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斩
文/哔剥哔剥
在那之前,我脑子里从未清楚记得有关斩情剑法的一招一式。
可是看着赵孟禹虚情假意的站在那灯火通明的巍峨大殿前,一面伤害我师门,一面胁迫我家人,我进退不得……手里那只剑,竟似有生命般灵动起来。
我闭上眼,回想平日练习的情境,那些劈砍的动作,全都刻入了身体的记忆里,于是,再睁眼时,我目光凌厉,剑锋已经直指他飞去。
【1】
我出生于当朝第一威远将军府上。
我爹那个血性老头,前半生在战场上叱诧风云,冲锋陷阵,让我娘亲独守空闺多年,府上于是不见他一星半点的香火。
我祖母最后忍无可忍,大骂他犯了不孝中最严重的一条:无后。
我爹才终于有愧,将一颗心从战场搬回府上来,与我娘亲,过上了闲庭信步,赏花看月的生活。
来年春,便有了我。
人人都说爹爹老来得子,我又是个千金,定是被他当成掌上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
我的胞妹连蓁简直不可理喻,就连她的出生都十分不可理喻。
那年我三岁,已是什么都懂得争抢的年纪。
父母突然说有要紧事要回一趟陕北老家,这一回,就是一年,回到将军府上时,连蓁已是会在地上满地乱爬的婴孩。
看着她坐在地上拍打小手朝我花枝乱颤的咿呀大笑,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只以为爹娘上哪找了个漂亮娃娃来替代我,蹒蹒跚跚走过去就是一脚。
我爹那大老粗看到了,第一次抓着我的脚把我倒吊起来抽了一顿。
那天,连蓁什么事也没有,而我身上的某个部位,红肿了一个晚上。
至此,你们也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尤其是两只母老虎。
我和连蓁因为这顿抽,算是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别看她小娃娃一个,心计颇深。
连蓁自懂事起就爱与我争抢东西,但是呢,她也不明着抢,一旦见我手中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不哭不闹,只是嘴角一扁,趁我不注意时可怜巴巴的凑到娘亲耳边娇滴滴地说想要。
我不让,我爹一巴掌就朝我后脑勺呼上来,双目瞪圆,对我狮吼,让着妹妹怎么了?
我这人吧,平时啥也不怕,就我爹那张关二爷的脸,横眉倒竖,不怒自威,一吼我就哭,我一哭吧,倒显得我无理取闹似地。
到了最后,不仅手里的东西要给她,还落得个小气泼辣的罪名。
她呢?躲在娘亲的裙摆后,笑得像只狐狸。
时间长了,我也知道爹娘的一颗心算是偏到了胳肢窝底下,于是连蓁再从我这拿走东西时,多少也能够泰然处之了。
只是,平日如钱财首饰衣裳等等一些身外之物,给她拿去也就罢了,大不了再买。
可是这小妮子长大后,知道自己很有几分楚楚动人,本事越发了不得,竟要和我抢起情郎来。
这我就不能忍了。
【2】
我初见赵孟禹那会儿,他还是个连剑都拿不起的小皇子。
我爹这人很奇怪,平日万事有商有量,一旦遇到与皇家有关的事,便一点商量也无了。
我连家一家上下几十口老小,包括我娘亲与祖母在内,没得爹爹的允许,全都不曾主动踏入宫内一步。
就连我与连蓁的玩伴,都几乎没有什么皇亲贵族的子孙。
她性子静,没有便没有罢了,大不了躲在家中学习琴棋书画。我就不行,镇日与市井小儿撒泼打滚,性子越发的野。
久而久之,看遍市井百态后,也生出些无趣,对那高大威武的宫门,向往不已。
这么大一个皇宫,全长安的孩子在里头捉迷藏都不嫌挤吧?
