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断桥,他的前生

阿乙三岁的时候就来到了空明寺。

他是和母亲一起逃难来的。那天他和母亲饥肠辘辘地站在空明寺的下面,母亲拉着他的手,咬了咬牙,突然就扯着他往台阶上奔,然后甩开他的手噗通一下摔在门前,拼尽全力喊:“救命啊!救命啊!”三岁的阿乙茫然地站在她的旁边,除了饥饿感,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久后,空明寺的方丈走了出来。他看着趴在地上号啕的阿乙母亲和阿乙,面露悲戚。他伸手想去扶起母亲,可是却被她一把抓住。她布满灰尘的脸上挂着绝望,可眼睛却在发光:“师父,求求你,让我儿子跟着你行吗?我没有办法让他活下去了,因为我自己都已经活不下去了。”方丈的手被她捏得很痛,他盯着这个女人充满期待的眼神,再看了一眼旁边的阿乙,他无故无虑地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开始觉得麻烦。不是这个女人的话,而是他觉得阿乙是个麻烦,尽管空明寺需要人手。可他实在做不到要去拒绝眼前这个倔强的女人,她已经歇斯底里了,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觉得如果他拒绝她,这个女人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此刻阿乙母亲的指甲正狠狠地嵌在方丈的皮肤里,血液让她的眼睛变得凶狠,方丈吞了吞口水,说了句“阿弥陀佛”,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对她点了点头。

女人立刻松了手,像一只老兽在濒死前被剥下了皮一般,既痛苦又满足。她对着阿乙笑了一下,然后使劲撑起身子,离开了这里。

剩下阿乙一个人站在那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丈牵着他走进去,为他剃度,清洗,给他饭吃。阿乙在这里很开心,他从第一天吃饱肚子的那刻开始就已然觉得母亲离开他是非常正确的,所以这些年来他很少想起这个女人。方丈给他起法号“慧觉”,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更希望别人叫他“苏凡一”或者“阿乙”,这是母亲起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念及她的好。阿乙告诉他所有的师兄弟自己叫“阿乙”,让他们不要叫他“慧觉”,他说这个名字太奇怪,念起来像是自己被什么净化了一般,都说浪子回头是觉悟,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冠以这样善恶气息浓重的名号,他不愿意。

师兄慧远告诉他出家人必须被唤法号,若还叫俗家姓名便是和俗世牵连,六根不净,成不了真佛的。阿乙听了后哈哈大笑,说:“我才不要成什么佛,我只要活着能吃饱便罢了。”慧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妄念太重,净不了欲,放不下执,在这清净地长处,会有灾厄的。”阿乙将两只手放在脑后,长吁一声,躺在床上:“吃饱喝足最要紧,能有什么灾厄?就算有,我已经活得很好了,就算死后去不了西天也没什么。”

阿乙今年二十岁,他已经在空明寺呆了十七年了。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早起念经,扫洒庭院外便无事可做。他不想像其他人那样整日整日地坐在禅房修心求道,所以他会花更多的时间去空明寺外看看风景。荒山野寺阻隔不了阿乙对人间的好奇,春日的时候他最是开心,因为满山的杜鹃会开得繁盛,那炽烈的红色便是人间最大的欲望。生机在这片无人烟的地方如此鲜活,如此招摇,让阿乙的心蠢蠢欲动。方丈知道他无心向佛,从留下他那天起方丈便只是想求个功德,所以阿乙每天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要不要四大皆空,他也不去管,听之任之。

可阿乙的欲望却重得可怕,在这片孤独的空灵境地上,这样的俗念无疑是与佛相抗的。方丈很怕阿乙那活生生的欲,即使阿乙除了闲散什么都不会去做,可他还是很怕。他不清楚原因,所以才想用“慧觉”这个法号来去一去阿乙的浑气。这显然没什么作用。阿乙依然叫着自己“苏凡一”,依然潇潇洒洒地过着日子。他和师弟慧心私下里称方丈为“糟老头子”,谁让他每次见阿乙都板着脸呵斥他不思进取。

他就这样过了十七年,逍遥又无趣的十七年。

一天,黄昏时分,阿乙像往常一样吃完斋饭打着哈欠向禅房走去。推门的一瞬间他看到师弟慧心慌乱地往衣袖里塞着什么,然后赶快对他挤出一个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你藏的什么?”阿乙凑过去问他。“没,没什么。”慧心尴尬地偏过头,他的脸涨得通红。阿乙神秘得弯了下嘴角,提高嗓音:“哦?我这就去找老头子,让他来搜你。”

“别!”慧心急了,他死死拉住阿乙的袖子,拖着哭腔:“师兄你别去,让他发现我就要被赶出去了!赶出去我可就该没命了!”

