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整座济南城都是灰暗的。我从大巴车上下来,五点半的济南阴雨连绵,不一会儿我的头发和睫毛便都湿漉漉。从燕山立交桥走到山东财经大学燕山校区,大约要用半个小时,济南的道路永远这样拥堵,往来的车都打着近光灯,我近视的程度更厉害了些,但出门戴眼镜的习惯仍旧没能养成,这么熟悉的道路我闭着眼也能走,我路过一棵接连一棵浆水泉路旁的梧桐树,非旧影自是惆怅,它们在七月里沉默,黯然,微凉渐入,愁心和雨。我扭回头去,看到身后是一片模糊的光海,优雅寂静,深不可测。我突然想起在莱芜车站等车时看过的天气预报,济南最近几天好像都有雨。
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毕竟也只是两年的时间没有到此,时光还不至于要把印象里的一切都冲垮,却也是残残缺缺留了一地回忆的碎片,在一掠而过的汽车的呼啸声里闪烁,颤动。荆山路南侧的店铺拆了一些,路边的小摊应该是一个都见不到了,我听说,济南在实行旧街改造,莱芜也如此,搞得比济南还要厉害,政府决意要改善环境,参加城市环境评比却年年都是倒数。当我走到君安和平山庄北门口的时候,雨已经歇了,我仰着脸看了一眼门口的阶梯,我曾在这个小区里租房子住了一年,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白鸟之失》里描写过这个地方。再往前走就路过山东财经大学南门,我在济南的大学母校。我站在学校门口一侧,望着马路对面发呆,以前对面有一家小饭店的,我去吃过很多次,却仍旧记不住它的名字。饭店老板是我的老乡,在济南生活的莱芜人数不胜数,两座城市唇齿相依。饭店老板是个差不多有六十岁的大叔,人很好,每次去吃饭必定给我打折,我最后一次去他家吃饭,还是和陈飞、丁远一块去的,大叔抱着一瓶酒坐到我旁边,说我这一走以后可能难再相见,但他最后还是和我说了“后会有期”这个词。那天我们喝得烂醉,老板娘至少得给我整了十盘番茄片,陈飞还笑我,番茄配椒盐这种吃法,真是够奇葩了。拆得很干净,连块砖都没剩下,我对面是空荡荡的暗,雨一阵一阵的又下了起来,滴在我鼻子和眼角,一直滑到下巴上,一个男孩给一个女孩撑着一把花伞从我眼前走过,我看着他们轻飘飘的样子觉得特别不真实,像是一场突兀的梦,等他们走没影,只剩下不知意的南风,我一下子就笑了。“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我的脸一层一层的垂下去,“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笑着不停地说。叶子,我他妈的回来了。
思及生死,万念灰冷,后天就是你的忌日,我老忘事但这个我总得记住,“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人被这无常世事的风吹着,想来你走了都两年了。你看看现在的我,以前你总说我老写一些悲伤的故事,却没觉得我其实也是个悲剧。如今才是“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空折花枝,衣带渐宽,消得人憔悴。你走后第二天我的诗集《男言之隐》就得以出版,我让你看过那部诗集的稿子,你翻了一遍,把脑袋靠在我肩上说:“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那是让我很骄傲的一本书,帮我出版的那位先生曾笑着说,我那本书的名字看起来有点男科医院的味道。我还是在抽十六块钱一包的心悦,习惯了,手指都记得那味道,现在吸的少,两天一包刚好,以前你就吓唬我,说吸烟容易英年早逝,而现在我就觉得,没有烟我活不下去是的。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人总得有点自以为是的依靠。而且我不怎么听别人话,这你一直就知道。雨水溅落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屋檐与墙角,双眼迷离,旧念缭绕。叶子,我还在这世界上卑微的活着,活着满身泥垢的样子,我还在写书,写那些没几个人看的书,做事总半途而废的我对这个倒有执念,我现在也说不清我的梦想是什么,毕竟太过遥远,我这一天一天的活着,都没了什么感觉,有点行尸走肉的意思,祝同说,我还没有逃离你留给我的阴翳。“逃”这个字,说出来我总觉得是一种背叛。