想着想着,开始摩拳擦掌。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每年除夕,皇上总会命宫里大摆宴席,百官携亲属进宫庆贺,爹爹推不掉,自然是要去的。
只是每回,他总不忘挑些手里有点拳脚功夫的婢子看着我和连蓁。这些不苟言笑的女魔头,个个反应神速,眼神比鹰隼还犀利,饶是我插翅也难逃,根本没有机会偷溜出去玩耍。
后来,年纪稍长,我在一些市井伙伴的嘴巴里讨得锦囊妙计,有一年,终于有幸逃脱魔爪,摸着黑到亭台水榭之间自娱自乐。
也是那一年,我初见赵孟禹,他躲在深宫的一处空地上,一个人借着月光,提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利剑,乱舞一气。
彼时年纪与我相仿,肩胛狭小,浑身清瘦如竹,还是个连剑都提不起的皇子,在那黑布隆冬的角落里,身边连个管事的宫人都没有,既可怜又无助。
我当下便心想,呵,怕是哪家不受宠的庶子,跑这等角落里泄气来了。
不知怎的,胸中兀地生出一股“狭义之气”,于是笑嘻嘻凑到他剑前去同他玩闹。
嘿,你是谁?在这跳的什么舞?
他被吓了一跳,手中剑落到地上,回过神来后,神情有些难过,低头拾起地上的剑说,你也觉得这是在跳舞?我很笨是不是?
当然不是,不过套你话罢了,我在心里吐吐舌头,表面继续装作不知,那你在这作甚?
练剑,我父皇说,不会武的皇子,多数都是废物。
嚯!原来是个受冷落的皇子!我内心惊叹,随即又替他遗憾,唉,原以为我爹是这世上最不讲理的人,没想到他爹更胜一筹!
随即眼珠转转,立马安慰他,谁说的!你看,我就不会武,但我会的东西可多了,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那天晚上,我带着他溜到御膳房里偷吃东西,捉弄宫人,甚至追着一些妃子的小猫小狗打打杀杀,玩的不亦乐乎。
他一介皇子,白日在宫里端着架子久了,一旦释放天性,比我顽劣不知多少。
后来,闹的累了,我们爬到一棵不算太高的桔子树上,并肩坐在一起看宫廷里的烟火。
谢谢你今晚陪我。
他羞红着脸对我说。
没关系。我大方道。
反正你已经是我的所属物了。
我望着赵孟禹那双映着灯火的眸子暗搓搓的想。
自打那以后,赵孟禹像是开了窍,年年除夕宴席上见他,翻墙翻得比我还利索,弱冠之后,更是想尽办法微服出宫,翻入将军府内找我策马游街,踏春野食。
要说这小子心里对我没有一点意思,我是不信的,不然放眼长安城内这么多名媛淑女,为何这么多年来独独缠着我一人?
只是,赵孟禹这呆子不知在观望什么,迟迟不向将军府上提亲,当朝又没有女方上门提亲的先例,我只好坐在闺中等了又等,拒绝了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
后来,我苦等到双十年华,皇宫里终于有了些动静。一群公公嬷嬷浩浩荡荡的举着圣旨来到府上时,我大喜过望,鞋也没穿就要跑出去接旨,半路却被我娘截下,还有那些拳脚功夫了得的婢子,把我五花大绑,又推回房中。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只以为她们要直接把我绑了送入宫中,一颗心更是扑通扑通的狂跳,兴奋得浑身直冒热汗。
然而,顷刻间,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柔柔怯怯的——“臣女连蓁,接旨。”
【3】
我从来不知道,连蓁对孟禹也有心思。
她向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房中读书绣花,赵孟禹来府上找我多次,从未与她碰面,就算见过,也只是年年除夕宴上的遥遥一瞥,多问一句,哦?连葭,那就是你胞妹?
从此便再无下文。
惊疑、暴怒、绝望在黑暗中纷纷向我袭来。
我在屋里扯着脖子嘶喊,用身子和头不断的去撞墙和门,想要制造出声响让人发现我,好放我出去把圣旨从连蓁手中抢回。
可是那天,府上的人像是说好了一样,待我头破血流之后,门外仍旧无动于衷。
我于是开始哭,哭着喊我爹我娘,我祖母。当天夜里,将军府出奇的宁静。
这晚,我一刻也未停止过哭泣。
我不明白同样是十月怀胎,连蓁到底与我有何不同,难道仅仅因为她是我胞妹便注定我所有的一切都要拱手相让?
