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现在的夏收只持续短短的两三天就会结束,哪里还有三夏大忙龙口夺食的说法,那一场本有的激烈战斗只能远远的存留在我和父辈的记忆里,但回味时的感受应该还是有些不同。
中午炽热的太阳下,父亲看着早上还在麦浪尖上翻滚,现在却已经脱壳成了摊开在院子里水泥地板上被烘烤的麦粒感慨的说:“农业社那阵这会至大才刚搭镰,割一月碾一月晒一月麦才能进包,这阵几天就忙罢了,变化大的很啊。”确实如此,即使到了我们已经长大到能在夏收时给父母搭一把手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夏收也得从六月持续到七月。
那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并不欣喜于六月的收获,我们收获的只是又热又累,要说还有现在用来教育孩子时自诩的吃苦精神。只有父母们看着扬起来又像雨点似的洒落下来的饱满滚圆的麦粒,擦一把流进脖子的汗水后,会在被麦秆上的枯叶涂抹的像烟熏过一般的脸上绽放出欢喜而又满足的花朵一样的笑,那露出来显得雪白的牙齿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到了七月,火一样的只会更热,但我们这些念书的娃娃却非常高兴,因为———放暑假了。
那一年的暑假天气和现在一样的灼热,太阳晒在身上,袒露在外的胳膊和脸就火烧似的疼。只是那时走在我们脚下的柏油路远没有现在这样宽阔,也没有现在这样平坦,不过它的两侧却密密的树立着现在已经没有了的高大的白杨树,就是后来我上了初中在语文课本中读到的茅盾笔下挺拔的那种白杨。那一年我刚好小学毕业,感觉整个漫长的暑假就和村前那片长满杂草的撂荒地一样无边无际。每天下午我们七八个年纪相当的娃们就将自家的羊赶进这片荒地,任由它们从这头又挑又捡的吃到那头。那时的荒草是那样的茂盛啊,我们几个就在荒草中追逐嬉闹,直到那些后腿上面原先几乎贴在一起的羊皮变得鼓圆时,殷红的晚霞就像打翻一地的碳火铺散在天边,借着那火光的映衬,我们赶着羊群在凉爽的暮霭中欢快的向村子走去。
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就会躺在蔽日的杨树树荫下的架子车里乘凉或游戏,等上约摸多半个钟头便去搅一下摊在马路上新收的麦粒,好让它能被很快晒干,也好能尽快的上交公粮,领到父亲粗糙的大手中紧攥着的那几张钞票。那时我正在空档的时间里飞快的读着从别人那里传过来的已经没了书皮、最后也被撕掉几页的《水浒传》,沉浸在行侠仗义的险远江湖之中,幻想着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豪情义气。那以后,我们几个伙伴凑在一起时就会比赛着数说每个梁山好汉的绰号,踢腿挥拳的演绎着自己熟知的某个段落。
等到麦子晒干了,公购粮也交了,这时地里的玉米也长得有尺把高了。早上天刚亮,母亲简单的做些饭,和父亲匆匆吃完就到地里锄苗了———又到了一年抗旱保墒的关键时侯。我睡到太阳升了快两杆头的时候才起来,喝掉母亲给我放在案板上的一碗面水,啃掉多半个馒头,又喝了半勺凉水,扛了把小锄头,提上父亲晾好的一大玻璃瓶白开水愁肠百结的向田地里走去。田里的玉米苗被盛夏的太阳一照就蔫头搭拉的垂下了叶子,但路边的野草却长得很是茂盛,当然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只想着下午那段快乐的时光。
走到地里时父母已经锄完了好几行苗了。看我还站在地头,父亲便指了一行玉米苗对我说:“你锄这一行,这一行苗稀,好锄。”我心不在焉地晃动着锄头,如同举着一块大石头艰难地挪动着,一不小心地里坚硬的麦茬就戳在我裸露着的脚踝上,疼得我哇哇乱叫。太阳这时已经移动到60度仰角的位置了,喝了三回水的我才勉强锄了一上一下两行苗。父亲看着显得疲乏的我,又瞅瞅被我锄坏的几株玉米苗就让我回家再灌一瓶子水来,他还要和母亲再锄一会地。附近地里也还有散落的几个人在锄地,间或停下来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抬头眯眼看看快到头顶的日头,想着该不该回了。
