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性格极羞怯，非常惧怕集体活动，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旦被别人注意，常常忸怩得像大姑娘一样。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在操场上以班级为单位开展歌咏比赛。我因为个子矮，站在第一排。面对着学校领导们、老师们和一众黑压压的学生，这下好了，我的羞怯心又开始大大地发作，全程低着头玩弄脚下的土坷垃。在整齐划一的风景中我显得那么刺眼，以致后来开班会时，班任候老师气急败坏地点名批评我，说我给班级荣誉抹了黑。我上学时因为学习较好，是学习委员，加之人又文静，很受候老师喜欢，记忆中这是她唯一一次批评我，所以印象深刻。
我惧怕集体活动，不愿意抛头露面，校园的一切文艺活动，基本都与我无缘。其实，那些文艺积极分子，无论本班还是外班的，无论他们学习好坏，都是我又羡慕又嫉妒的对象。当然，出于小孩子幼稚得可笑的自尊，我是不会表露出来的，反而装出一股特立独行的神气，但是自己内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是骗不了自己的。
尤其在一年一度的校园运动会上，我挤在观望的人群中间，看着他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穿着新发的演出服，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表演节目，那时从我心里浮上来的，除了羡慕，还有深深的自卑。 远远望去，他们像被仙气附体的精灵一样，而我犹如脚下的土坷垃，只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才不会被人嫌弃。
因为性格如此这般，又缺乏文艺细胞，所以从有记忆起，歌舞就与我无缘。后来我遇到变故，跌入无声世界，声音的概念在记忆中越来越遥远，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境，更遑论歌舞了。
记得刚上初中，教音乐的年轻女老师很有朝气，对我也很留意，一心想把我从孤独自卑的深渊中拉上一把，上音乐课时一定让我参加。有一次在校园里，音乐老师让大家男女交错，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踏着节拍，像篝火晚会那样跳舞。我一来左右都是女生，握住她们的手本就心慌不已，二来听不见声音，踏不准节拍，心慌慌之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像引力波似的，把左左右右的人也拉得趔趔趄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音乐老师在旁边一脸苦笑，最终放弃了“拯救”我的努力。
其实人本质上还是群居动物，世界上本就没有出于本性，甘愿远离尘嚣的隐士，大多是后天各种原因炼化出来的结晶。同理，倾述自己、表达自我也应该是我们的一种天性，可惜有的人受到了重重束缚，比如我。
把“自我”或者更确切说是自己的灵魂，关在身体内某个见不得光的幽暗之处，那滋味并不好受。夜深人静，常常幻觉有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幽叹，带有几分疲惫，带有几分迷茫，还有几分幻灭。
幼时看印度电影《大篷车》，印象最深的还是电影中的一段段歌舞。在这里吉普赛民族的风情一览无余：他们群居，他们团结，无论什么事都在一起；他们人人都会唱会跳，信手拈来，任何话题都能唱；他们无视厄境，困厄的时候也载歌载舞，热情奔放；他们不但个人，整个群体都流光溢彩。如此华丽的画面，如此动人的歌舞，如此奔放的情感，这一切，在那个年代来看是多么地扣人心弦啊，在我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年岁既长，随着阅历的开阔，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有勇气在大众面前侃侃而谈了，别人跟我谈歌，也不以为忤，涉及到记忆中的老歌时，兴致一上来，照样谈的津津有味，总之，人变得相对开朗了。至于舞蹈，也不怎么忌讳了。
大学那段时间流行学交谊舞，同寝的几个兄弟都跑到哈铁文化宫去学，每每在寝室里我挺身而出，当他们的“舞伴”，陪他们练“快四”，“慢四”。后来工作后，为了应酬，也曾出入舞厅，一段时间内还很频繁，对此，我既不排斥，也没表示出多大的热爱。在我内心深处，总是隐隐约约地期待什么。
