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城一中下午最后一堂课铃打响没一会,整个学校的教室、操场、食堂和宿舍就纷纷躁动起来。高二一班班主任仍旧在黑板上叽叽喳喳写个不停,并且啰哩啰嗦讲个没完,没有一点下课的意思。除了后排一些被铃声惊醒了的睡虫(打瞌睡)和书虫(看闲书)有些急不可耐外,其余人大多能继续一本正经地听讲,似乎这样一辈子听下去也无妨。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反感,当面不敢顶撞,就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拖拉机。拖拉机正当壮年,体格魁梧精力充沛,只是很早就秃了顶,长年都要戴顶鸭舌帽用来遮丑,又加上挺着个孕妇般的啤酒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远远看去像只肥大的鸭子。和大多数同行一样,一开始都只能在山区教学,后来因为数学教得好,再加上一点人情关系,才终于调到了城里来。而且第一次带毕业班,就带出了十几个一本,一时名声大震。学校因此安排了他来做这个重点班班主任。
当他唾沫横飞地剖析完两道立体几何题后正意犹未尽地要走出门口之时,突然又转身回来放出一句:“成绩已经出来了啊,想查的可以来查!”这话让坐在第三排的郝雪心里一惊,抬头一看已经有几个人紧随拖拉机朝办公室方向涌去,正犹豫要不要也去看看时,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闺蜜严曲曲,正嬉皮笑脸地问她去不去。她说现在人多不好查吧,严曲曲说那先吃了再去查。她说要不再做几道题吧,严曲曲说再不去食堂就没饭了。她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浓痰在地上。严曲曲催她快点。她从课桌抽屉里掏出饭碗,挽上早已伸出胳膊的严曲曲,一起急匆匆地走出教室。
郝雪还不到十六周岁,却总一幅病恹恹的样子,从小就老吐痰,上学后的课桌脚下总是吐得湿漉漉的一大滩,一不小心要谁的课本掉进了里面,那可真是哭笑不得。要不是她的成绩优异,怕是绝少有人愿意与她同桌的。为了尽可能地减少麻烦,她从初中开始就剪一头短发,黄不拉几的有如枯草一般盘错在尖细的脑袋上。瘦削的脸倒很光滑,像块瓷砖,这是唯一的亮点,上面连青春痘都没有。在这瓷砖中间的小小鼻孔上,架着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一年到头都是一身浅蓝色校服,干瘪的身子藏在里头,就跟田间套着布袋的稻草人一样,晃晃荡荡的,随时都有被风刮倒的危险。这布袋在她长年累月的摩擦下,袖口和屁股两处已经润滑得发亮了。而唯一与她要好的严曲曲虽然年龄要大一些,但看上去却要小许多,而且发育得很好,同样是这布袋,穿在她身上就基本不浪费什么空间。但除了课间操她穿一下,其余时间则从来不穿,她衣服多得是,宿舍的床档、晾衣绳和衣柜里全是她五花八门的衣服。
还在楼梯间的时候,她们就听到了操场上一阵阵欢呼雀跃的尖叫声,严曲曲兴奋地跑在了前面想去看个热闹,郝雪漫不经心地紧追其后喊她慢点。
“哇塞,打比赛耶!……”才走出楼梯口的严曲曲突然惊叫。
她这样激动倒不是因为多么喜欢篮球,而是看到了篮球队里那个她暗恋已久的男生。她于是提议去看比赛。郝雪向来对这一类事情不仅没有兴趣,而且十分厌恶,觉得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还不如把这个时间用去多做几道题来的实际。何况她现在一心就想着查成绩。她有些厌烦地质问严曲曲不是说好的去吃饭吗,严曲曲说可以打了饭边吃边看啊。郝雪说那成绩不查啦,严曲曲说看完再去查也行啊。郝雪置气说要看你去看吧,严曲曲便手舞足蹈地钻进了人堆,跟个疯子似的摇旗呐喊着。郝雪愣愣地站了一会后,咳了口痰吐到地上,悻悻然走向食堂。
2
她打好饭,绕过人声鼎沸的篮球场,独自回到教室。教室里正议论纷纷。
这是高二分班以来的第一次考试,郝雪的目标是进入班级前三名,可从同学们的议论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名字。她有些忐忑不安地来到办公室。
拖拉机桌子周围还是聚拢着不少人,她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她从最上面开始看。
前三没有她的名字,有点失望……
前五也没有,她慌了,不敢再看了……
她视线就停留在前五,反复在那五个名字里查看,好像这样就能出现在前五一样。
……
她终于还是逼迫着自己将视线往下移。
第六没有……
第七也没有……
第八还是没有!……
