定义,可是……
从正面突破想要寻觅它的定义和义理的做法先搁置一边,让我们想一想具体的实例,或许这样会更容易让人理解。比如甲壳虫乐队出道的时候,我大致十五岁。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的甲壳虫乐队的歌曲,我想应该是《请取悦我》【2】,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身体不禁一颤。为什么呢?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类型的曲子,而且它确实太帅气了。为什么它这么棒呢?我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反正就是觉得它棒极了。这种感觉就像我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沙滩男孩的《冲浪USA》一样。我不禁感叹道:“啊,这也太好听了!”“和其它曲子完全不同!”
如今想来,是因为他们具有卓越的独创性。他们奏出了别人奏不出的音符,创作出了别人创作不了的音乐,并且音乐的品质出类拔萃。他们肯定拥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音质低劣的晶体管收音机(AM)里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立即就能理解的明确事实。这样说来,确实简明易懂。
但是,他们的音乐什么地方具有独创性呢,与其它的音乐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想要梳理出概要并加以语言化,是极其困难的。当时还是少年的我根本做不到,即便现如今成为大人,即便暂且成了职业的小说家,也依然难以做到。想要做出说明,必须具有专业知识,而且即便从道理上做出了说明,听者或许依旧一头雾水。所以我觉得还是去听听那些曲子为宜,听过之后或许就能明白其中所蕴涵的独创性吧。
不过谈起甲壳虫乐队和沙滩男孩乐队的音乐,有一个事实不能忘记,那就是从他们出道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所以,那时他们的音乐给我们这些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一同向未来迈进的人们所带来的冲击,到底有多么剧烈呢,似乎很难被现如今的人们所理解。
从他们出道之后,毋庸置疑,许多的音乐人都受到他们的音乐的影响。他们(甲壳虫乐队和沙滩男孩乐队)的音乐作为一种“公认具有价值”的东西,而被社会所强烈吸纳。因此,现在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甲壳虫乐队和沙滩男孩乐队的音乐的时候,事实上不太可能会激动地赞叹道:“这太棒了!”,也不会强烈地感受到这是一首“之前没有的全新”乐曲。
让我们再来看看斯特拉文斯基【3】创作《春之祭》的例子。一九一三年当这首曲子首次在巴黎公演的时候,由于听众无法接受它的崭新曲风,致使会场一片骚动,甚至引起了一场大混乱。因为它敢于突破以往的窠臼,所以让听众大吃一惊。但是,随着演奏次数的增多,混乱渐渐平息,以致于成为现在演奏会上的人气作品。现在,当我们在音乐会上听到这支曲子的时候,不禁绞尽脑汁地思索:“这首曲子到底为什么会引起那样的骚动呢?”。这首曲子所蕴涵的独创性,给初次公演上的一般听众带去的冲击,我们也只能在头脑中想像一下:“或许是这样吧。”。
那么此时就会产生出一个问题:独创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褪色吗?这个自然依具体情况而定。独创性在多数场合下,因为接纳与习惯,而渐渐失去当初的冲击力,不过同时这些作品——如果它的品质优异,并得到幸运的眷顾——也会上升到“古典”(或者“准古典”)的地位,并广泛地获得人们的敬意。现在的听众听到《春之祭》的时候,不会再感到困惑和混乱,反而会感受到一种超越时代的新鲜感和震撼力,而且这种体验被作为一种重要的“Reference(参照物)”浸透入人们的精神之中。也就是说,成为音乐爱好者的基础性滋养和价值判断标准的一部分。说得极端点,听过《春之祭》的人和没有听过的人相比,在认识音乐的深度方面具有着差异。到底有多大的差异呢,具体无法测定,但是肯定存在着某种差异。
马勒【4】的音乐稍稍与之不同。他所创作的音乐并没有被当时的人所正确理解。一般的人们——甚至周边的音乐家们——普遍认为他的音乐是“令人不快的、丑陋刺耳的、结构松散的、冗长拖沓的”。现在认真想来,他的交响乐摆脱了既有定式,所以才不能被当时的人们所理解吧。而且他的音乐被当作倒退保守的“低劣品”,反而遭受到同时代其他音乐家的蔑视。马勒唯一被世人所接受的是,他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家”。在他去世后,他的多数作品渐渐被忘却。管弦乐队并不乐意演奏他的作品,听众们也不愿意聆听他的作品。只有他的弟子和少数信奉者,为了不让火种绝灭而继续认真地演奏着他的作品。
但是进入上世纪六十年代后,马勒的音乐获得了戏剧性的复兴,如今这些音乐成为了演奏会上不可或缺的重要曲目。人们满心欢喜地聆听着他的交响曲。这些音乐惊世骇俗、震慑精神,久久地在我们的心中回响着。总之,生活于现代的我们超越了时空,挖掘出了他的独创性。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舒伯特的那些卓越的钢琴奏鸣曲,在他生前并没有被太多演奏。直到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它们才在音乐会上被广泛演奏。
