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2024年以来的几部电影佳作,贾玲的《热辣滚烫》,张艺谋的《第二十条》,黄精甫的《周处除三害》,韩寒的《飞驰人生2》……电影从故事结构到艺术处理,都存在一些共性的特质,而电影作为大众文化,从其时代共性可以看出某种社会思潮的显影。《热辣滚烫》的主人公杜乐莹是个灰色的邻家姑娘,被亲人算计,被闺蜜背叛,没什么突出的才能……电影的张力在最后一场拳击赛,乐莹被打趴在地,这时很多潜伏的记忆哗哗醒来,那些深处的压抑发出呐喊,那看上去平静迟钝的脸在叠加的镜头中敏锐而强烈起来。如果说鲁迅一百年前写《呐喊》是为整个国民,乐莹的呐喊,则是个体生命里承受的全部积压,与积压形成的全部反作用力。
世间好一点的艺术品,大都包裹着创作者赤裸的灵魂。作为大众文化的电影同样。贾玲拍电影前混迹电视综艺多年,可能为了生存资源,经常扮丑搞怪。一开始我以为她会将瘦下来的过程均匀呈现到整个故事线,但是没有,只在一个集中性的镜头里,在同一个运动场景,杜乐莹由巨胖变微胖,变正常,变比例匀称。片尾的拳击赛场杜乐莹好几次被打倒在地,最后也没有赢,但发微信圈时她说自己赢了——所谓赢了不是比赛赢了,而是主人公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从没有从内部困厄中突围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懂得这种感受,但作为观众的我懂。电影最后,乐莹转身而去,背光的身影,周身边缘一圈光线从前面透过来。无论步伐还是心态,都变得超脱,清新,同时坚不可摧。在此之前,杜乐莹是一个不起眼的胖姑娘,仿佛遇到什么都生不出攻击性。从艺术角度来说,我喜欢这部电影在于其细节性的铺垫,生命烦恼之形而下,不能承受也无法超越的市井烟火,尤其主人公根性的懦弱与厚道,被贾玲表现出来了,这个其实很难,前三分之二的片长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对外界的反应状态近乎迟钝,却正是如此才表达出一个优秀演员才能赋予角色的细敏和感性。
约翰·斯道雷认为,电影是工业时代的产物,甚至大众文化也是工业时代以来才有。但我们知道在工业社会之前,西方古老的戏剧(包括莎士比亚),东方的说书,都曾属于大众文化的范畴(莎剧的经典化来自时间)。中国古代说书人在饭馆酒肆,眉飞色舞讲述远离小人物生活现实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听众于茶余饭后姑且一听,谁理会历史上真实的曹操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市井要听的只是故事,而这些故事却又有时候主导了大众的生活。一个好的文艺作品,是迎合还是主导受众的趣味,再进一步说,是大众趣味决定了作品的时代特性,还是作品再造了大众趣味,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电影作为大众文化从诞生之初,就有意在市场方面抹杀了阶层的隔阂,而不是像法国社会学者皮埃尔·布尔迪厄所指出的,传统上“文化的高低之分通常被用于维护阶级的高低之分”。在古典的文学和戏剧中,王侯将相、才子佳人都不过虚构故事的主体,平民恰恰以此构成对雅文化的消解;通观二十世纪的中国电影,从民国时期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丽人行》《万家灯火》,到八十年代的《人生》《牧马人》等,其实也都反应平民小人物的生活,但采取的却都是精英视角,也即从精英的立场、眼睛和言说方式来定义平民化的世界。