我不服。
第二天,娘亲来看我时,我还在哭,浑身汗与泪交织在一起,唇色发白,几近虚脱。
她命人给我松绑后,嘴唇紧闭,一言不发,显然是理亏。
我于是绕过她,狼狈的爬到连蓁脚下抓着她的裙摆问,为什么。
连蓁什么也未说,只是冷笑一声。
那笑在我眼里,便是不屑一顾,仿佛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将我放在眼中。
我一口浊气堵在胸中,喘不过来,昏了过去。
不吃不喝鬼哭狼嚎一个晚上耗尽我所有精力,再次醒来时仿佛是大病初愈,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无,心里对着连蓁,什么恶毒下作的话全都骂了出来,到了最后,肚子里没有词了,一腔怒火还是难平,望着帐顶呆愣了一会儿,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些疯狂的想法,竟咬牙爬起来,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溜了出去。
很奇怪,那晚,我院前干干净净,那些功夫了得的女婢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逃出将军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只是一心只想着趁着夜色溜入宫中找赵孟禹当面对质,便也无从思考太多,双脚一落地,就急急忙忙的朝着宫墙底下那些狗门鼠洞一头扎进去了。
找到赵孟禹的时候,他还在梦中与周公纠缠不休,睡得不知天南地北。
我一面骂着陈世美负心汉,一面举起书案上的广口瓶,抬手就是一浇!
他冷不丁被吓醒,正要大喊一声刺客,待看清是我,眉头一皱,什么起床气都朝我撒来。
连大小姐,擅闯皇宫可是要杀头的。
你若真的迎娶连蓁,我这项上人头,要不要也无所谓了。
他闻言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我在说什么,随即摆摆手,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你这脾气若是不改一改,娶你倒还不如娶连蓁......
啪。
赵孟禹话还没说完,我已把手中的广口瓶扔了出去。
【4】
幸好,偌大皇宫,他的宫殿又在偏僻角落,侍卫到来之前,我有幸寻着来路逃了出去。
赵孟禹这忘恩负义的猪头,连蓁哪里好?他忘了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的时候是谁关心他安慰他?这么多年是谁浪费大好韶华,推拒一切婚事只为多陪他策马游街,踏春野食?
我气急败坏,一脚踢上面前的宫墙,一时力道没收住,脚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再想到这接连几日所受的委屈,干脆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哭了个天昏地暗。
翻墙回到闺房里,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有冷风从窗外吹入房内,我强忍着凉意,忽然觉得这情景十分可怖。
我已双十年华,在长安名媛的圈子内臭名昭著,赵孟禹不要我了,亲人对我毫不疼惜,余生是否只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孤独终老?
这么想着,脑子一热,连忙从箱底翻出一些碎银和几件轻便的衣物,还有我被窝里一个其丑无比的布虎娃娃,头也不回的翻墙出去了。
这么一折腾,天已经渐渐泛白,我抱着怀中的娃娃,站在街上,抬头望着将军府的红砖高墙,嘴巴一扁,两行热泪又从眼角流出。
我怀中这个娃娃,是连蓁唯一从我这里拿不走的东西。
我娘说,这个布虎,是我满月那天,我爹亲手给我做的。连蓁刚到府上那会儿,把爹爹从我这分走了一半,夜里见不着他时,我总哭,于是时时抱着它入睡。
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到了现在,依然如此。
这是我唯一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些许父爱的东西。
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到了日头高起,城门开放的时候,我抱着它走出了长安。
离家出走后,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学武。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姿色不凡,身上还有不少细软,没有一点功夫傍身,多危险。
可是这拜师吧,也不能瞎拜。我从前听赵孟禹说过,学武,若是不能找对师父,就好比女子嫁错郎,平白浪费光阴。
我于是寻便长安附近城镇的武馆镖局,望着那些站在门口五大三粗的汉子,连连摇头。
唉,不投缘啊不投缘。
我愁眉苦脸的自城镇中出来,到乡野路边茅草搭的酒肆里要了壶茶解渴。
这里来往旅客甚多,我一面歇息,一面盼望能自旅人口中得到些江湖高手的消息。
果不其然,才坐下没多久,就有一熟悉的名字闯入耳中。
嘿,可曾听说“斩情剑”?