我叔家那个胖乎乎的表弟也来这学校读书了,你以前见过的,你曾评价他是个很有趣的小胖子,那小胖子跟他哥我一点也不像,现在他正在他那个无趣的表哥曾呆过的地方生活着。我没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我眼里他仍旧是个小孩子,有代沟啊。我去学校里的地下超市逛了逛,转了好几圈最后买了一瓶格瓦斯出来,以前你老是笑我一喝这种饮料就会不停的打嗝。超市旁边的饮料店已经打烊,里面黑漆漆的,以前我就在坐在那里面开始写《白鸟之失》,我记得那还是夏天,我逃课出来,点一杯加冰的美式,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一整个下午会很快的过去。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灯花瘦尽,这一夜注定要被回忆浸泡到千疮百孔。我突然想起来你很喜欢吃这家店的抹茶味冰淇淋,以前我们也来过这里多次,你点冰淇淋,我要饮料,冰淇淋两块钱一个,饮料都是十几块钱一杯,我读过“母亲爱吃鱼骨头”的那个故事,以前却也没想到你是对那十几块钱舍不得,什么你都想着要给我,什么我都想着要从你那里拿走,投我以琼琚,木瓜我也难以报之,你觉得你理所应当的付出,成就了我觉得理所应当的贪婪,你遇见我,你成了世界上最贤惠的女孩,我遇见你,我成了这世界上最渣的男人。
我的第一本诗集《哈哈哈利路亚》出版的时候,我给过你几本,你都没拿走,你翻了翻问我,有没有我给你写的诗,我说没有,之前在临沂时我是给你写过一些的——当然都没让你看到过,我还是说没有。你问我能不能给你写一首,我说等以后了吧。一等便是生死殊途。一等便是人间无地著相思。你走后我倒想写一写的,有很多触景生情的灵感,都该一行行写入哀思传,但每每都沉重的让我提不起笔,又无处辞,只得眉间露一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去纪念了,反而有些不敢伸手去触摸你残留在我身上的痕迹,《白鸟之失》里“我”给桃子在雪地里读过写给她的诗,那也是收录在《男言之隐》里的一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该听不到的声音,终究是怎么也听不到的。就像现在我呼唤你,站在这什么都不是的地方呼唤你,站在这正在崩塌的大地上呼唤你。叶子,我回济南了,你看济南正在下雨。我找到以前留下的那个租房中介的电话,让他在这附近又帮我寻了一处房子,他说是在高速花园,离我们曾经住的地方不远,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没联系我在济南的那些朋友,听说陈飞也回济南了,我想要清静一点,一整天会很快的过去,我会在枕下放上“一寸愁千缕”的你的照片,我会在枕上放下东流无歇的西江水,在济南啊,我想写一写关于我、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
02
那些树在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后又活了过来,在山财大校园里的崇学路两侧生出了茂密和蓬勃。今天早晨应该又降了些细雨,湿漉漉的树叶子垂悬在我脸庞上面。没有风,有点闷热,太阳还没有从林立的楼宇背后升上来,可一切都有了万物复苏的样子。暑假还没有结束,可学校里并没有冷清,反而往来的人仍是密密麻麻,无数的脚印在潮湿的地面上相逢和离析。我就站在某棵梧桐树旁望着时间和命运自然而然却从未间歇的流逝。“春日酿成愁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我笑了笑。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人牵着她儿子的手从我身边经过,那小孩一边摇晃着他母亲的胳膊一边嚷着要去买棒棒糖。我一下想起了以前我在百度贴吧上看过的一篇文章,名为《小张和小丽》,这篇文章当年很火,被誉为贴吧三大神文之一,有人在文章下面评论,像小丽那样一味对别人好不求回报的女孩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觉得这一切都是不过是作者的意淫。我笑了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的不幸都是极为相似。我和叶子是校友,也曾多次从这条梧桐小道上相伴走过,但第一次和我来这里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她叫汪遥,叶子曾和她有过接触,不过叶子后来再也没想起来她是谁。那时候汪遥还是我的女朋友,汪遥小我几岁,我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在莱芜读高中,我第一次来山财大就是汪遥陪我一起来的,那天她就穿着一条黑裙子,我们去山财大的食堂吃饭,打饭的大叔问我别的学生都是家长陪同来看学校,我怎么带着一个小姑娘来了,我笑着对大叔说:“这小姑娘就是我的家人啊。”汪遥对这些梧桐树很感兴趣,那天她站在树下,仰着脸问我:“树上的那些黑鸟应该不是乌鸦吧?”“不是,”我说。“乌鸦在唐代以前可是吉祥物,”我告诉她。我看到汪遥侧脸的嘴角勾勒出明月般的笑意,我们坐在大巴车上回去的时候,在经过隧道时我偷偷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在装睡,我看到她笑了。后来汪遥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还盯着我眼睛说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喜欢《诗经》、《楚辞》,我读古籍多少也是受她影响,只是我没有她聪明,连她QQ个性签名上的那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都是想了很久才懂。车窗倒映着我们两个人模糊而脆弱的影子。从济南到莱芜,好像要经过十几个隧道。