这构成二十世纪文化的主流样貌,精英阶层向观众做视角和价值的输出,观众只作为受众。而随着新世纪,尤其信息化时代的到来,电影的大面积受众无不陷入原子化社会的个体生存体验,这种体验是各自孤立的,而每个人的这种孤立本身又构成其共性,所以新世纪以来的观众越来越无法共振传统经典化的英雄情结,于是就出现了无数的,这种小人物的,或者说平民化的英雄主义。审视这些影片,无不是主人公在生活的种种狭窄压抑处获得突破,最后找到想要的精神自我。这些电影的主人公都不是要打败哪一个人,而是代表个人和观众,来打败凝聚在头顶上的种种厄运和霉气,以及看不见的各种内在枷锁。这是平民化的价值观在电影消费市场上的胜利,不能不说这遵循的仍是当下最为通行的游戏化爽感逻辑,电影通过更仿真化的细部来集体造梦,完成艺术上的写实。
这种精神的内部成长性构成同期几部片子的共性,而这种共性特质所显示的,是观众渴望从电影中看到(或者说消费),跟生活中的自己一样委顿憋屈的小人物走过各种艰困,最终实现自我的完成,这种完成就作品人物而言是个人性的,就作品辐射的社会效应,反映出的却是大众共性的心理需求,电影由此跟观众之间发生广泛的共鸣。一百年前罗曼罗兰就曾总结,“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穆旦也说,“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两句早已耳熟能详的话语,其实正准确诠释着当下这个时代大众文化的共性精神内核。也从另一角度折射出当下社会大众的隐性心理。在一个信息结构呈现扁平化的时代,大众乃至群氓的视角和审美覆盖了传统的格局,品位不高的爽感短视频、微视频、脱口秀(比如笑果文化)大量充斥手机荧屏,填塞了受众的心理间隙。与之相比好的电影在这些大众文化品类中就成了纯正的雅文艺。当下的雅也即是所有俗中的精粹与优化。好的俗就成了雅。
如果说2019年上映的《飞驰人生》,韩寒延续的还是香港九十年代电影的风尚,刻意的情节跌宕,有节奏的朋克风,到今年的《飞驰人生2》,大半部节奏放缓,故事和演员的镜头感,都有了沉潜的生活质地。沈腾扮演的张弛作为一个顶尖级赛车手,被生活打磨成一个貌似温吞的驾驶教练,电影最后他带徒带队参加巴音布鲁克最后一次车赛——我想说的是,贾玲和韩寒的电影,无论故事主线还是结尾的艺术处理,都显出高度相似性,都最后依靠一场比赛来释放人物内心的张力,无论汽车赛或者拳击赛,都是展现人物情绪上的自我爆破感,用镜头影像和音乐拉满至最大张力,升级成电影叙事的高潮。韩寒自被方舟子污蔑代笔以来,逐渐疏离了舆论场,但不能化解的内部积郁成为生命中最大的动能。贾玲拍电影前多年在综艺界打拼,通过扮丑、搞笑取悦观众,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的退让和隐忍,同样慢慢积蓄成一种强大的心理能量。当他们作为导演把这些投注在电影人物身上,就唤醒我们这些观众内在的自我辨认以及共振共鸣,于是跟着电影的节奏,在两小时里观众重新体验自我经历过的漫长仄暗,并跟随人物获得最后的突破与升华。导演跟演员不同,以前看王宝强塑造的人物,觉得他很努力且运气真好,到拍出《八角笼中》,才发现他能从一众人等脱颖而出绝非偶然,而是内心自有深邃宏大气象,有关于艺术,关于生命,关于人类社会的深刻理解和思考。