她的身子开始晃动,呼吸逐渐急促,心‘砰砰’地都要跳出来。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由低到高地喊:“14名—郝—雪—?看!郝雪,快看,你14名呢!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以及怎样回到教室回到座位的,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感觉周遭一切声响都是在嘲笑和挖苦。她再也坚持不住了,一下子趴倒在课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3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郝雪迷迷糊糊抬起头,眯缝着眼扫视了一圈,才意识到已经是在上自习了。她揉揉两眼,看到作业本湿了一大块,于是抹下嘴角,全是口水,再一摸脸,黏糊糊的。同桌问她怎么了,她只顾擦拭,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暗骂对方故意不叫醒她。
她打开书本准备做题,但怎么都做不进去,那个‘14’又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这个有如幽灵一般的‘14’仍旧盘旋在脑海,她愈是想抠除,就愈是受摆布。但她必须做题,她不能落后于任何人,尤其在这时间上,在付出这方面。只有在自己付出比别人多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踏实。于是她双手抱头狠狠地夹击了一会后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才总算比较清醒。她急忙翻出物理同步作业练习册,正要开始一道电学题时,下课铃响了。她跟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埋头做题。这一点,她一直都这样。但这道电学题硬是到上课铃响了还是没能解出来。
教室里又逐渐恢复了安静。除了断断续续的嬉笑声、悄语声和咳嗽声外,就只有各种翻书和写字的声音。郝雪终于基本进入了状态,沉浸在各种题目的演算中,最后下课前总算完成了几项作业,这才让她稍微好过了些。
4
最后一节自习课开始没多久,拖拉机就突然出现在讲台前,并敲了敲桌子说:“那个——大家先停一下……”,他放下手中的两张纸,环顾一下所有人,接着说,“成绩已经出来了……我们考的很不理想!……”
“同样是重点班,人家隔壁平均成绩领先我们一大截,这个我就不说了……
“但是竟然……”他有点激动得提高了音量,“竟然连普通班都超过了我们,同学们,情何以堪呐?情何以堪!……”
停顿了一会后,他继续说:“现在那办公室啊,我都不敢待,不好受啊,同学们,没脸呐!……”他气愤地指指自己的脸后扯掉帽子砸在讲台上,然后握拳重重捶击着桌子,震得桌边的粉笔头纷纷滚落到地上。全班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他也板着脸看着大家。
“这不过是场期中考试,”他终于接着说,“这回考砸了还有机会,你们最终面对的是高考,那可只有一次的!……”然后双臂撑在讲桌上,前倾着身子,瞪着双眼反问道:“你们总不至于还希望复读吧?!……”
“作为千中的学生,你们多么荣幸,千中就是千城的清华,千城的北大,可你们现在……哼!……还重点高中,重点班,好意思!……”
“不要跟我谈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是你们以后大学的事,在这里……”他直起腰板,提高嗓门说:“现在,你们首先,也唯一,面对的就是应试,就是高考,这道关过不了,什么他妈的也别谈!”
下面顿时一片唏嘘,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好似突然听到一个真理,都特别激动。
“好了,这个就不多说了,都快成年人了,是吧,自己的事应该都清楚。”拖拉机敲了敲桌子,终止了议论,然后拿起桌上那两张纸,郑重其事地说:“下面我来公布一下这次的成绩排名,大家都要仔细听着,看看哪些人进步了,哪些人退……
“搞什么,造反啊!……”后面有几个人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拖拉机被迫停下厉声喝斥,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吓得他们只得趴伏在桌面上,不敢抬头。
僵持了一会后,拖拉机没再接着说,直接读名单。
郝雪沉沉地埋下头。她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先前的那些痛苦又一齐刷来,耳边嗡嗡地响着。
……
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向她打来。
“严曲曲……第九名!”