我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5】
“斩情剑”的名号,我是有些记忆的。
那时我还十分小,连蓁也未出世,我爹甫从战场上回京,按理说手边正是最闲的时候。
然而那段时间他却时时不归家,皆因这个把长安城内搅得人心惶惶的“斩情剑”。
民间传言,“斩情剑”原本是一普通女子,因为遭遇情变,受了刺激,于是杀了丈夫,流浪江湖,最后在高人指点下习得一套出神入化的斩情剑法,复又杀回长安,专挑三心二意的男子下手。
彼时,京兆依与刑部都抓不住人,后来不知是谁想起我爹用兵如神,于是找了他去,商量计策,布下天罗地网。
据坊间传言,我爹与那杀手缠斗了好多回合,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里,我天灵盖如遭棒击。
对啊!我若习得这斩情剑法去教训教训赵孟禹那负心汉,岂不快活?
别说杀了他,就是能让他跪倒在我连葭的石榴裙下大喊三声“姐姐我错了!”,那也可知足了。
想到这里,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扯着正端酒上来的店小二,在他一脸慌乱的表情中笑嘻嘻递上一锭碎银。
小二哥,可有“斩情剑”消息?
那小哥眼见白乎乎的银子,立马换了副嘴脸。
哟,好说好说,客官想知道什么?
行踪。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四周,尔后用手遮着嘴巴在我耳边静悄悄说道,据我所知......
一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后,给我指了几个地点,我点点头,立马丢下碎银走了。
可惜的是,我忘了,“斩情剑”这个名号已经消失了许多年,其次,要在青天白日寻找一个杀手,简直痴人说梦。
于是,当天我不但没见到这位神秘高人的半点影子,甚至还因为四处打听遭了不少白眼,到了夜晚,既是累断了腿,还全然一无所获。
月上树梢之后,我还心有不甘,满怀期望的坐在某间客栈的屋顶上,盼着“斩情剑”行凶杀人的时候路过此地能与我问候一二也行啊。
然而,待打更人敲了三更的梆子,月色底下仍旧一片寂静。
我委屈巴巴的撇撇嘴,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正准备下楼。
忽然间,听得背后砖瓦有轻微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莫名的凉意。
我心猛然间提到嗓子眼,浑身上下一阵颤抖。
畏畏缩缩的回过头去,只见一艳丽女子,一身黑色夜行衣,长发飞扬,居高临下,一脸玩味的看着我。
听说你白日四处打听我行踪?
我忙不迭的摇头。
不是要找我学剑?如今反倒怕起我来?
说着,“锵”的一声,只见一道白光自我眼前闪过,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利剑,拿在手上,朝我走来。
我汗毛竖起,立马跪地,高喊一声,女侠饶命。
接着,一咕噜摔倒了楼下,不省人事。
【6】
自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意识尚且模糊着,视线内忽然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一双眼睛色眯眯的看着我笑。
我霎时间来了精神,反应迅捷的从床上跳起,跑到角落里双手合十作楚楚可怜状。
这位大哥,小女子面黄肌瘦胸臀小,不能生也不能养,行行好且放过我罢!
他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即皱起眉头,转身朝门外大喊。
师父,你捡回来这师妹莫不是个傻子?
可能是摔傻了。
话音刚落,就见昨夜那女子端着一碗水走进门内,来到我面前将碗递给我。
喝了。
我望着她不动。
那女子挑眉,也不生气,啪的一声把碗放在一边,大马金刀的拿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
我就是“斩情剑”。
呵,你说是就是?骗子,昨晚还想杀我。
我从不随意杀人,昨晚那柄剑,不过是给你的拜师礼罢了。
胡说,十几年前死在你剑下的男人还少?
哈。她自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长安城内的女子被男人玩弄得太久,积怨成恨,再者说,杀人这种事,有人带头,就有人效法,不过是寻个由头嫁祸到我头上来,转移官府的注意罢了,你看,你爹这么大的本事,可有证据抓住我?
提到我爹,我心里一动,信了七分,只是看她来历不明,仍然有所思虑。她习武之人,脾性利落,见我犹犹豫豫,面上已是不耐。
喂,你学不学,不学趁早下山。
我学我学!