汪遥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交往过的每个女孩都很好,用齐芮的话来说,我这只癞蛤蟆还总能吃到天鹅肉。我带汪遥去过我家里几次,我奶奶见过她,我姥姥生前也见过她一面,我姥姥也见过叶子,还和叶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这些事情想来都恍若昨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论脾气的话,汪遥比叶子要好很多,她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虽然我总是做错事。我在济南上学的时候,晚上会跟着陈飞出去兼职,这段经历我也在《白鸟之失》里写过。有时下班就十点多了,我往往走在回去的路上就能接到汪遥打来的电话,那时候她才刚下晚自习。我疲惫的声音总被她听成是感冒,每次打电话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注意休息和按时吃药。有一次我从莱芜回济南之前见了她一面,那已经是我们很久不见了,汪遥远远就看见了我,跑到我身边一下子就停住脚步,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进我怀里,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我走后她才给我发消息,说我怎么瘦得不像样子。嗨,这傻姑娘。我每次回莱芜,只要不是很忙,都会去雪野湖边转一圈。我总会站在环湖路上,遥望湖中央的那座小岛。心一静下来,就能闻见湖水那新鲜的腥气,经年往事的味道,会像湖底的水草一样在我心头缠绕。我曾经和汪遥在那座小岛的沙滩上呆过一个下午,我们挨着躺在柔软的沙子上,看太阳渐渐消失在西方的山峦中。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直解催人老,不信多情。我们曾在雪野的大街小巷,拥抱,亲吻,只是后来那里繁荣昌盛车水马龙,也茅封草长荒无人烟。
环湖南路和242省道有一个交叉点,那交叉点附近有一处很久以前就有的红亭子。那红亭子是雪野湖拦湖大坝西侧终点的标志性建筑物,我后来才知道,拦湖大坝上的路也是环湖南路的一部分。赢汶河从雪野湖的肚子里穿过,也经过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那是我母亲河。我和汪遥曾一块在村外的河边站着,那恐怕得是在十一月以后的日子了,因为我记得那时候特别冷,“一方黑照三方紫,三尺木皮断文理”,汪遥穿着她米白色的羽绒服,而我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那时候河水还没有结冰,也没有流动,就静静躺在漫长的河道里,我听见风吹落了枯黄的树叶,我看见汪遥望着河另一岸的眼睛里,有些我怎么也说不清的东西,我想了想,牵住了汪遥的手。汪遥的手一直很冷,夏天的时候也是冷的,有一次我带着她去给我父亲买了一部红米手机,坐在出租车上,汪遥把那部手机贴在她脸上,说红米手机冬天时可以当暖手宝。那时她想不到后来有的手机都能当炸弹使。汪遥扭过头来问我,等我老了以后想怎么样,我回答她,若我钱多得不得了,便买下一座小岛,没钱的话就在河边建一栋小房子,度过余生。她“哦”了一声,又问我是不是怎样都要近水,我说是,女孩是水做的,我近水才能活。汪遥歪着脑袋,笑着回我:“维水泱泱,你也不怕被淹死。”