我如释重负的走在回去的路上,这意味着这一天难熬的时间就算过去了。我当时轻松的走着,没有去想明天早上可能还要这样,也没有暗暗树立那种为了逃离农村艰苦而要发奋学习的远大理想,我只想着在下午那段时光里和我的伙伴们在羊儿啃草的时候扮演好我们臆造的自由王国里的角色,也会在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南山时想到开学了就可以进到初中校园,可以认识我们村子以外的那些孩子,还有我那时的学习成绩真的不错,将有更多我感兴趣的未知世界等着我去了解,一想到这些我就莫名的激动和兴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被消耗掉, 转眼就立秋了,但天丝毫没有想要凉快下来的意思。从玉米出苗下了一场透雨后老天几乎就再没怎么正经下过雨,眼看着一人多高的玉米因为干旱叶子都要拧成绳子了,还是没有盼到一滴雨。但是庄稼人不能心疼地看着投入了这么多劳力早期长势这么好的玉米干死在地里,只有掏钱用冯家山水库的水浇地了。
我们村子的北边和西边都有早在我还没出生时就修好的水渠,一个连着南干渠,一个连着北干渠,干旱时能灌溉我们周围甚至更远的十几个村庄近万亩的农田。村子西边还有一座孤零零的有着两扇大铁门的大院子,大人都管它叫“八支站”,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院子的大门平时都是紧锁着,只有在水渠里要放水的时侯才会敞开。终于等到那一天,有小伙伴激动的在村头大喊“八支站门开了”。于是我们几个就赶紧往在村子北头距离有大约两里路的“码头”上跑去,在那里等候水头的到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上游的水就流过来了。那挟裹了残枝枯叶的污浊的水头像极了一条扭着身体的蟒蛇向前快速游移着,我们兴奋地跳进水渠,让蟒蛇在后面追着往前跑……后晌再去的时候已经是波光潋滟的满满一渠清水了。
平时在三伏天我们都是去村子里面那个淤满青泥的巴掌大的涝池里凫水,说是凫水,其实也只是手撑在靠边的泥里或者双手扒住一个空脸盆在水里扑腾几下,不一会水就会变得浑浊不堪,这涝池实在是太小了,但是没有别处可去,只能这样将就。现在可以去水渠里凫水了,我们一到渠边就迫不及待地脱掉来时只穿着的一条短裤,顺手往草上一扔就滑进快深到脖子的水中。这渠里的流水要比涝池的死水凉很多,大腿下面感觉更凉,我们游一会就要爬上去晒晒太阳,大家赤身裸体的躺在渠岸上,也不管旁边经过的路人。正是正午时分,除了远处杨树上的知了卯足了劲鸣叫着,田野里一片寂静。火热的太阳底下,玉带一样的渠水边上,就剩下我们几个,被晒得一身青黑,和远处的南山几乎一个颜色。这个样子回到家里自然免不了大人们的一顿臭骂。骂就骂吧,明天还是要继续凫水的,我们知道这一渠的清水不会就一直这么没黑没白的流下去。
这一渠的水当然没有白流,地里的玉米叶子硬朗舒展黑绿发亮,玉米棒子也开始齐刷刷的出线了,眼瞅着离丰收不会远了,当然离我们开学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这时我不再留恋这个暑假,因为暑假明年还有。我期盼着开学,甚至期盼着赶紧长大,期盼着离开这里,去翻越南山到更远的外面结交梁山好汉一样的朋友,能像他们一样闯荡江湖……
如今出走半生江湖归来,已无旧时少年。原来江湖并不是我们当时想象的那般有趣,也完全没有我们想要的那种追求。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身处江湖中的我们最后都会默默地变成独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