机不可失,先学点三脚猫功夫再讨论真假不迟。
她看了我一眼,从一旁拿过适才那只碗递给我,我仰头喝下,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水,是酒。接着,她又丢给我一把剑,定睛一看,正是昨夜她拿在手中那把。
我突然恍然,这便是拜师了。
跟我来。她转身出去,那位自称我师兄的男子亦跟在她身后。
我想了想,穿上衣物走了出去。到了屋外,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竹林之中,除了屋前这片空地,四周的竹子生长茂密,杂乱无章,好似一个天然阵法,极易迷惑人的眼睛,普通人一旦走入,便难再出来。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心里十分庆幸自己方才见机行事,否则,让我自己下山,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正暗自思忖着,只听啪的一声,小腿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啊。我后知后觉的叫了起来。
发什么呆?来扎个马步看看。
我师父这个女人,性子与我娘全然相反,完全不懂得矜持二字为何物,空有一副好颜色,耍起剑来气势汹汹,比男人还男人,教我练习基本功的时候,不是打就是骂,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我师父可以说是爱我爱到骨子里去了。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是照她的话说,我天资愚钝又懒惰,不打,难成气候。
好吧,姑且算她有几分道理。
后来,托她的福,我武功底子打得十分稳扎,再学起那些纷繁复杂的武学招式时,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扶摇直上了。
数月之后,我师兄再占我便宜时,我已经可以追着他满竹林的打杀了。
【7】
本领学得七七八八后,我自觉时机已到,立马向我师父讨要“斩情剑法”。
彼时她正躺在庭院中的竹摇椅上假寐,闻言,漫不经心的将一本剑谱丢入我怀中。
喏,给你。她说完,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愣了,问她,师父,你不先耍一遍给我看看吗?
她被问得烦了,抬起一边眼皮来问我,剑谱上有没有?
有啊?
那你瞎吗?
不瞎啊......
那你不会自己看吗?
......
好吧这个女人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无法,只得举着剑谱到一旁对着木桩一顿劈砍。
我那师兄呢,镇日就爱缠着我说些不正经的玩笑话,这时,听得我向师父讨要剑法,立马丢下劈柴的斧子,一脸严肃的跑到我面前。
师妹师妹,你有情郎了?这怎么行?我怎么办?
你?哪凉快哪待着去。
我一剑挥过去,他躲了一下,又凑上前来,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喂,我是认真的。语气有些急促。
我被扰的烦了,扔下剑谱与他剑锋碰剑锋的打斗起来。往日我师兄调戏我时,总要与我过上几招,打到酣畅淋漓了,方才笑嘻嘻向我求饶。可是这次,他三两下便将我的剑挑走,一手抓着我的双腕,一手搂着我的腰,将我桎梏在怀中,我吓了一跳,挣了几下,动弹不得。
他的脸离我很近,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末了,忽然放开我,低声说了句抱歉,黯然离去。
我跳到几尺之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手摸摸自己脸颊。
好烫。
这一插曲,后来在我练习剑法的过程中,逐渐被我抛到脑后,直至有一晚上。
那晚,师父不在,我练了一天的剑,筋骨酸痛,正准备吹了灯歇息。
笃笃笃。竹窗外有人,我疑惑,走过去,又看见师兄那张不正经的笑脸。
我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抬手就要关窗,他却眼疾手快的挡了一下,另一只手神秘兮兮的朝我勾了勾。
来,带你去看一个好东西。说完,也不等我答应,咻的一声消失了。
我咬牙,平生最讨厌买关子的人。当下拿起剑,披了衣服跑出去。
他正坐在马上,看到我出来,咧嘴一笑,大喊一声驾,调转马头跑了。我飞身上马,追了过去。
在密林里跑马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师兄武艺在我之上,又骑术高超,在树影间跑动,自然不在话下。我就不行了,武功造诣尚浅,夜视能力低,被顶上的树枝抽得七荤八素,身上火辣辣的疼。
这小子若是拿不出什么稀世珍宝,等会儿我就把他大卸八块。
我望着他忽远忽近的背影心想。
正在咬牙切齿之间,忽见他勒马,在前方一处出口停下。那出口狭窄,在一处密集的灌丛间,呈圆形,方可容一人一马通过,里间似别有洞天,隐隐约约有光透出。
进来啊。师兄在那头唤我。
我咽了口唾沫,将马系在一旁,走了进去。
一只脚踏入那光里,只觉得迎面一阵柔和的暖风,双睫一抬,便刹那间失了言语。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顾得上赞叹一声,好美。
【8】
原来,这山的背面大有乾坤。
我眼前是一座峡谷,月光照射下可见漫山绿竹郁郁葱葱,偶尔可听见山内不知何处传来一两声鸟鸣,还有泉水淙淙。有密集的荧光,自绿竹间飞出,在空中浮动一阵,最后全落入到山底的大河之中,消失不见。
师妹。他突然唤我。
我扭头,只见他今夜一身玄色长袍,被风吹起衣袂猎猎,长发束起,神采奕奕,嘴角含笑,额前掠过几丝黑发,很有几分不羁的味道。
你看,这山水这么美,与我一同仗剑走天涯如何?