我和汪遥就是在那座红亭子下分道扬镳,分手的原因当然是在我这里,总是我辜负他人。那都是傍晚了,天昏暗着,汪遥蹲在地上哭,我劝她别哭了,她就站起来,指着我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那日我望着她背影远走,直至消失在黑暗里,心里一时却无悲伤的起澜。后来我和祝同一起在贤文花园附近的一家回民烧烤店吃烧烤,祝同无意看到了我手机壁纸,我有汪遥的微博,我看她最近发了几张漂亮的自拍照,便保存下来用了。我和祝同讲了一下她,祝同问我这么漂亮的女孩都没珍惜,不后悔吗?我嘴里嚼着烤焦的马步鱼,含糊的说:“都过去了,还后什么悔啊。”我在语言上出卖了自己,可祝同并不一定能想清,“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对于过往的错事人一旦反应过来又如何不觉得可惜与后悔,可我不能明说,到底就是嘴硬。我手机上的照片叶子也看到过,她问我照片上的女孩是谁,我说是从网上找的。叶子没忆起汪遥的脸,以前她俩见过的,我和汪遥处对象时,有一次我们两个视频,那时候我就已经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叶子正好也在,便拿着我手机以我姐姐的身份和汪遥聊起了天。我和汪遥在分手后,有很长的日子都失联,直到我转学去临沂后,我们两个才有了一次联系,两个人已经生疏了,这我察觉的到,那时她说她刚失恋,我便安慰她逗她笑。一星期后的一个晚自习,我的笔记本中了病毒,屏幕上显示的全是乱码,我用手机给汪遥发信息,我给她发了三十条内容相同的短信,我们互相道别,然后拉黑彼此。那天晚上我好像得抽了一整盒白将烟,我藏在宿舍楼的仓库里,叶子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她和姗姗姐一起去吃了鸭血粉丝汤,老板竟然给她在汤里放了香菜。
叶子一直都不喜欢吃香菜,她说香菜吃起来有一种“臭大姐”的味道。我发现大多数的女孩都不爱吃香菜,安然姐也不爱吃香菜,不是不爱吃,是不能吃,她一吃香菜便过敏。这世界上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对每种食物的接受度也不一样,我就不喜欢吃动物的内脏,陈飞则不喜欢吃芹菜,他说芹菜吃起来有精子的味道,我笑着问他是吃过精子吗,他回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我第一次见叶子时就知道她不喜欢吃香菜了。我第一次见叶子是在九月里的一个晚上,那已经是我从学校宿舍搬到我租住的公寓的第三天。我们很多人合租一整套房子,每个人分到一个单间,当时叶子和姗姗姐就住在我房间对面,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三天,却彼此不相见。姗姗姐总说我是元老级的宅男。第三天我出去兼职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房东还没给我防盗门的钥匙,我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有个穿着印着皮卡丘的浴袍的女孩给我开了门,她一见我,便笑着说:“这个好看!”这就是叶子,我第一次见到的叶子。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根本都没往你身上看,或许是你穿着浴袍的原因,我觉得我若看你,会让你觉得我有图谋不轨的意思。我连感谢的话都没说,就急匆匆从你身边走过,我站在我房间门口,你站在我身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的时候,我听到你问我是不是你的邻居,我说是。我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听见敲门声,我拉开门,是你。我看着你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问你怎么了,你把一盒炒土豆丝递到我面前,你说这是你点的外卖,里面放了香菜,扔了很可惜,便拿来给我吃。我说谢谢,我用谢谢拒绝了你的好意。其实我是不喜欢拿陌生人给我的东西,而你还以为是我不喜欢吃土豆。那时候我们还是陌生人呀。你转身回了你的房间,我伸手关上门,门口还残留着你洗发水的味道,那气味像一根根细线,在我的房间里穿梭,游走。我坐在床沿上,空荡荡的房间里,我望着对面漆黑的窗子。莱芜这时候,路上已少有行人,夜路上行的车也无几,人们早已安眠,济南是座不夜城,虽然比不得南方的那些大城市,但已经有点那样的感觉了,夜幕下还有无数抹掉身份的人在摇着鸡尾酒喧嚣和狂欢,四百八十烟雨楼台,给了多少浮夸的醉生梦死以包容。我扭过头去,看到我书桌上摆着的卡皮线圈本,我轻笑了一下。叶子,孤独便是深渊,那时候我的孤独,你并未了解,也不同于后来你给的。每一个闯进我们生命里的人,带给我们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我们眼里各自的世界,从来就不相同。这就像人们心里明明有根的痛苦,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成了莫名的矫情。当你渴望窥视我心里的那片焦土的时候,是我关闭了心门,画地为牢。
03