塞隆尼斯·孟克【5】的音乐也十分出色并具有独创性。我们——对爵士乐怀有一些兴趣的人——因为经常听他的音乐,所以现在即便再听也不会产生惊讶的感觉。听他的音乐的时候,只会想到:“噢,这是孟克的音乐”。不过显而易见,他的音乐是具有独创性的。他的音乐,与同时代其他爵士乐演奏家所演奏的音乐相比,在音色和结构方面截然不同。他以自己迥异的风格演奏着自己创作的、拥有独特旋律的乐曲。并且这些乐曲能够深深地打动听者的心灵。虽然之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音乐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但是由于少数人的强烈而持久的支持,最终他的音乐不断被大众所接受。就这样,现在孟克的音乐成为了我们身体中的某种音乐认知系统的清晰明了的、不可欠缺的一部分。换言之,就是升华为“古典”。
在绘画和文学领域,也有相同的情况发生。梵高和毕加索的画作最初让人们大为惊诧,在有些场合下甚至让人产生了不快的感觉。不过,现在再看他们的画作,我想几乎不会有人内心凌乱,并产生不快的感觉吧。毋宁说,大多数的人们看过他们的画作后,会将之铭刻于心,并感受到积极的刺激,获得心灵的慰藉。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画作并没有丧失独创性,而是人们的感觉被这种独创性所同化,并作为一种“参照物”自然地被吸收到体内。
与之相同,夏目漱石【6】和海明威的文体,现在也成为古典,发挥着参照物的作用。与夏目漱石、海明威同时代的人们,经常批评他们的文体,有时甚至会讥讽嘲笑。当时也有不少人对他们的风格产生强烈的不快(大多数都是当时的精英)。但是现如今,他们的文体作为一种标准,起着重要的作用。我觉得如果他们创造的文体不存在,那么现在的日本小说和美国小说的文体,就会发生些许的改变吧。换言之,夏目漱石和海明威的文体作为日本人和美国人的才智的一部分,被组装进民族的基因里了吧。
像这样,以过去“具有独创性”的东西为例,现在进行分析是比较容易的。在多数场合下,因为应该消散的东西业已消散,所以只以剩下的东西为对象,就能安心地给予评价。但是,正如许多实例所示,能够感知到同时代所存在的独特表现形态,并及时给予公正地评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同时代的人们的眼中充斥着带有不快、不自然和非常识性的——有时候甚至是反社会的——形态的东西。或者只是愚蠢地看待这一切事物。不管怎么样,往往这在引起惊诧的同时,也会招致冲击和反感。大多数人本能性地对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产生憎恶,特别是对于已经沉浸在既成的表现形式中,并在其中树立了自己的地位的统治阶级,更是成为了应该被唾弃的对象。如果处理不好,甚至会有摧毁自己所建立的地盘的危险。
当然,甲壳虫乐队那时的演奏,从年轻人那里获得了超高的人气,不过我觉得这只是特例而已。尽管如此,当时,甲壳虫乐队的音乐并不被世间所广泛接受。那时,他们的音乐被认为是流行一时的大众音乐而已,与古典音乐相比价值要低许多。
【1】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1933年7月9日-2015年8月30日),英国伦敦著名医生、生物学家、脑神经学家、作家及业余化学家。他根据他对病人的观察,而写了好几本畅钖书。他侧重于跟随19世纪传统的“临床轶事”,文学风格式的非正式病历。他最喜爱的例子为卢力亚著作的记忆大师的心灵。
【2】《请取悦我》(英语:Please Please Me)是英国摇滚乐队甲壳虫乐队的第一张专辑。1962年10月5日推出首张细碟《Love Me Do》,后来攀升到排行榜第十七位,喜出望外;1963年1月11日推出第二张细碟《Please Please Me》,之后成为乐队的第一首冠军歌曲。甲壳虫乐队的名字开始流行起来,Parlophone唱片公司为了乘胜追击,于1963年3月22日在英国赶紧发行了这专辑。
【3】伊戈尔·费奥多罗维奇·斯特拉文斯基(1882年6月17日-1971年4月6日),俄国作曲家,20世纪现代音乐的传奇人物,革新过三个不同的音乐流派:原始主义、新古典主义以及序列主义。被人们誉为是音乐界中的毕加索。
【4】古斯塔夫·马勒(1860年7月7日-1911年5月18日),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作为作曲家,他是19世纪德奥传统和20世纪早期的现代主义音乐之间承前启后的桥梁。马勒之后,十二音和无调性音乐等先锋理念崛起,传统调性音乐的辉煌时代走向终结。他的指挥成就在生前就已得到广泛认可,但他所创作的音乐一度被忽视,在纳粹德国时期甚至因其犹太身份而被禁止,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因指挥家伯恩斯坦等人的推广而得到复兴,其音乐价值方为人所周知。到如今,马勒的音乐是演出和录音最频繁的作品。
【5】塞隆尼斯·孟克(1917年10月10日 – 1982年2月7日) 是一名美国爵士乐钢琴家和作曲家,并被认为是美国音乐史上的一位伟人。[4]孟克擅长即兴表演,同时也为爵士乐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6】夏目漱石(1867年2月9日-1916年12月9日),日本作家、评论家、英文学者。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他对东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诣,既是英文学者,又精擅俳句、汉诗和书法。写作小说时他擅长运用对句、迭句、幽默的语言和新颖的形式。他对个人心理的精确细微的描写开了后世私小说的风气之先。他的门下出了不少文人,芥川龙之介也曾受他提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