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薛宝钗是高情远致的君子,林黛玉是出尘脱俗的雅士,那么史湘云就如同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顽童。也许读者会为了宝钗和黛玉谁更好而争论不休,但几乎没有人对史湘云有太多的负面评价,哪怕有时她过于直爽的个性会令人难堪不已,但她洒脱豪爽的性格又实在是可爱至极,毕竟没有人会计较一个「孩子」的冒失和幼稚。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总是会因酸酸涩涩的情愫或喜或忧,而史湘云的情感世界却始终单纯清澈得如一池清泉,她跟宝玉之间的友情纯洁得似乎永远没有长大一说,而她与宝钗和黛玉之间的关系,也像一个孩童一般,她们之间有共鸣,有负气,有感动,有仗义,却唯独没有成人式的立场。就如她总是分不清「爱」和「二」一样,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她也如一个孩童一样懵懂无知。
与史湘云一样懵懂无知的还有贾府中一个真正的孩童,贾巧姐。巧姐是贾府中最后一位贵族小姐,小说中几乎没有正面描写过巧姐,因为直到前八十回,她也只是一个孩子,但跟巧姐有关的一个重要人物刘姥姥,却有浓墨重彩的一进,二进,三遇等详细描写。通过刘姥姥的视角,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钟鸣鼎食,诗书簪缨之族的荣耀与繁华,同时也看到了巧姐的童年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从巧姐的判词中我们可知刘姥姥和板儿就是巧姐最终的归宿,而每每想到王熙凤向刘姥姥介绍的那道复杂得令人砸舌的「茄鲞」,就难免会为巧姐未来的生存状态希嘘不已。
在红楼十二钗中,唯有湘云和巧姐是「孩童」的形象,只不过湘云是象征的孩童,而巧姐是现实的孩童。作为孩童,她们是天真的,善良的,懵懂的,盲从的,对未来的命运更是茫然无知的。哪怕在那个清冷的中秋夜,才气纵横的史湘云吟出「寒塘渡鹤影」这般萧瑟悲凉的诗句,却丝毫不影响她宽慰心窄的黛玉要学会保养自己,埋怨可恨的宝姐姐不再说亲道热了。而年幼的巧姐就更加想不到只是与那个乡下少年交换了手中的「玩具」,便埋下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缘分。
湘云顽童般的性格无疑给精致诗意的大观园带来了许多欢乐,尽管大家对她有这样那样的「嫌弃」,但却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因为她过于真实,过于生动,更重要的是,在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中她天真得毫无威胁,正如她醉卧芍药丛酣睡的姿态一般,自始至终她都像一个昏昏然的「睡者」。她看不懂金玉良缘,也参不透木石前盟,甚至对自己的未来也毫无感知,她只知道二哥哥是她最信任的玩伴,林姐姐是她又爱又恨的知己,而宝姐姐的体贴周到更加令她信服不已。相比跟叔叔婶婶在一起的生活,大观园于她而言,更像一个纯粹的游乐场,是她可以自由释放心性的乌托邦,只有在这里,她可以不用做那些没完没了的针线,可以大说大笑,大吃大喝,哪怕跟宝玉黛玉闹了别扭,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分分钟就和好了。
相比于宝钗的完美周到,黛玉的不食人间烟火,湘云的娇憨和洒脱的确更接地气,这也是读者对湘云更加喜爱和包容的原因。她虽是公侯高门的小姐,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贵族小姐的生活经历,由于史家的拮据,她过得其实是一种相对独立的大众化生活,包括跟宝钗和黛玉之间的关系,也更像是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轨跡,她跟黛玉之间的关系是从起初的性情相投到斗气疏远,再到后来的精神共鸣的曲折过程,而这中间的「曲折」又是她对宝钗从彻底臣服到逐渐清醒的过程,就在她决定交付真心时,却失望地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走近过宝姐姐,而能够真正交心的姐妹却是她曾讽刺和挖苦过的黛玉。诚然,宝钗和黛玉是能够包容她的缺点,理解她的成长,只是她的人生中并不是只有宝钗和黛玉,大观园也并不是如她想象的那般自由和纯粹,当一个孩子经历了足够的失望后必定会长大,只是那时她会悲凉地发现,包容和理解是经不起挥霍的,在那些热闹与繁华中,原来她才是最孤独的人。
大概也只有长大后的巧姐能真正体会她的孤独吧,那是一种突然领悟却无知己可诉的落寞,是一种为了生存不得不妥协的无奈。与湘云明朗生动的形象不同,我们很难得知巧姐的个性是怎样的,但巧姐的人生起伏却跟湘云是有类似之处的,如果说大观园于湘云来说就像是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那么巧姐的童年就是一场糊里糊涂的梦。作為王熙凤的独女,贾府最后一位贵族小姐,巧姐的生活水平一定是最优越的,她不会像迎春和惜春一样因为缺爱从而封闭自己,更不会像探春因為身份的枷锁而举步维艰,即使巧姐没有元春那样的诗情才貌,也必定会出落成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这一切对于她来说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在她的人生即将开始时,她面临的却不是成长的烦恼,而是成长的残酷。