我低下头,难得一见的娇羞起来。
我承认,此情此景,我是有些动摇的。
毕竟我的前半生里统共就这么两个男人,而恰巧,赵孟禹又不曾讨好过我,待在山里这么长时间,我甚至都快忘了他笑语盈盈的唤我连葭的样子了。
连葭。
对对!就是这个声音,唉想他想得都魔怔了,竟以为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似地。
连葭。
我一愣,竖耳静听,那声音又在山谷中响起,我抬头看到师兄面色一变,知道事有蹊跷,连忙跑回林中,策马去寻他。
找到赵孟禹的时候,他浑身狼狈,被枝丫剐蹭得浑身是伤,正一脸惊惶的喊着我的名字。我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微微一刺,许多年前那个在皇宫后院里的小男孩又出现在我脑海里。
彼时,根本忘了他抛弃我娶了连蓁的事情,也忘了我学习“斩情剑法”的目的,只是看到他无助的样子,就不由自主的冲上前去将他抱住。
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连葭,连葭。他甫一看到我,大喜过望,连忙抓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我微微生疼。
事不宜迟,快跟我走。他近乎是扯着我跑起来。
我眉头一皱,发觉他样子奇怪,正待问一句怎么了,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他手中根本挣脱不开。
说时迟那时快,我师父和师兄二人忽然从天而降,只听剑风呼啸而过,树林中银光微闪,我手上一松,师父已和赵孟禹兵戈相接。
师父行走江湖多年,剑法诡谲,赵孟禹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不多时,已经处于下风,我连忙飞上前去,挡在他身前。
住手。
我师父一顿,那剑芒正对我咽喉。
他是来找我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师父冷笑。
我面色犹豫,朝他看去,赵孟禹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抓着我的手急道,连葭,你家人有危险。
我心里一紧。
什么危险?
他却紧闭嘴唇,不愿再说。
哪有什么危险,不过是骗你下山的借口罢了!我师父转过头过来训斥我。
连葭,你信我。他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心里疑惑,只觉得面前有一个迷雾,似乎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是也不是,下山一看便知了。
好,我跟你走。我点点头。
师父闻言,脸色一变,她手上用力,那剑已刺入我的肌肤,伤口滑落一滴黑红色的血。
去了,便别再喊我师父。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师父莫怪。我固执的昂着头。
【9】
和赵孟禹下山的时候,夜色正浓,他一路上一言不发,神色凝重,抱着我骑得飞快。
我骑在马背上只顾着喝风了,完全不能开口问他其他事情。好不容易,到了山下,他勒马,我终于能够把刚才喝的风全吐出来,好好说话。
哪成想,我嘴还没张,忽然见眼前亮如白昼。仔细一看,竟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御林军。
我呼吸一滞,暗道不好,正要拔剑,兀地,后颈一疼,眼前渐渐陷入黑暗中,清醒之际,天边似传来赵孟禹的一声道歉。
对不住,连葭......
对不住有用,叫刑部吃稀饭啊!
我气得一炸而起,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房,身上的剑也已被收走,完全受制于人。
身后传来悉索的响动,我一惊,摆出架势回头,却发现身后站着好一群人。
再一看,下巴差点惊掉在地。竟是我连家主仆几十口人。
他们看着我,面色哀戚,忽然之间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爹穿着囚衣,衣衫褴褛,血迹模糊自人群中走出。
他一生戎马,威武光鲜,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老将军,而今却腰背佝偻,老态龙钟,仿佛被人扒了兵甲,百般凌辱。
我娘在他身后,亦是尘满面,鬓微霜。
他们安安静静,只是看我,一双浑浊的眼里,既是惋惜,又是爱怜。
我被此情此景搅得糊涂了,不懂,他们分明偏爱连蓁,又怎么会爱我。
傻瓜,不是赶你走了,又回来干什么?我娘忽然泪眼朦胧,对我说道。
赶?什么叫赶?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外有一群官兵过来,粗声粗气的指着我说,某某娘娘要见你。
这某某娘娘又是何方神圣?我一肚子疑问,到了大殿前,远远见那娘娘背影,顷刻间福至心灵。
连蓁!我大喊。她转过身来,只见全身披金戴银,雍容华贵,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扯着脖子朝她大吼。
你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居然跟着赵孟禹祸害爹娘!