“什么?……蛐蛐?!(严曲曲小名)”郝雪心里咯噔了一下,猛一抬头,看到拖拉机正对着后排靠墙的严曲曲竖起大拇指说,“不错,有很大进步,再接再厉!”
“……我的天!连她都超过我了……”她简直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问我……怎么会……”她缓缓趴倒在桌上不断盘问自己,“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旁边人惊诧地问她知道什么了,她尴尬地摇摇头,然后在心里总结道:“耽误掉我的时间,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一举两得啊……原来如此!……”
她又回头看了看还在眉飞色舞的严曲曲,突然喉咙发痒,接着呕吐出一大坨浓痰到地上。
拖拉机还在念名单,教室里骚动不安。
……
“这次成绩变动很大,这是理科班,不同于高一的大杂烩,还是能测出一点 实际水平的。总之吧,有进步有退步,还有原地踏步。”念完成绩单的拖拉机最后总结说,“成绩各自都清楚了吧,现在我来按名次给你们重新编排座位,所有人都到走廊上去,我喊到名字的就进来。”
顿时,整个教室沸腾起来,尤其是后排的都争抢着往外跑,好像这是要放学回去。有几个已经趁乱跑到楼下去疯闹了。反正等喊到他们还要一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好不容易有这空子,绝不放过。
郝雪靠在栏杆边,看着一个个被喊进教室的人落座,当喊到严曲曲时,她睁大了双眼,几乎是盯着她,从走廊一直到教室,眨都不眨一下。
她的脸开始紧缩,双手在颤抖,牙齿‘咯咯’地响。她看见严曲曲竟被安排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的天,这是搞什么?……她不过才第九名,怎么就能坐我的位子!”她看看严曲曲,又看看拖拉机,暗自揣度,“这一定是串通好的……这只臭虫,表面跟我好,背地里竟这样害我!”
突然有人推了她一下,她才听到拖拉机在喊她。她极不情愿地走进教室。拖拉机指着一个位置叫她坐下。她差点没昏过去。她竟被安排在严曲曲的正后面。她看见严曲曲在对她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神气。她几乎走不到那边去。
她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走过去的,但她非常清楚的记得那次严曲曲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顾跟她的新同桌窃窃私语,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笑声,把这个昔日好友晾在后面,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郝雪本来是准备不理会她的,没成想反被她先将了一军。
下课铃已经响了,所有人也都安排到位,在各自收拾好自己东西搬到新的位置后,就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严曲曲和那新同桌恨不得抱在一起地蹦出了教室。郝雪对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叛徒恨得咬牙切齿。她将所有的课本都齐齐地堆垒在桌面的前半边,似乎要将这个叛徒完全遮住不再看到才甘心。而后又将桌子拉退了一截,以此表明与她泾渭分明。
教室里马上就要熄灯了,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宿舍是不想回的,那里肯定都在议论名次。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来到灯火昏暗的操场上,胡乱走了一圈后在一棵槐树边靠着。背后传来一对情侣荡秋千的尖叫声,三三两两从食堂吃完夜宵的人在她面前匆匆走过。他(她)们谁也没有看见谁。一切都是那么死气沉沉。
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夜像个黑袋子似的包裹着她,憋闷的她几乎踹不了气。她想放声大叫,又怕被当作疯子。她突然站起来,深深地吁了口气,然后绕着操场跑。多少年前,在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常和伙伴们一起这样跑,直跑到要飞起来一样。可现在却越跑越沉重,好似要坠入到地底里去。但她一直在跑,有股力量在催动她跑,好像这样能跑到光明的世界去……
