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夫人是在城外官道上捡到我的。
其时洛阳大雪,延绵数月。我已经饿了两天,昏昏倒在路边,隐约中见一着红衣的人走近,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我额上。
她的声音轻柔魅惑,“你叫什么名字?”
“程安”
“你愿意跟我回孟府吗。”
雪光刺眼,我极力要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却只能望进一片苍茫。
我用力点头,“我愿意。”
旁边有人说:“夫人何必救他,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还记得自己是程安,就足够了。”
(一)
那日被带回孟府后,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夫人请了大夫为我诊治,说是患了雪盲症,要等这场大雪过去后才能好起来。
我做不了别的事,管家劳叔便安排我照管府里的梅园。
孟府很大,梅园在在最偏僻的西北角。我跟着劳叔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处清香浮动的地方。
“程安公子,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梅园靠近大街,你要仔细有人偷梅花。至于剪枝施肥的事,自有别人做。”
我道了谢,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如今兵荒马乱,大家都自顾不暇,真的有人偷梅花吗?”
劳叔呵呵一笑,“孟府的梅花是整个神都开得最好的,世道虽乱,但总有爱花之人。”
我连忙答“是”。
管家走后,我摸索着熟悉房间,居然还有一张床,想起那几日睡在漫天大雪中,我不由得湿了眼眶。
几日下来,并不见管家所说的剪枝施肥的人。
梅园像是被孟府的人遗忘了,偶尔能听见园外过往下人的说话声,却从来无人涉足。
长日无事,我搬一张椅子在廊下静坐。我虽看不见,却能模糊地感觉到明暗交替的光影变化,以此计算自己来孟府的日子。
孟兴焕是第五日来梅园的,甫一进来,便盛赞梅花香气。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
我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见过老爷。”
“良袖说你患了雪盲症,你也从未见过我,如何知道我便是老爷?”
我为他搬出一把椅子,又用这几日收集的梅花雪水泡一壶茶。
“我听人说过老爷。”
他似乎有了兴致“哦?怎么说的?”
我回想当年,人家是如何评价孟府公子孟兴焕的。
“他们说,老爷风雅无匹,豪放不拘,是神仙一流的人品。”
男人爽朗大笑,“传言安可信乎。”似乎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山河破碎,真正的豪气男儿都上了战场,孟兴焕,不过是天底下第一软弱之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起身为他倒茶。
“程安公子,这不过几天,你就习惯了看不清东西,难怪良袖说你聪明。”
我心里一动。
“程安不过一介贫贱,不敢当老爷一声'公子'。”
他不言语,像是在玩味我说的话,过了许久,方道:“你是良袖请来的客人,而且,程安公子,也是生在富贵人家。”
我淡淡一笑,“不论贵贱,我全都不记不得了。”
有衣裳窸窣的声响,孟兴焕起身走到梅树中间,“你以前,可曾闻过如此馥郁的梅花香。”
我想了想,“不曾闻过。”
他问:“你知道为何孟府的梅花能开得这么好吗?”
我摇头。
男人清朗的声音如环佩相击,“因为每株梅树下,都有一具尸体。”
(二)
腊月小年时,我挑了枝头最香的梅花,送去给夫人。
路上所遇之人,全都恭敬叫我一声,“程安公子”。
似乎没人好奇一个看不见的人怎么穿过大半个孟府,也无人想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来到夫人院中,远远听见房中有争吵声。
“你既还记挂着他,又何必嫁我,没有你,我照样会上阵杀敌,不会辱没孟家的门楣。”是孟兴焕的声音。
“我嫁了你,自然从今往后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人,你要我说多少遍才相信呢?他在路边快要饿死了,难道我看到了装做没看见吗?”
我脚步一顿,夫人她,以前认得我?
门开了,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近。
孟兴焕停在我身边,“程安公子还是安守本分的好,梅园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声音冰冷,说罢拂袖而去。
夫人从后面追过来,她的绫锦衣袖被风吹起,拂上我的脸侧,可她像是没看见院中站着的我,径直走了过去。
我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庭院,手里拿着刚剪下的梅枝。雪还在下,白雪红梅,应是极好的光景,我的心里却涌起难以抑制的嫉妒。
我丢下了梅花,转身回梅园。
是夜,夫人提着灯笼来到了小屋。
“程安,对不起,你今天送去的梅花很好看。”
我起身关好门窗,“雪夜寒冷,夫人坐近点烤烤火。”
听到她坐下的声音,我开口,“良袖。”
对面人气息骤紧,我心里又明白了几分,“良袖,你不喜欢孟兴焕,是吗?”
她声音不豫,“程安,你只是我捡回来的下人,该知道自己的分寸。”
我闭上眼睛,聆听窗外呼啸的风声。
“夫人,洛阳城外饿殍塞道,你为何独独捡回了我?”