阿乙笑吟吟地推开他的手,:“那你把东西拿出来。反正我又不是那些死板和尚,给我看看又无妨啊。”

慧心扭扭捏捏地从袖管里掏出那东西,那是一本书,阿乙很不解。“一本书有什么好藏的?”

“这不是一般的书。”慧心的脸更红了,他缩着头把书往阿乙手中一塞,不敢看他,“你看看。”

阿乙疑惑地捧起那书,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愣了,一个女人雪白的身体被墨水细腻地勾勒出来,她眼神魅惑地盯向阿乙,摆出的姿势竟让阿乙有些羞涩。他心里升腾出一种感觉,和看向那满山的杜鹃时的感觉相似,却更强烈,更不可抗拒,更让人沉迷。那是阿乙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也是阿乙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活在了人间。

“你小子居然偷着看春宫图,哈哈哈。”阿乙开玩笑地打了慧心一拳,慧心羞愧难当,只是低着头兀自抿嘴。“别不好意思,我不会告诉师父的。”阿乙把书放在慧心旁边,“而且这也没什么,这地方死气沉沉的,你找乐子也是应该。你从哪儿弄来的书?”

“我...我下山时置办物资的时候偷偷买的。”慧心很感激地看着阿乙,“师兄,谢谢你。”

“客气什么。不过你看完了得借我,不然我明天就告诉老头子。”阿乙故作威胁状,然后懒懒地拍了拍衣服便躺在了地上。窗户开着,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树和月亮,那女人的身形还在他脑海里,不是邪欲,他只想去想一想,他觉得这个女人很美,像这天地万物一样,让他看一眼,便再也无法舍得。

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去寺外游荡过,那满山的杜鹃开开落落他也丝毫不在意。活了这么久,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属于人世的,可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前被称作的“六根不净”在真正的俗世里也只是不成熟的模仿。他想要去寻求和这人界真正融合的东西,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契机,可他却怎么也寻不到。顿悟而求不得,是这群和尚念佛的可悲。阿乙苦笑,这也是我思凡的可悲。

阿乙便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得将自己闭在空明寺里,那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开始知道了凡尘里的另一些道理,只是这些道理对阿乙来讲,除了透彻外就只剩折磨了。

但他却从未料到他会有机会去证实这个突如其来的道理。那天他决定不再恹恹度日,想要出去走走,试试那群和尚口中的放下。他站在灌木丛里闭着眼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她在喊“救命,救命…”

是个女人,是个年轻女人。阿乙睁开眼睛,顺着声音的方向走,没多久便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她的脚脖子上有一个伤口像是蛇的牙痕,她喊救命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好听。阿乙很快地跑过去,他什么也没说,直接伏下身子去吸毒血,吐出来,再吸,再吐。完成后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渍,伸出一只手去扶那女子。女人似是恢复了一般,她莞尔一笑,然后将白皙的手搭在阿乙的手上,并说着:“谢谢小师父。”
阿乙不做回答,只是楞楞地捏着女人柔软的手指。他看到女人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像含泪一般。那是一双娇媚的丹凤眼,让阿乙出神。此刻他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复活了,正哧哧地顶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他的后背流着汗,身体也在变得僵硬,直到女人无辜得问了他一句“你还好吗?”他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女人有些疼惜得用被攥着的手蹭蹭阿乙的皮肤,“我叫秀宁,师父怎么称呼呢?”阿乙不敢看她,低下头道“我叫苏凡一,你可以叫我阿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拉着女人的手,只是一味地躲着她的目光。

“阿乙?师父是出家人吧,怎么会叫这俗家姓名呢?”秀宁的语气听不出一丝疑问和取笑,她只是单纯地问,倒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姑娘见笑了,我的法号叫慧觉,可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像是为了赎罪一样。还是叫我阿乙吧,我的师兄弟也这样叫我。”阿乙说完才惊觉,然后赶紧放开了秀宁的手,羞赧一笑,嘴边的酒窝在他通红的脸上显得可爱。

秀宁也笑了,她的嘴唇因为毒液的缘故依旧苍白,可面庞却因此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美。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阿乙见状很迅速地搂住她的肩膀,不自然但很努力地撑起她。秀宁的头靠在阿乙的肩上,她问:“阿乙师父是空明寺的吗?”