5
回到宿舍时已经漆黑一片。郝雪浑身湿透,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她面前突然闪过一道光,然后又晃了几下,接着就听见有人在下床。这人几乎是跳下来的,地板都震动了。郝雪知道是严曲曲,趁她还没看到自己时一头倒了下去,装作睡着。
“我这是干什么,我干嘛要躲着,我还怕她不成?!……”她为这种下意识行为感到气愤,“切!她算老几,不就这次考的好了点,考的比我好么……唉,真丢脸,竟连她都超过了我,都没见她怎么学过……”她越想越气愤,“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就是超过你了呀……难道真是她聪明,智商比你高?”这一想法才钻进她脑子,她就觉得受了极大侮辱,立马否决了这点,“呸!怎么可能,她怎么有资格跟我比,她配么?!我一直都名列前茅,一直都是‘三好学生’,她呢?她有什么!她也就这次考的还行……第九名,哼!我都懒得瞧的……”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骄傲了,顿时充满优越感,“这算啥呀,这在她算是最好的了,不就这么一回嘛,我考的这样差不也就这么一回嘛……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她是荣誉的一回,我是耻辱的一回,都是一回,也只会这么一回!……”
楼道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郝雪知道是严曲曲上完厕所回来了,她觉得这是严曲曲兴奋过度的表现,“犯得着这样得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才第九名嘛……看下次吧,下次我是怎么把你远远地甩在后边,望都望不到,哼!……”
她看着严曲曲爬上床,钻进被窝,关掉手电灯,她的咽喉处又淤积了浓痰,她等了好一会儿,似乎听见严曲曲在打鼾,她才悄悄爬起,倒吸一口,朝向严曲曲的床位全力吐过去。
一切又都沉寂了下来。郝雪在床上辗转难眠。
“怎么会考的这么烂,究竟是哪里还做的不够?……该做的我都做了啊,除了布置的作业,还额外做了那么多……这回题目也不是很难呐,还反复检查了,没什么遗漏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难道是分数算错了?……”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一念头,顿时特别激动,立马就认定是这样,“嗯,真有可能就是分数统计错了……是的,一定是这样,不然没道理……”
“不行,我明天要去核查,我要重新统计,我不能就这样被抹黑!……”
郝雪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和梦呓声,还偶尔有人翻动身子,打着饱嗝,发出慵懒的、满足的声音。她看了下闹钟,已经都快一点了。
这可急坏了她,平时就是挑灯夜战,这个时间也早在梦乡了,这样休息不好,是会影响到第二天学习的,可是她越急就越睡不着,想到明天还得面对这一切,如果分数没算错的话,那怎么办,还怎么在人家面前抬起头,拖拉机今天训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很明显,他已经不重视她了,不重视了,怎么这么无情,这么没有眼光。
她烦躁地捶了几下枕头,一骨碌爬起,呆呆地坐着。然后又想到,“不行,不能耽误明天的学习,必须睡觉!”于是又瞬间倒了下去,蜷缩进被子里。可好一会还是没睡着,还是很清醒。她又一骨碌爬起来,呆呆地坐着,然后又咒骂自己这样会耽误明天功课,于是又瞬间倒下去,蜷缩进被子里。然后,她又这样反复了几回,被冻的打了几个喷嚏,才被迫放弃。最后实在没办法,她想起小时候睡不着时数数的法子,于是只好在心里默默数数。
‘1、2、3、4……’
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子‘噔噔’地响。刮了一夜,响了一夜。
6
早晨的电铃声特别刺耳,郝雪昏昏沉沉睁开眼,看到其他人都在匆忙穿衣和洗漱,顿时感到莫名的烦躁。
“她们还是一样的快乐,一样的生活,就我一个人痛苦,一个人这么难受,没有人关心!……”