由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遗失,我们很难对巧姐建立起一个立体丰满的形象,但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所感受到的惊讶,震撼,窘迫,惶恐,尴尬等详细描写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黛玉和妙玉对刘姥姥赤裸裸的嘲讽和嫌弃,以及一众丫鬟小姐对刘姥姥的戏弄和调侃,我们便可以想象到,当贾府衰败,巧姐沦为村妇之后所面临的尴尬和窘迫一定不亚于刘姥姥当年在贾府的程度。这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对彼此生活的彻底排斥,是两个阶级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也许还有更令巧姐难熬的一点是她天生体弱,这也是王熙凤求刘姥姥给她取名的原因,一个娇弱的闺阁小姐能否经受得住繁重的农家生活也是一个未知数。然而这只是故事的开始,虽然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与排场就如一场似真似幻的梦,但这场梦也许会使巧姐在未来的人生中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孤独。
湘云和巧姐虽然都是真正的侯门小姐,然而富贵对于她们来说却太过抽象。尽管湘云跟黛玉的处境相似,但自幼父母双亡的她却未曾经历过舔犊情深,父母之爱,因此她无法体会黛玉丧父丧母后所产生的那种天差地别的凄凉之感,没有爱之深自然也没有恨之切,这也是她没心没肺顢頇懵懂的原因,而从小就跟着叔叔婶子过着俭朴拮据的生活,使她虽不像大观园里的小姐们那般精致娇弱,却也不如同她一样的贵族小姐们敏感清醒,可以说她是大观园里最后一个成长起来的人。虽然众人觉得她娇憨可爱,但同时也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大家会包容一个「孩子」的混沌和鲁莽,却不会跟一个「孩子」建立起一种成熟的人际关系,自始至终她就如她的身份一样,在大观园里,她只是个客人,是个局外人。直到抄检大观园之后,在亲历了种种风霜和失望之后,她才开始渐渐成熟,只是此刻已到曲终人散之时。想到湘云未来的人生图景如「寒塘渡鹤影」般清冷孤寂,不禁心疼,一个无父母之爱的孩童得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领悟成长的痛苦,接纳人生的无奈!
巧姐的命运则更为无辜,尽管从小锦衣玉食,但少不更事的她却并没有真正亲历过家族的富贵荣华,却在渐知人事之时承受了由家族的衰败所带来的伤痛和无奈,特别是她人生中的两个重大转折都是因母亲而起。一方面王熙凤昔日的狠绝毒辣和雷霆手段必是四处树敌,一旦落难,往日的怨恨与冷漠便都加倍落到了巧姐头上,最为讽刺的是,所谓的骨肉血亲此时却如虎豹豺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而当年偶然的一个善念,结交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刘姥姥,却在关键时刻救巧姐于水火之中。这一亲一疏的两次人生变故不仅将人性的善与恶体现得淋漓尽致,也生动地揭示了以血缘为纽带的封建大家族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得脆弱,更具有悲剧意味的是摆在巧姐面前的人生,与富贵有关的记忆是混沌的,而众叛亲离的绝望却是深刻的,最令她窘迫与尴尬的则是那些繁华如烟云的过往,这种与乡野生活的「格格不入」带给她的将是此生挥之不去的孤独。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相信巧姐宁可选择从一开始就出生在农家,做一个平凡简单的农妇,过一种充满人情与烟火的田园生活。
「史湘云」和「贾巧姐」的制作过程同样经历了一番磨难,原本这两件雕塑是我们最满意的作品之一,特别是巧姐的面部表情,俏皮且灵动,这种生动是一种无法预知的巧合,是一种没有自信再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独一无二,我想这就是手作最大的魅力吧,在创作过程中总是充满了未知的惊喜。但不幸的是,由于缺乏经验导致了一些意外,这两件作品的面部都曾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在心痛与不舍的折磨下,先后又将头部重新做过,只是过程远比第一次要艰难,遗憾的是不管怎么做都觉得不如第一次做得好,又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最初的形象已经有了深刻的感情,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愿意接受。巧的是,偏偏就是这两个「孩童」经受了如此「变故」,正如她们的人生一般,好似换了一个人,又好像还是原来那个人。想到这儿,突然又释然了,就如人总是要成长,创作也一样,尽力了,就好。也希望大家能够喜欢我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