“是的,我是空明寺的和尚。”他接触着秀宁的体温,身体里的东西在愈变愈强。“姑娘,你能自己站稳吗?我是出家人,不能扶你太久的。”出家人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很可笑,他自己也吃惊为什么会这样说,但实在找不出话来缓解他的不安。

“我可以的,你放开吧。”秀宁从未见过这样不像出家人的出家人,她在心里偷笑。
阿乙松开胳膊后挠挠头,“姑娘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阿乙师父,我自己可以回去,谢谢你。”秀宁对着阿乙摆摆手,脸上滑落的发丝也随即飘了一下。

“那…”阿乙脱口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一定会的。”秀宁弯弯的双眼柔情似水,她跌跌撞撞地向前移动着,声音回荡在身后。阿乙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在有意识的时候秀宁已经不见了。这是个梦吧,阿乙想,此刻他才醒过来,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疯狂地大笑。

终于,我终于找到了。他摸了摸脸颊,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人间啊,这才是人间啊。

随后的日子里阿乙每天都会下山去,在灌木丛里等着秀宁出现。可是秀宁却像消失了一样,无论阿乙怎么等,怎么找,她都不在。阿乙很苦恼,他寻遍了整个山林,都没有人家的影子。秀宁到底住在哪里?他悻悻地返回空明寺,然后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发呆。他有点儿伤心,这次倒不是因为自己,找不到秀宁,他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东西。

“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差?”慧心凑过来拍了他一下,阿乙不理他,神情还是茫然。

“你中邪了吧,苏凡一。”慧心嘲笑地说着,还不忘摇一摇他的身体,试图让他高兴,可阿乙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道:“出去。”

慧心撇撇嘴,没好气地挤着他坐下。“你倒真绝情,我是关心你,你还反过来对我这么凶!”说完慧心睁大眼睛做吃惊状,“你不会被妖怪勾走魂儿了吧?”

“你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阿乙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这才笑出了声。慧心也不在意,只是任他对自己动手。“我说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你都是这样没精打采的,每天都出去,再这副样子回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阿乙苦笑,“谁知道呢,大概我欲念太重,有因果报应了。”

“切,我看你就是被妖怪勾魂儿了!”慧心靠在床沿上懒洋洋地说,“师兄,这荒山里可是有妖怪的,你可得小心,要是哪天遇见个女妖怪,保不准还要吃了你!”

“妖怪?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哪来的妖怪?快去睡觉!”阿乙使劲地推走赖在身边的慧心,脑袋顺势往枕头上一躺,不再理他。

风吹起院落里的树叶,然后穿过墙壁游离在更深更寂寞的山林。此刻的阿乙微微合眼,他将手掌贴在胸前,听着外面林叶被拂过的声音均匀呼吸。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离神明如此的近,好像伸手便能触到那普世的光环。而就算接近了又怎样?我心中无佛,想要的净土都是欲望的化身,这太可笑了。阿乙的睫毛在轻颤,母亲,我跟你饿着肚子一起奔波了那么久,你明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了要被欲望缠身,我注定就是肮脏的凡人,你怎么会选择把我抛到这没有善恶的地方,让佛与我一同煎熬呢?阿乙攥紧衣袖,蜷了蜷身体,到底是谁错了?是我,是你,还是这自诩清高的佛?

“阿乙师父......”风还在院子里沉浮,这个声音飘渺悠长,阿乙以为那来源于自己梦境的深处。

“阿乙师父......”声音逐渐清晰,阿乙睁眼,他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他从床上坐起,缓缓走到门前,他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停了了一下,慢慢把门打开。秀宁身着一袭白衣正站在满庭落叶间,看到推门而出的阿乙,她粲然一笑。

“秀宁姑娘……”阿乙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大门走进来的啊。”秀宁语气轻快,“叫我秀宁就行。”

“秀宁…”阿乙倚在门上,眼神空洞。“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找我?”秀宁有些惊奇,然后偏了下头喃喃自语:“从来都没有人肯找过我,你当真找了我很久?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阿乙有些语无伦次,“我只是想着,如果只见一面真得太少了,我想找你,就是想见你,然后……”阿乙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证明我此生与凡尘所有的一切都缘分未尽,一面即是缘,有缘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一面即缘…”秀宁念着这四个字,“你找我只为求缘,不为其它吗?”秀宁眼中突然黯淡。

“我......”阿乙有些害怕,他看到那就要接近的神明之光就快穿透自己的身体,刺目的颜色让他很不舒服,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和她对视。

她像看穿了自己此刻心里的慌乱和畏惧,也是那样安然站立,仿佛她和庭间过往的冷风已浑然一体。

“我走了。”良久,秀宁开口,随即转身想要离去,却被不知何时冲过来的阿乙抓住手臂,“等等!”他说道,“我找了你那么久,是求缘不假,可你不明白吗?我此生的一切缘都来源于你,没有你,我又怎算得上一个真真正正的俗人呢?”