她嘴角一勾,神情冷冶,屏退下人后才朝我讥笑。
连葭,你这猪脑袋,枉爹娘多年费尽心思保护你,你还看不清这局势!
什么意思,我静下心来,不动声色将她打量,这才发现不过分别半年,她身形已变得枯槁,腹部微微隆起,妆容精致也难掩面色憔悴。
你......
话未说完,房梁上传来响动,紧接着,几片砖瓦翻开,阳光泄漏进来,师兄那张不正经的笑脸随后而至。
师妹,有无挂念我?
我已数不清这天是第几次被惊吓,我指着连蓁,一阵结巴。
你......你......
她点点头。
事不宜迟,先走再说。她接过师兄扔下来的绳子,牵起我的手。
慢着。
门外传来赵孟禹的声音,接着一片吵嚷,许多御林军压着我家人破门而入。赵孟禹站在中间,神情冷漠。
连葭,交出虎符,我替你向父皇求情,否则,杀无赦。
【10】
赵孟禹说出那句杀无赦的时候,我感觉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了。
仿佛,二十年前那个一脸神伤在后院练剑的男孩正拿着一把利剑刺入我胸膛。
他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直致力于讨好他那权倾天下的父皇,过去是,现在也是。
连葭,你这猪脑袋,枉爹娘多年费尽心思保护你,你还看不清这局势。
我双腿一软,坐下地来。
君臣之争,我、连蓁、赵孟禹,都不过是那帝王的一颗棋子罢了。
连葭,交出虎符,我替你向父皇求情。他再一次出口警告。
虎符?什么虎符?可是我根本都没见过。
连家一家老小,就要丧命在我的手里。我绝望的抬头,与我那老爹四目相对。
猛然间,心里一动。
那个布虎娃娃。
我爹点点头,朝我微微一笑。他一生对我要求严苛,鲜少面露笑容。因而,那笑,也像临终遗言一般。
下一秒,他突然暴喝起来,扑倒身边的侍卫,夺过武器,甩得虎虎生威。
我娘与其他人像是得了信号一般,也开始暴动起来。
我爹一面厮杀,一面转过头来对我嘶喊。
快走。
我眼泪直下,咬牙准备冲上前去,师父和师兄却从天而降,夹着我和连蓁就要逃跑。
赵孟禹见状,连忙拿起武器,带着几个人轻功一展,飞上前来。
我没有利器护身,师兄拔出剑挡在我前面。
他一人与几人对打,明显吃力,赵孟禹武功又与他不相上下,不消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打斗间,他摔倒在地,立马把剑一横,挡住头顶上方的几把大刀,青筋暴起,已是末路,挣扎着回过头来对我们三人大吼。
愣着干嘛!快......
话没说完,被赵孟禹一剑刺入胸膛,死不瞑目。
不。
我只感到一阵灭顶的愤怒,整个大殿上回荡着我的尖叫。我挣开师父的手,一个连续的回旋踢横扫过去,赵孟禹等人没有防备,后退一步。
我趁机拾起师兄的剑,摆开架势。
在那之前,我脑子里从未清楚记得有关斩情剑法的一招一式。
可是看着赵孟禹虚情假意的站在那灯火通明的巍峨大殿前,一面伤害我师门,一面胁迫我家人,我进退不得……手里那只剑,竟似有生命般灵动起来。
我闭上眼,回想平日练习的情境,那些劈砍的动作,全都刻入了身体的记忆里,于是,再睁眼时,我目光凌厉,剑锋已经直指他飞去。
我的剑,直而快,那些御林军还来不及反应,赵孟禹已被我逼至墙角。
他求救无门,被我连劈数剑,身上血迹斑斑。
师父见我还未收手,连忙在那些救兵上来之前,提着我的衣领,夹着连蓁一起,飞上屋顶。
屋檐下,那赵孟禹跌跌撞撞的站起,气急败坏自手下手中夺过一柄弓箭,单膝跪地,瞄准了顶上的三个人影......