“我是烟酒做的男人,怎么给得了你江南”。这是我写的一首名为《江南》的诗里的最后两行。这我记得清楚,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在我父亲开车送我去山财大的路上。一开始这两行诗并不是现在这样子,是后来小黑给我改的。小黑读过我二十一岁之前写下的所有诗,他曾说过我活的一点也不洒脱,也说过从我的诗句中窥见的我,和现实中的我是一点也不像。确实,有些情景都是我杜撰和意淫出来的,我父亲曾笑话我只会写情诗,那时候他还没有读过我写给他的《他的名字是男人》,也没有读过《虎颜》,这两首诗都是我去临沂上学后写的,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们两个的关系变得很差。我写情诗,常在文字里装作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其实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的虚伪。
当时我去济南上学,带去的东西并不多,刚够塞满一个行李箱,枕头、被子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是去了新买的。一开始我也以为,刚去便能享受我表哥表姐曾对我描述的大学生活,谁知我去的第一天就被大学里的辅导员带到了山上,开始了为期十天的军训。我们新生是坐大巴去的,行李都让寄存在学校里,什么也不让带,但我还是偷偷从行李箱里摸出来了一张照片,放进了我的口袋里。那张照片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在身边的,要不心不安,那是我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她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我就已经暗恋了她两年,虽然期间我也和几个女孩纠缠过。我写的好多东西里都有着她影子,我习惯称她为晴。不是“晴空万里”的晴,是“阴晴圆缺”的晴。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她就像是一个魔咒。我在《白鸟之失》里形容她是我这一生住过的最好的旅馆,在那遥远的国度,是我曾赖以生存的遗迹。我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恋爱时,曾带着她去见过晴,我们两个站在我教室一侧的楼梯口前,看着穿着校服的晴从我们两个眼前走过。她一眼都没看我,我眼里满满是她,真的可以说是“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了吧。我低着声音说:“看到没,我喜欢的人就是这样子。”我的小女朋友冲我笑了笑,然后离开了。过了一天后,我们两个便分手了。她先提的,但错在我。这件事让别人知道后,别人说我简直比禽兽还畜生。我那时已鬼迷心窍,不曾想过,这样的做法会让愿意去珍惜我的人受到怎样的伤害,夸张的黄头发遮掩着的笑脸有多失落,我当时没懂,当时的我也并未明白,低到尘埃里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我有时就在想,现在我的残桓断壁,就是我当初作恶多端的报应吧。因缘会遇,果报自受;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叶子也见过晴的照片,而且不止一次,她第一次见是在我搬进我们合租的公寓没多久,她拿起我放在书桌上的照片看了看,说:“和你合影的这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呀。”我说不是,心里在想,若是就好了。她又说:“那就是你暗恋的人了。”我抿着嘴笑了笑,她便知道了答案。她提醒我要好好保存,我说当然了。当然,两年的时光,就几张合影,我几乎全部的情思,都融刻在这一瞬间了。我和叶子在一起后,叶子也在我周围见过晴的照片几次,我复印了很多张,但那时候叶子已经不说什么了,她都懂。我最糊涂的时候,便是她打完胎在我家休养时,我指着那照片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只要这个女孩呼唤我,我便会抛弃一切立场,往她的方向跑去。”我他妈几乎是怀着自豪的心情说完这段话的,叶子听完,看了照片一眼,又看着我说:“其实她也不是很漂亮对吧?”后来我一直在回想叶子说的这句话,在叶子离世后,我才醒悟,她当时用的这一个反问句,里面到底是包含了多大的绝望,到底是怎样的伤心欲绝。我暗恋晴,错不在晴,也不在我,感情这东西人总是难以控制,但这样对叶子,是我不可饶恕的罪过。叶子走后的一周,我到埋葬着我们家先人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把叶子留下的信和晴的照片一块烧成了灰,我想告诉叶子,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到想把泰山挖空,想把黄河断流,可是,这次她还能听见吗?我心悲伤,莫知我哀,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我看着那些黑色的碎屑漫天飞舞,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在天有灵,一切都很安静祥和,我站在桥上,灰色的河面上倒映着叶子睡眼惺忪的模样。“你一定会娶我的对吧”,我翻遍回忆,数着这句话叶子到底对我说过多少次。一定的事情最后都变成了不一定,不一定的事情最后都变成了一定。