期待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若有若无的济世经国情怀吧，这种情怀在知识分子身上很常见，在我这样粗鄙的人身上就很怪异了，所以我不太能肯定。或者是对国家和民族的一种期盼吧，期盼大家都朝气蓬勃，人尽其才，百花齐放，热情洋溢地生活——我骨子里还是坚信人生和社会应该美好，充满活力的。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潜意识中欣赏个性，讨厌千篇一律的共性，对以团体的名义抹杀个体的行为深深地厌恶吧，比如现在流行的广场舞，在我心里就一点美感也无。
岁月如水，转眼间我已经虚度了四十多个春秋。虽然爱书，但读书一向不求甚解，常常一目十行。也爱背唐诗宋词，但对带有生僻字（词）的诗词是头疼不已，视线常是一扫而过。但是也有例外，比如王勃《滕王阁序》我是背得滚瓜烂熟——吸引我的，除了它的情景相融，大气磅礴外，还有那种人在时空之中穿行，眼见先人繁华落尽的无尽感慨。
尤其这一句：“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更是让我神往不已，仿佛看见了初唐之时滕王李元婴在赣江旁的滕王阁上大宴宾客，歌妓们在堂下载歌载舞的盛大场面。蓝天白云，江水滔滔，人声鼎沸，天地人合一，好一场盛世华景！
一直想去滕王阁看看，但是因为总被琐事缠身，加之蜗居东北的小城一隅，交通有些不便，一直没有成行，深以为憾。近读沈复的《浮生六记》，游记部分提及滕王阁时一笔带过，还曰“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虽然沈复的话不可全信，读罢还是心有怅怅。心想，同样能娱乐感官，此处歌舞之美就不及文字之美了。
我没有想到，内心那隐隐约约的期待会在一种不经意的情况下成为现实。
前几天国庆小长假，应乡下朋友之邀，去地里帮他收玉米。到了之后，朋友先整了一桌炖大鹅给大家接风。热乎乎的饭菜，把大家气氛都调动起来。酒足饭饱之后，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坐着面包车来到田里。
金秋十月，天空格外蔚蓝高远，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丰收景象，弥漫着一种金色的野性气息。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心情大爽。此时天已经入凉，风，刮来刮去，吹在人脸上虽然不疼，还是有着逆风行走般的压迫感，只是这压迫感带着浓浓的大自然清新气息，让在钢筋混凝土丛林待久了的我舒畅无比。
十多个人散开，各负责一堆刚收割下来的玉米杆。大家边干边谈笑，借着风力传话，即使距离较远，聊起来也不怎么吃力。人群中有朋友的妹妹，虽然她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她的脸蛋还是如农家少女一样，红扑扑的，犹如秋天的苹果，看上去有股健康的美。这个少妇非常开朗健谈，她正在边干活边聊天呢，突然间，刮来一阵大风，把松松垮垮地系在她头上的粉色围巾给吹走了。少妇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去追，她那在田垄间跌跌撞撞地奔跑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不少人也站起来去帮她追围巾。一群人大呼小叫的，在田野间奔跑，像嬉闹的孩子一样，开心极了。
最终，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在围巾即将被刮进小荷塘前抓住了他。小伙子扬着围巾，远远地向我们炫耀。也许太过兴奋，他竟然用围巾做马鞭，跳起了骑马舞。受他感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包括我。
受束缚了四十多年后，我肉体内禁锢的那个叫灵魂的东西，终于不用躲在幽暗中独自伤悲，开始拥抱蓝天白云、阳光雨露、人间温情。
一群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星罗棋布地散布在田野上，不约而同地载歌载舞。此情此景，像极了记忆中的《大篷车》。那一刻，我好像悟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出来。借用陶渊明的话来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风在我耳边吹过，虽然听不见风声，但与风的亲密接触让我感觉风分明在吟唱。静静地伫立着，且听风吟，我在风的吟唱中听到了童年、岁月、还有人生和社会应该具有的所有的温馨和美好！
本文由"走向佳美"发布，2017年4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