楼下已经响起了宿管的口哨声,操场上也奏起了国歌。郝雪慢腾腾地欠起身,靠着墙壁,偎着被子,有气无力地穿着衣服,感到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她一切洗簌完毕后,天已经大亮,宿舍里只剩她一人了,她又突然感到特别的懊悔。于是夺门而出,朝教室跑去。
教室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她低着头灰溜溜地钻进这一片乱七八糟的读书声里,有那么一下,她差点又走向自己原来的座位,只是突然看到严曲曲那张兴奋的脸,她才想起自己是在后面。
整个早读,她都打不起精神像以往那样朗诵,而她前头的严曲曲却几乎要声嘶力竭了。她听得特别心烦,恨不能上去掴几个耳光,叫这家伙闭嘴。而这家伙自此无论上厕所还是吃饭,只要外出,都挽着她的新同桌(这位新同桌这次第三名)一块。郝雪对此恨之入骨。后来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不会再被她缠着了,还能结余出不少的时间来。
下午的物理课上大家都拿到了试卷,郝雪第一时间就查看各大题的得分有没加错,但一直没查出。盯着那个大大的74分,她真想一下子撕碎它。
接下来的几天,各科试卷陆续到手,但直到全部评析完,郝雪也没能找出哪怕有一分少加。除了个别题她觉得评分不公外,总体分数还竟多算了4分。这真叫她哭笑不得,那个耻辱的14名,她竟还没资格得到。
“哼哼!真可笑,你真可笑!……”她痛苦地抱住了头,“怎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了?!……”
7
两三天过去了,郝雪还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而学校里却在大张旗鼓地举行这次期中考试的表彰大会,要在各个班级评选出一到两名校三好学生,然后递交市里参加市甚至省三好学生的竞选。这对郝雪无疑是雪上加霜。
自打进校门以来,哪次的‘三好学生’会少了她,家里两边的墙壁上,奖状成了贴画,连后堂本来挂牌匾的位置都给霸占了。对此亲朋好友无不交口称赞,都以此勉励自己的孩子朝她看齐。
除了高一得的是班三好学生,其余都是校级的,初中还得过一次县级的,中考还因此加了十分。可是,高中她连校级都没有,自然感到耻辱,所以,她立誓期中要进入前三,这样才有机会晋升校级。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她很早就明白,什么德智体全面发展才能评为‘三好学生’,那都是扯淡,只要智力(实际是成绩)这一项拔尖,你品德再差只要听老师话,你体质再弱只要还能活着,就绝对符合‘三好学生’的标准,而且众星捧月,没有异议。要还与老师沾亲带故的话,那几乎就是铁定的了,谁也撼动不了。
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她在唯独‘一好’的智力上栽了跟头,如今连班三好学生的边都沾不上,这实在叫她无法原谅自己。
下午开大会时操场上人山人海,趁着还没有正式开始,郝雪便溜出了校外,独自一人晃荡在街上。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县城上学都一年半载了,她却从来没有逛过街,即便要买辅导资料,也只在校门口的书店买了就回。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毫不相干。
但这回却不同,她已经陷入到这个纷扰的世界,嘈杂的鸣笛声、叫卖声和争吵声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觉得像掉进了马蜂窝一样,被成千上百只蜂子蛰咬。她低着头、捂着耳朵,快步穿过人群,朝西边走去。
时候已经是初冬,呼呼的北风刮得郝雪直打哆嗦,她竖起领口,将拉链拉到顶端,缩进去半个脑袋,然后双手插进口袋里,佝偻着身子,走出城外。
这里有成堆的稻秸在焚烧,空气中弥漫着糊焦味,两边空旷的田地里,大大小小的草垛星罗棋布,有几个小孩穿梭其中,相互追撵着,愉快地叫喊。在他(她)们的上方,夕阳红得像流了血,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背后的天空一片粉红,并由深到浅弥漫了半个天空后逐渐变为青灰色,这青灰色又由浅到深弥漫到另半个天空。在这整个天空里有一道白色的由粗到细的裂缝像支利箭一样直射到天际,而与它并行的是两条交叉的白色裂缝像把剪刀一样的正要剪开这片粉红色和青灰色的布。一架白色的飞机在这利箭和剪刀之间安静地飞着,像只鸽子。