汪遥也见过晴的照片。我开始暗恋晴的时候,还没有和汪遥在一起。“比禽兽还畜生”就是汪遥骂我的话,我的前女友也就是那个黄头发女孩,是汪遥的发小。汪遥骂我,我便还口,一来二去,我们两个便稀里糊涂的在了一起。说来都挺好笑的。对于晴,汪遥的态度和叶子不同,汪遥直接就说我吃里扒外,可我什么都没扒着啊。那时我是典型的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那种人,遇见的好女孩却都包容我,是我在不识抬举。我是对晴执着,可忠贞这词用在我身上也不合适。人总觉得得不到的反而最好,可能我就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才对晴耿耿于怀。执念于虚妄,而对自己身边的芬芳视而不见,那时候的我也还没想到,以后叶子会用她朝露般的一生教会我两个字:珍惜。
山财大南门对面有一条街,再往西走走有一家超意兴快餐,以前我经常和叶子来吃饭。我喜欢吃这里的老济南把子肉,以前我还看过一篇介绍把子肉的文章,说把子肉是张飞创造出来的,不知真假。有时我食欲好,一次能吃下两块把子肉,叶子不喜欢吃这个,她点一小份炒花菜,就能吃下一碗米饭。叶子饭量很小,她在刻意控制,她老想着减肥,其实她一点也不胖。我知道有一段时间,她的晚饭都是一颗番茄。我知道这样对她的身体很不好,也劝过她多次,她总不听。我和叶子相反,我是典型的吃货,我刚到济南上学的时候,体重不过一百三十多斤,到我再回济南工作时,体重已近一百六。我每次回老家,别人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定是“你怎么胖成这样啦?”我也尝试减过肥,吃过减肥药喝过减肥茶,但收效甚微。后来我便放弃了,想着体重嘛就随它去吧。今天我坐在超意兴店里的一个角落,点了两份青菜,一块馒头,这家店提供免费的米糊,我是从来不喝的,叶子爱喝,每次来吃她都要盛上两碗,她知道我不喝,但还是总帮我盛一碗。我吃了几口,发现自己难以下咽,有些抹不掉的东西,仍堵在咽喉。
祝同知道我来济南了,我的行踪总逃不开这家伙的眼睛,我昨晚刚在济南住下,他便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去他那里住,我说麻烦。我和他随便聊了几句,最后他让我今天去公司,帮他整理一下数据,写一写报告什么的。我不好拒绝。我知道他意在见我,我们很久不见了。叶子走后,我便辞了职离开了济南,我在济南的工作还是他给我介绍的,从电话里,我听他的语气,感觉他应该是升职当了领导。我们两个应该算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公司刚创立的时候,我们才五个人,三个是领导,只有我们两个是干活的。他告诉我公司最近又招了一些人,已经从最初的那不足八十平米的小公寓,搬进了一处宽敞的写字楼里,不过还是在丁豪广场附近。我从快餐店里出来,发现外面又是雨纤纤,风淅淅。天仍阴暗着,应该一整天太阳都不会升起来了。
我扬起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位不年轻的女人,我一上车她便问:“老师去哪?”济南人总习惯称呼别人为老师。我和她说了地点,她便说去那里可能会堵车,我笑了笑,说济南还有不堵车的时候嘛。济南高峰期堵车能堵得你怀疑人生,以前我上班的时候亲测过,从我的住处到公司,有两个红绿灯路口,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开车却要半个小时多。这女司机开车并不稳当,和我一样,我开起车来总是飘,别人说这是我方向盘掌握不好。很多年前,我和祝同一块去驾校报名学车,他一个暑假就拿到了驾照,我拿到驾照已是在两年后。科目二考试每次有两次机会,我三次跑S弯的时候压线。工作后经常要去外地出差,知道我车技差,每次都是祝同开车,有时候他一天能开十几个小时,从车上下来站都站不稳。如今我也买了车,买了一辆二手的奥迪,也不是贪图面子,现在的奥迪车都已经烂大街,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一辆,所以就买了,一开始家里不同意,十几万可以买一辆新车,却偏要弄一辆二手车,这不是缺根筋嘛,但家里最后还是顺从了我。