我们日夜兼程,逃到了一座深山的山洞里。
我双腿落地时,直接跌坐到了地上,唇色发白,再一看师傅,她面朝黄土,一动不动。
我看着她背上一支长长的箭羽,心凉了半截。
师父。
我慌里慌张的爬上前去将她抱入怀中,才发现她吐了一地的污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我眼眶湿润,眼泪砸在她青黑的唇上,她轻轻一笑,有气无力的骂我一声,痴儿,替我照顾好连蓁。
如此,便安安静静的去了。
连蓁?
我手上传来温度和力量,低头一看,连蓁的手正与我十指相扣。
她脸上的妆已哭花,胭脂水粉下那张蜡黄的脸,眼角竟有几分俏似师父。
连葭。她哽咽。这是我娘亲。
【12】
在深山里陪着连蓁安胎的这段时日里,她才细细对我道出这纷争的前因后果。
原来,早前我爹在边关名声躁起,消息传到京城,君王不知何时起便对他有了疑心。
爹爹察觉其中苗头,才逐渐从战场上退下,回到府上和我娘好好过起日子。
几十年后,如若君王不动手,他便交出虎符,卸甲归田,如若君王动手......
爹爹一介忠臣,为他卖命沙场,到底是意难平。
如若君王动手,他便藏起虎符,边关的连家军见不到将军和符,定会反扑回京城,掀起动乱。
没想到途中生了变数,君王把目标转向我,表面上给我赐婚,实际上却想以此要挟爹爹。
危急之际,连蓁挺身而出。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我爹和我师父之间,原来颇有些渊源。
“斩情剑”的传说,实际上半真半假,后半段是假的,前半段是真的。
我师父,当真在生下连蓁之后,为人所负,而那人,正是赵孟禹的父皇,对我爹虎视眈眈的君主。
十多年前,她行刺失败,受伤落入将军府中,被我爹娘所救,伤好之后,不知何以为报,于是将连蓁留在将军府,一人回到江湖中去了。
话至此,我将安胎药端至她嘴边,吹冷了,递上前去,一面问,你是何时知道这一切的。
她端着药,抬头望了望天,唔,比你早太多了。
那为何还愿意替我进宫?
她笑了,眼睛里却不见往日的神采。
因为将军与夫人待我不薄,你有的,我从未少过一件,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我闻言,沉默了。良久,长长一声叹息。
连蓁,谢谢。
不必。她握着我的手。连葭,不要恨我就是了。
我们二人对视良久,竟久违的相视一笑。
此刻才知,我讨厌的人,竟才是最爱我的人。
连蓁还说,这世上,实际并无什么“斩情剑法”,那本剑谱,不过是师父在江湖中拾到的一本失传剑法,厉害至极。
至于斩男斩女,斩情斩意,全都看自己罢了,心法至,意念强,则什么东西都可斩。
呵,我摇头失笑,谁都欺我傻,只把我一人蒙在鼓里。
转眼间,四季变化飞快,我与连蓁相依为命,直到她生产那天,孩子出世了,她也放心的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那天,我抱着连蓁的孩子,跪在她的尸首前嚎啕大哭。
我埋了连蓁后,一个人在山上,将孩子拉扯长大。
他是个男孩,身形十分高大,会武,成长得很好。及弱冠那天,他同我说要下山报效国家。我想了一想,翻出那布虎娃娃,交到他手里对他说,下山可以,但是要效力哪边,听完这个故事再做决定不迟。
我从白天,说到黑夜,他面色逐渐凝重,辨不出情绪。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一看,人和虎符都消失了。
我伸了个懒腰,只觉得任务完成,前所未有的轻松,颤颤巍巍的迈开腿,正打算到太阳底下沐浴日光。
忽然之间,却只见那光芒无限的伸展开来,盖过了蓝天,黄土,将我包围,前方热热闹闹,似有人声,定睛一瞧,原来是师父和师兄,打马而来。
师父一如初见,妆容艳丽,朱唇轻启,笑骂我一声,痴儿。
走在她前面的师兄,策马跑到我跟前,一身玄色长袍,被风吹起衣袂猎猎,长发束起,神采奕奕。
师妹,陪我一起仗剑走天涯如何?
我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