道路两侧的杨树、柳树和槐树都几乎掉光了叶子,有那么几片还死死地拽着枝子不放,在风中瑟瑟发抖。沿路的落叶被风卷带着飘到一条积满塑料袋、饮料瓶和动物尸体以及这些叶子的臭水沟上,然后有些又被吹着翻滚到河中间的一湍急流中。有只水鸟正在这急流中奋勇向前。
郝雪痴痴地盯着水鸟,直到它爬上岸,消失在一片丛林里,才掉转眼神,望着远处绵延不断的群山,看着山上那些摇摇晃晃的草木,想起儿时对它们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
太阳正悄悄在下去,四周渐渐黑下来,山顶上空只剩下一片淡黄色的霞光。路上来往的车辆都打起了灯。成群的乌鸦从山那边飞来,‘哇哇……’地叫着,足足飞了十来分钟才消失在一片黑乎乎的树林里。有几只乌鸦大概是掉了队,先是停在电线上凄厉地叫着,而后又落在一颗老槐树上,对着下面的郝雪叫个不停。这叫声让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她知道这晦气,于是掉转头,急往回赶。
8
这个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无论有人欢喜还是有人悲痛,时间都能湮没这一切。而且拖拉机三令五申地强调平时的测验算不得数,告诫大家要把眼光放得长远,要为即将到来的期末以及最终的高考做好充足准备,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灿烂。这倒实实在在叫郝雪获得了不小的安慰,因为她坚信自己一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离期末只有两个月了,时间非常紧张,她暗自决定,从此刻开始,要将所有心思都扑在学习上,力争在期末考试中一飞冲天,以雪前耻。
她给自己列出一套详细的学习计划,并且严格执行。
首先是时间上,她晚上必定最后一个睡,早上必定又第一个起。课间操和体育课,她从没去过,整个教室就她一个人时,她觉得特别充实。从食堂打回饭和开水就直奔教室,一边吃饭一边做题。几乎也没人请教她题目了,即便偶尔有个把,她也托辞不会而拒绝。
然后在方法上,她特别看重课堂笔记,她把老师所讲所写的无一例外都抄下,而后在下课反复温习。还有老师所提倡的要有错题本,她便把所做错的任何一题都记进去,哪怕是选择题,她也ABCD四个选项照抄。另外还有一个重点题本,是专门记下那些被老师着重强调的题目,这样的题目不到半个月她就足足收集了厚厚的一本。
当然还有日记本,可从来没写过一篇属于自己的文字,不是摘录她所认为的佳作,就是随便找来一篇搪塞。因为这些日记是语文老师硬规定的作业,每天由课代表检查,每周上交一次批阅。她从来没有觉得有写日记的必要,她压根就没什么话要在日记里诉说,每次作文就够她绞尽脑汁的了。她并且认为花大把的时间来写日记也是一种浪费,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做几道题,作文的分值反正也拉不开什么距离,而一个大题就能拉得老远。
为了适应考试的节奏,她还新买了各科的期末练习卷,只要晚自习没有被侵占,她就按考试时间自我检测。对于这些试卷里所涉及到的新知识,她也早已经提前预习了,她认为只有捷足先登才能稳操胜券。另外只要是在零碎时间,她就背汉语和英语词典,有时连走路、上厕所都不放过。她的目标是在期末前把这两大本都消灭掉。
她就这样全身心的投入学习,根本无暇顾及梳妆打扮,本来就不漂亮的她现在越发一幅邋遢样。但是竟然还有人追求她。她也不是没动过心,她只是觉得这不是时候,尤其是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她断然拒绝了。没想到竟遭致对方的羞辱,讥讽她是只笨鸟,就是再怎么先飞也飞不过快鸟。她为此哭了一个晚上。后来这样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传进她耳朵,她也感觉到这样勤奋似乎是很遭人耻笑的,好似越勤奋就越蠢笨一样,还有人故意当她面夸她用功,那语气充满了不屑,她就支吾着说某某某比她还勤奋,脸上火辣辣的立马红了半边,而后一直红到耳根子。她为此很气愤,但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成绩才是硬道理,管他(她)们怎么看她。她干脆不再说话,以沉默对之。她就整日趴伏在位子上做题,教室里炸开了锅她也充耳不闻,只要别直接冒犯了她。有一次几个人疯闹时不小心将一本书砸中了她,她反应半天后竟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阵,吓得全班人再没谁敢招惹。