从买车到现在,我一共开了没几次,有时一想便后悔买,有些东西你到手后,反而会觉得不如意。司机把我放在工业南路和崇华路的交叉口,我先去丁豪广场里的星巴克买了两杯焦糖玛奇朵和两杯馥芮白,安然姐和明哥应该也在公司。以前的时候,祝同说他都没喝过星巴克,好几次想让我请他去,但都没去成,有时间了却没钱,有钱了又没时间。我们两个刚就业的时候是真穷,拿着两千多的薪水,房租就得用掉近一半,济南的房价太贵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个曾啃了一星期的馒头,其他时候我们两个的伙食也不是多好,就叶子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会吃的好一点,叶子一来祝同便嚷着去吃烧烤,每次吃烧烤他必点大腰子,每次他都怂恿着让我吃一串,他知道我从来不吃这个,我一闻味就受不了。
祝同已在写字楼下等我,我走到他旁边,他伸手接过我手里提着的东西,他把头发剪得很短,但已不如以前精神,显老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包烟塞给我,我说我不抽这种烟,他说拿着就是了,客户送的。我们站在电梯里,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以前叶子上班的时候,她的老板很刁钻,经常训她,叶子一受委屈便给我打电话,总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每次都跟她说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每次听到这话叶子都会止住哭声,问我要去吃什么好吃的,这方法百试不爽。我笑了笑,祝同问我笑什么,我说没有。看来公司发展的很好,租下了这栋写字楼的一整层,有很多人见我进来抬头看我,我扫了一眼,全是新面孔。祝同成了项目负责人,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刚坐下,他便说安然姐和明哥都出去谈业务了。他拿了一杯玛奇朵,又说这个不如摩卡好喝。我们两个面对着面聊了一会,聊的全是公司的话题,我的心事他不问,他知道若谈到一些事又会触动我神经。他说他还是在贤文花园住,不过已经搬到了新南区,租了一个大的房间,说今晚我可以睡他那里。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我帮他看了看他最近写的验收报告,看了没多少就下班了。他拉着我去吃饭,我们去了一家小饭店,以前经常来的。老板娘一见我,便笑着说我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笑着说是啊。老板娘的女儿在店里帮忙,这女孩看起来不大,脸面白净,马尾很长。我们坐下没多久,这女孩便端着一盘番茄片和一小碟椒盐过来了,她站在一旁,看我把番茄片沾着椒盐吃。她眼里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祝同也看着我吃,他讨厌番茄就和我讨厌大腰子一样,我吃下几片,说有点苦。祝同问我要不要换糖,我说不用,不是这个的原因。他撕开一包泰山宏图烟,说:“那我们喝酒吧。”我说要白的吧,啤酒我喝不过你。我们两个喝了不少,我看他都有些摇摇晃晃了。趁着酒劲,他才说:“公司最近来了个漂亮的妹子,单身,年龄也合适,我都没下手,给你留着呢。”见我不说话,他便又说:“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想也没用,日子还那么长,总该找个人陪着,我都快要结婚了,你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吧,叶子也不愿意看着你这样,别折磨自己了。”我冲他摆摆手,笑着说:“谈什么恋爱,我还是个小孩呢。”我抿了一口酒,又说:“我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只是不会是现在。”他盯着我看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端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他懂,但他无奈。他想帮我,以前我在济南和他住一起的时候,我听苏打绿的《我好想你》,这歌我经常听着听着往事就成了我脑海里的山洪,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我哭得厉害,祝同就坐在我旁边搂着我肩膀,告诉我,我有什么事,说出来,他愿意和我一块分担。那时候我想的是还是晴。叶子离开后,这首歌我再也没听过。我害怕。我做不到不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