如果说《飞驰人生2》和《热辣滚烫》都侧重个体生命的内在成长,不乏创作者个人精神自传的投射,那么《第二十条》和《周处除三害》则重点关注社会层面的法制、道德与人心,关注生活之“他者”,来唤醒一种更为广泛的社会正义与道德关怀。《第二十条》并没有从案件的受害人开始讲起,而是从检察官韩明的角度和亲历,最后走向社会良知的重新担当觉醒。雷佳音扮演的韩明,不算小人物,作为检察官他应是能决定小人物命运的人物,但同样无法避免自己生活中的种种身不由己情非得已,儿子见义勇为被处理成打架斗殴、不得不认怂才有可能实现的工作调动……韩明年轻时充满正义感和道德勇气,是在生活的磋磨下渐渐妥协。但目睹儿子事件和两个正当防卫的当事人之困厄,最后他决定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说我们一个案子就决定了别人的一生,法怎能向不法让步……张艺谋在这部片中,是作为“他者”聚焦一个法律的焦点和难点问题,也即正当防卫的法律界定和世道人心的重大责任。在电影故事中加入幽默元素,正剧里有谐谑,悲壮中有泪笑。但无论如何,故事主线也仍沿着韩明经历种种而发生内在演变,最后终于找回自我的故事路径。这方面跟前两部并无不同。
与这三部电影展现切近的人间相比,台湾黄精甫的《周处除三害》故事和人物更加传奇化,却对社会和人的理解也更独到而深刻。黑道杀手和地下医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处于社会道德的反面,一个杀人不眨眼,一个给黑道人治病,背负着救死扶伤即等同于危害人间的道德枷锁。张爱玲说,传奇化的故事加写实化的细部构成作品的吸引力,她是讲小说写作,也是其早期写作奉行的圭臬,且在大半个世纪以前,但放在今天的电影艺术上几成普适。与前三部电影相比,《周处除三害》根植更陌生化的人群和故事,而有艺术品质上更高的完成度。电影开头就是女医生将自己癌症晚期的CT片给黑道杀手陈桂林看,说成是他的,想借此让他去自首。后者信了,真以为自己二十来岁已生命垂危,于是决定除掉另两个通缉要犯来证明自己活过。杀死香港仔后,陈桂林去找牛头,却在一个县域孤岛上遇到一群灵修之人,白衣,音乐,清修,人们过着天堂一样的生活,实际却是一个恐怖的邪教组织。最令我震动的,是陈桂林杀死牛头,出得门去,却听得血腥现场音乐又起,歌声重开,天堂般的氛围重新弥漫,这时他略作沉吟,杀出一个回马枪,最后血洗灵修地,然后归岸自首。直到此时,主人公脸上终于阴霾散去,戾气尽除,露出孩子般纯真有光的,大事终于完成的自足。
《周处除三害》的文章以前课本里有,讲的是暴徒幡然悔悟,立地成佛(不是真的佛,而是按当时好人的社会道德标准的孝敬之人),电影关注社会却并非表达一种世俗道德的大是大非,而是对人性与社会做出更多元而深刻的透视,让人心和良知成为世道的最终裁判。主角是一个类似水浒好汉的形象,从现代文明意义上,水浒人物都近乎一些屠夫,但真正的是与非,黑与白,往往无法停留在简单肤浅的是非层面。也偏偏是这个人物,在步步为营的电影节奏中,终于替天行道,散发出强烈的感染力而引发共情。人物虽则传奇化,却也同样刻画出个体内在精神良知之觉醒,实现生命最后的完成。 展现出今年以来饱受好评的电影佳作间不约而同的共性特征。
古典式的英雄故事,是做惊天动地之伟业,最终改变世界和众生。在丛林法则的远古社会,人类面临各种生存的危机,英雄人物一呼百应的集结,或修渠平壤,或建章立法……而信息化时代,芸芸众生所切身感到的生活挤压和反抗无力,于是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塑造出这春节档一系列的“平凡他者”,形之于文艺作品,就成了电影院中,在受众自动的配合想象中,在观众同步的自我归队中,形成一种文艺作品才能引发的宏大和鸣。在影院中的两小时,我作为观众跟随完成了故事消费和电影结束前的五分钟短暂灵魂爆破……两千年前的人绝对不会创作出类似的文艺作品,所以这只能是当下特有的,与我们所在的时代密切相关的精神产品。电影是每一个红尘熙攘中的人内心的梦幻投射,也是这个时代整体性的虚拟乌托邦。看完电影,音乐响起,灯亮时,我们纷纷起座,带着残存的大脑映像走出影院长廊,就像走出一个比现实还真切的梦。 2024.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