可能因为太过投入,各课代表交上来的作业,她不是弄混了科目,就是干脆没有上交,以致于被拖拉机撤销了学习委员,只保留她数学课代表职位。
从小学起,她就一直担任学习委员,整个小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后来进了初中也一直在前三徘徊,直到这高一,才退居在四五名,但一直都是学习委员,好像这个职务非她莫属一样。现在突然被撤销了,除了有点失落,倒也没什么怨恨。相对于成绩来说,这些就显得次要了,担任班干部诚然给了她不少荣耀,可也占用了一些时间,反之就能多出不少时间,这样一想,她索性连课代表也不做了。这还真让她轻松不少,再没任何琐事来侵扰她,她真正做到了一门心思在学习上。
9
然而这样如火如荼地进行了才一个月,一个莫名其妙的障碍骤然出现,阻挠她的学习,甚至生活。
她现在,有意无意的,总会看到严曲曲那西瓜似的头东摇西晃的,像是故意要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黑板。她一会挺直腰板,直接越过头顶看;一会歪斜着身子,从前面空隙里看。但不是腰受不住,就是后面有人在埋怨。她回想自己以前是怎么看黑板的,并试着去做,但还是只看到一颗硕大的脑袋在眼前晃动。这样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她肺都气炸了。好像这脑袋不给削掉,她都不得安宁。
“这怎么回事?!这个克星,在哪里都克我!不行,我要换座位!”
她去找拖拉机要求换座位,拖拉机有些为难地说这座位都是按名次才编排好的,怎么好随意更换。郝雪只得央求说她不期望往前调,在同一排调的比较靠窗就行了。拖拉机被缠的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给她安排到最右边的一个位置。郝雪还算满意,虽然这里看黑板不如中间看的清,但总比看那臭虫的西瓜头强。她终于可以安心的上课了。
但是,几天后的一次化学课上,她无意间发觉自己的余光又在看严曲曲,这一下子真叫她恼怒,“怎么又看她,有什么好看的!该死的臭虫,连这样都不放过我,想继续阻碍我是吧,想得美,我偏不看你,我偏要全神贯注地听课!”可没一会儿,她就又发觉自己余光在看她,她越是逼迫自己不看,就越是看得频繁,即便硬逼着自己盯着黑板,盯着老师的时候,心里也还在想着那个西瓜头。她于是干脆埋下头,用耳朵去听,但黑板上的笔记她又必须抄写。她只好用左手遮挡在左眼边,一连几天都这样,胳膊都僵硬了。后来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她在眼镜左拐角处缠上厚厚的胶布,直到完全遮挡住了左边的余光。这样一来,在别人还以为是眼镜坏了而不至于怀疑她有问题,并且同时很好的解决了余光困扰。
西瓜头终于不能再困扰她了,她也以为这个麻烦解决了。但这样没几天,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一次抄数学笔记,有个地方抄错了,她就随意划掉,一下划出了格,搁在平时也没怎么地,可这回不知为何看着就不舒服。于是她就干脆把这一大段全部划掉,并且在四周画了个长方形的大框,然后在里面反复划线。但这样划了一阵,纸张全被划破了,连背面的笔记都遭了殃。看着这么不堪入目的一页,她真想撕掉重写。但黑板上的笔记还在继续,她没有时间,而且她也不愿为此浪费时间。她只好强忍着痛苦,继续抄写以下的笔记,但眼光还时时反顾那不堪入目的地方。更要命的是接下来的几堂课,她每隔一会就会想到这个笔记,而且非得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一下,丢进去,又看一下,又丢进去,过一会,又不行,又拿出来,看一下,又逼自己丢进去,这样反反复复,好像看了就能怎么样一样。这几堂课的笔记都记得不好,但她的心总纠结在那个数学笔记上,好像那页有根绳子系住了她,不给她离开。
晚上,郝雪躺在床上时又想起了这个笔记,心想睡这一觉明天肯定就忘了,但第二天一早起床刷牙时,这个笔记又浮现在眼前。她匆忙赶到教室掏出笔记,剪了一块纸,将那块破损的地方贴上,这样看上去是好了些,但好像还不够,整个早读,脑海里还是浮现了这个几次。于是吃早饭时她干脆还是撕掉了这页,把这页的笔记全部重新誊抄。这于是才舒坦了,才终于摆脱了。