“你想做俗人?可你是个和尚啊。”秀宁注视着他的面孔,他的神色如此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和尚,你既六根不净,还在这里做什么?你如此妄为,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吗?”

“我本就是个俗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和尚。我从生下来就离西天极乐遥远得很,如今误打误撞进了这所谓净土,去修那与我的生大相径庭的行,这是欺了佛也是骗了我自己。我不怕罪过,我只求快活。秀宁你知道吗?我若是真得皈依了,才会被降罪,因为我这样的浑浊硬要和佛相接,才是不敬啊。”

阿乙垂下手,他向后退了几步,低下眼皮,轻声道:“对不起,认识我这样的和尚污了你的眼吧,以后我不会去寻你了。”他双手合十向秀宁鞠身,还未站直却被秀宁一把抱住,她的一滴眼泪沾湿了阿乙灰色的衣衫。“不,你是我认识的最不像和尚的和尚,可你却是我认识的最真实的人。阿乙师父,不,苏凡一……”秀宁松手,认真地看着阿乙的眼睛,“我不在乎你如何,让那些和尚去求他们的道,你不是他们,你来求你的缘。”

阿乙轻轻擦去秀宁脸上的泪,然后,身体里那种感觉又燃起,这一次他似乎有些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在他想抗拒的时候,秀宁抓住他的手,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腰上,她的嘴唇就这样贴在了他的上面。今夜没有月亮,阿乙却觉得眼前发白,嘴唇上的温存让人如此沉醉,他快要窒息了。自己罪该万死,可有这样的缘,他也万死不辞。

站在一边的方丈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在终于无法承受的时候他大声地呵道:“畜生!你好大的胆子!”

阿乙听到师父的声音慌忙地推开秀宁,他看到师父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怒目而视,他下意识用手护住秀宁,“师父,我……”
“你住嘴!妖孽,你勾引我徒儿,祸我空明寺,污我佛门净地,实在可恶!”

“师父,她不是妖精,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你闭嘴!来人啊,把这个妖精给我抓起来!”慧远师兄还有一帮小和尚不知从哪里跑出,他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迅速地来到阿乙身边,想要把秀宁带走。阿乙疯狂地推搡着他们,无奈却不敌。慧远师兄在他耳边说了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慧觉,你醒醒吧。”然后他们便拖走了柔弱的秀宁。

阿乙的双眼布满血丝,他的身体被愤怒占据,额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他跌跌撞撞地追着那些人,好像喝醉了一般,步子重得如灌了铅,可他的拳头却分明是清醒的。

方丈让和尚们把秀宁绑在佛堂的柱子上,秀宁无力得挣扎,她看到跟随着的阿乙时眼睛一酸,可她不敢哭,因为她不能就这样对着他哭。

阿乙恶狠狠地抓住方丈的袈裟,猩红的双眼像要吞了他一样,“你凭什么说她是妖精!凭什么!你放了她,放了她!”

方丈看着失了理智的阿乙,突然想起那时同样抓着他的阿乙母亲,那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也是这样绝望,所以才拼了命。阿乙很像他的母亲,因为执念根深蒂固,因为欲望积重难返,他们都是污秽的凡人,他们脏了这佛门,如今他们却执迷不悔,他们休想。

“慧远,把慧觉带走。”方丈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她不是妖精?慧觉,你道行太浅,难免被蒙蔽,为师今日就让你看看,这妖精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去将我的降妖剑拿来!”

一个小和尚匆匆把宝剑递与方丈,方丈的神态不怒自威,那样子像要在审判苍生。他举起宝剑,将剑鞘拔开往地上重重一摔,剑身寒光四射,绑着的秀宁紧紧闭住双眼。阿乙被慧远死死捉着,他呲牙咧嘴得抽动身体,却无法去阻止。方丈举起剑,口中念着佛经,替天行道一般营造着这一切氛围,然后狠狠地刺进了秀宁的腹中。血染着那寒光,佛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案台上金身的佛祖不动声色地俯瞰着自己的弟子,他的眼眶里充满了祥和与慈悲。

阿乙瘫软在地,他张大嘴巴惊愕地看着秀宁就此闭上眼睛,血从嘴角溢出,腥味弥漫着这片净土。他疯狂地开始大吼,方丈任由他去闹,他只淡然捡起地上的剑鞘,这一切仿佛都未发生。