(三)
一个多月后,夫人有孕的消息传到了梅园。
管家来给我送饭,都是平日没有的精致吃食,甚至还有一壶酒。
我有些不安,推说自己不会饮酒。
年过半百的老人不以为意,“夫人有孕是阖宅喜事,你也应该乐一乐,这酒是夫人让人专门给你准备的。今天我清闲,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陪笑道“多谢夫人。”心里却更加疑惑。
酒过三巡,老管家渐有些语无伦次,“良袖,孟良袖,是咱家老爷孟兴焕青梅竹马的表妹。”
“当年这可是洛阳城里万人艳羡的一对璧人啊,郎才女貌,绝顶的般配,你说是不是?”
我附和“是。”听窗外风声,雪又下大了。
“老爷还是少爷的时候,呃,你别看他人前是个温润公子,背地里阴鸷狠毒,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夫人她已有几日未见我了,孟兴焕会不会察觉到了什么。
“你看这梅园,梅花开得这么香,是因为有死尸给做养料。”
如果此事不成,势必会被赶出孟府。
“可怜啊,多好的小伙子小姑娘,因为做错一点事,就被活生生打死。”
无论如何,一定要先发制人,保全自己。
“人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个人若是残忍成性,你说过了这么些年,能变好吗”
怎么才能去夫人那边探听一下情况。
突如其来的沉默,我回过神,劳叔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程安公子,你说呢?”
我心里一惊,有什么不对。我起身想离开,可头脑一阵眩晕,便仰面倒了下去。
我最后听到的,是窗外洛阳天宇下,猛烈的风雪声。
(四)
我在一个干净温暖的小屋里醒来,有面目和善的妇人冲我微笑,喂给我一勺清粥。
我发现自己看得见了。
窗外碧空如洗,日光明晃晃的落在窗沿上。
我一把抓住妇人,“这是哪里,谁让你照顾我的,雪什么时候停的,我昏迷了多久。”
弄清楚一切后,我辞了妇人,北上洛阳,去寻找孟良袖。
临走前,妇人对我说,“请我照顾你的那位老先生,让我在你醒后问你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向北方的天际,有溶溶流云,有盘旋的飞鸟。
“我叫程安。”
原来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可以发生在短短十日之间。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走到了洛阳。孟府朱门犹在,我慢慢推开门,深宅大院内,一片如雪的缟素。
她一身孝服跪在正厅灵堂前。
我迟疑,但还是走近她,“良袖,我回来了。”
她转身,泪痕满面,目光凄凉。怀中牌位赫然写着“亡夫程安灵位。”
我走到堂上的棺椁前,推开楠木棺盖,那里躺着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
(五)
我叫程安,十八岁那年,我成了孟兴焕。
良袖找到我时,我只是洛阳城里一个的戏子。
她穿一身石榴裙,明媚鲜妍,眉眼却是温柔至极。
她说:“程安,你愿意跟我回孟府吗?”
她笑得那么好看,我不由自主就答应了。
在孟府里,我看到一个跟我长得极像的人,只是那些人都叫他“公子”,他神情桀骜,嘴角一抹嘲讽的笑。
那是孟府公子孟兴焕。
其时,北境时有蛮夷扰边,战事虽未爆发,却也迫在眉睫。
孟府世代将才,铁血沙场。孟兴焕却是十足的纨绔,虽生得绝顶聪明,于行军打仗上,却是一窍不通。
孟兴焕上战场,只有死命一条。
我明白了自己来到孟府的原因,看到良袖期待的目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为免外人疑心,我以孟兴焕的身份,迎娶了良袖。
洞房花烛夜,我告诉她,“良袖,我知你爱孟兴焕,在你愿意之前,我不动你分毫。”
孟老将军不久后逝世,孟兴焕也在葬礼的同一天消失。
我日夜苦练武艺。
良袖偶尔来校场看我,她问,“你若求财,战场殒命也无福消受;你若求名,纵立得彪炳战功,后世记住的也只是孟兴焕。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在身侧,生同衾,死同椁,一辈子不要分离。
我没告诉她,我不急,我相信我有一生的时光,去慢慢诉说。
可是那年洛阳大雪,她还是捡回了真的孟兴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看向他的目光,却依旧温柔。
他们有了孩子。我想,一生不可期,良袖的心里,或许自始至终,只有孟兴焕。
夷敌进犯,我请命北征。
我死在了战场,无财无名,只有对一个人的眷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良袖,良袖,若有下世,我不做孟兴焕了。
(七)
她一身孝服,长发委地。她看着我,目光却穿过我,穿过洛阳城的纷纭世事。
我说:“良袖,我回来了。”
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许久。
“他死了。”她说,声音沙哑,泪水瞬间滑下,“被我们害死了。”
她抱着灵位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想要的,不过是今后不再颠沛流离,有一栖身之所,是吗?”
我点头。
“你不爱我,你也不记得我,你只想逼走他,所以那夜才会和我在一起,是吗?”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哭得哽咽难言“是我害死了程安……我早应该看清的……早应该知道孟兴焕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的……”
我想告诉她,死的人是孟兴焕,我才是程安。想了想,还是作罢。
这个女人大概是疯了。
我转身离开。
洛阳的雪早停了,我仰头看天,天空瓦蓝,纤云也无。
日光明澈而温暖。
可我却突然感觉面上潮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