突然阿乙站了起来,他的手指死死扣住方丈拿着剑的手,眼里没了杀气。“师父,你曾收留我,抚养我成人。你教我读书写字,让我入佛门、修善行,不愧对天地,弟子感激。”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是师父,我不中用,我辜负了你的期待,污了佛门,让你失望了。”他的手指开始发力,“师父,这么些年都是弟子的错,我认了。可秀宁是无辜的,她没有错。师父,你好好看看这空明寺,好好看看啊…我们与世隔绝,在这里兀自朝佛,以为遁入空门就可以干干净净再不与红尘有牵连。我们自欺欺人在这里孤独地活着,以为避世就能寻得极乐。我们修行求道,我们在这里读着那高高在上的经文去修行求道,师父…我们都是人啊,你看看现在,我活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呢?你们哪个又真得全然放下,有了极乐?我没有干涉你们,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这就是你们修的行,这就是你们求的道!”他哈哈大笑,然后猛地将方丈手里的剑刺向自己。方丈大惊失色,他想挣脱,可阿乙依然不放手。“我有罪,你也别想好过…我…我死…死在你手里,你…你当着你心心念念的…佛祖…的面,杀了我…你永世…都别想去的了西天…”阿乙的血洒在了方丈的袈裟上,他睁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咽了最后一口气。方丈颓然地松开剑,他看着头顶慈祥的佛祖,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外面的风呼啸起来,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久便雷声大作,闪电劈在空明寺的上方,光一下子照亮了黑夜。大雨滂沱,天地雾濛,人间和佛门没了分明。

不知是谁突然喊起:“着火了!”失魂落魄地方丈无力站起,他盯着外面愈来愈烈的火光,只是觉得难过。他知道这是报应,他知道谁也逃不掉。他看着乱成一片的弟子们疯一样得去救火,再绝望得跑到他面前说火势太大让他逃命,可他却毫无感觉。弟子们想要拉起他一并离去,可他却只是僵硬地跪着,任谁来拉都岿然不动。弟子们无奈只得自己逃生,方丈欣然看着这一切,而后起身关上了房门。整个佛堂只剩下了他,秀宁,阿乙和佛祖。火就要烧到这里,他的心中一片澄明。“佛祖在上,弟子罪孽深重,当万劫不复。”

然后他闭上眼,天和地,佛与人,都已看不见了。

天亮时分,空明寺已成一片废墟。阿乙的尸身躺在倒塌下的房梁中,他的手腕上附着一条白色的小蛇。金身的佛祖没有丝毫损伤,仍旧肃然伫立在狼藉之间,和白蛇相视。白蛇望了望佛像,然后流下了两行泪水。

五百年后,西湖断桥。

小青对着身边的白衣女人道:“姐姐,你口中的苏凡一应该是一个人吧,可你怎么说要找两个人呢?”

白衣女人斟上一杯酒,笑道:“五百年前我被同类所伤,他救了我,我因他而生,可他却因我而死。他为我背叛了佛祖,不得超度。他执念深重,故而其善恶分离,五百年后,化为二人。菩萨念我修行不易,许我下界寻之以还愿。他们一个是我欠下的情,要用前半生来完补;一个是我犯下的孽,要用后半世来赎清。”

“原来是这样啊。”小青坐在船上,一只手托着腮,盯着泛光的湖水,突然叫起来:“姐姐你看,那个人是你说的许仙吗?”

一个白衣书生正向岸边走来,他背着书篓,白净的脸上嵌着两个酒窝,眼里像流淌着湖水。
白衣女人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她叹了口气,缓缓一笑,然后将杯中酒向外一掷,霎时雨从天而降,岸上的书生不禁抱起双臂,步调加快。

他看到了湖上她乘着的舟,开始向她招手。白衣女人放下杯子,又将其斟满,一饮而尽。“青儿,去接他。”

“是,秀宁姐姐。”青儿对船夫打了声招呼,让他靠岸。

“等下见到他,不要叫我秀宁。秀宁早在五百年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叫白素贞。”她深情款款地望着雨雾,心满意足。

“那,素贞姐姐,许仙是你要找的一个人的话,那还有一个人,他是谁啊?”

“他......他还去做了他的和尚,奉了他的道。人间事,真是太可笑了。他前生那么恨做出家人,到底还是没能躲过。”

“和尚啊,他现在在哪?我们要去找他吗?”

“不急,他自会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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