然而,依旧是好景不长。月底的一次数学测验中,她做选择题时,忽然有个选项填写B的时候,那个B的下半圈她发觉没有画到位,还空了些,于是她就再补画了一下,可这一下又画出头了,并且没有对接到那个半圈,这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又在上面描了一下,好丑,于是再描,更丑,又再描……这样反反复复,最后那个B的下半部像是吊了个千斤坠一样,丑陋无比,而且试卷也被她划破了。这一下,她又看了前面所填的选项,发觉那ABCD都填的不完整,但是这个B已经被她弄成这样,她知道前面的要改,也一定会这样,所以她强忍着痛苦,把那个不成样子的B涂掉了,重新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写了个完全封闭的B。
接下来的每个选项她都这么小心,因为要不这样,她就会又得耗去大半时间修改,而且越改越糟。这可耽误掉她不少时间,她心里急得要命,她看了一眼旁边同学的试卷,人家都在做反面试题了,自己却还在这毫无意义的ABCD上纠缠。这样一急,她心里就发慌,想着后面的试题来不及做了,前面做的再好也没用,何况她现在做的是无用功。但她又无法做到加速,她必须要完整的写好ABCD,她于是只好先丢开还有一半的选择题,直接跳到第二面去演算大题。这一下还真凑效,六个大题,她很顺利地都拿下了。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再翻到正面,将填空题全部解决。拖拉机提醒还剩十分钟,她才来全面对付剩下的选择题,还好最后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刚好填完了最后一个选项。
然而这次的测验她竟还考的不差,排名第三,但这是她的强项,她理应可以考到第一的,就是这个该死的烦恼这样阻挠她,害的她连检查的功夫都没有。但这次的成绩还令她比较欢喜,因为她是班上唯一后面六道大题得满分的人,而且拖拉机还当众表扬了她,这让她赚足了面子。她无心再反思考试中突然出现的那个烦恼了,而且在后来做选择题的时候,她又不觉得有必要那么小心翼翼了,对在此之前的那种行为感到不可理喻,但想想那个场景,又心有余悸。
10
这个突如其来的烦恼严重破坏了郝雪的学习计划。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隐约感到自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掌控着,她反抗不了,越反抗就越痛苦,越反抗那力量就越强大。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总这样跟她过不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这东西有如幽灵一般缠着她不放,她看不到、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的威力、它的残忍、它的恐怖。它简直就是恶魔,现在找到她这个附身的宿主,就赖着不走了。
但她没有说,也没人可以说,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说。她认为这事不值一提,这只是心态不好,心理素质不行,只要意志力坚定,顽强反抗,总有战胜的时候。
她也确实一直在顽强反抗,只是从未战胜过,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好的情况也只是暂时的休战,但稍微一点刺激,就会爆发一场激战,最后依旧是她头破血流。她就这样被整整折磨了一个月,痛苦了一个月,也就这样迎来了她既渴盼又恐惧的期末考试。
11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当初料想的那样信心满满了,反倒是对这即将到来的考试如临大敌一般忧心忡忡。
“……爸妈就要回来了(她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我要再考不好,怎么对得起他(她)们,过年回去还怎么见人?!……
“更要命的是那只臭虫,我要再考砸了,她就更瞧不起了……
“……数学应该没问题……物理?嗯,物理,该死的物理,电学题怎么就那么难呢!……
“还有英语,阅读理解不好做……听力也挺麻烦,都听十几盘磁带了,还是不行,哎!真笨……唉!……
“……明天就要考了,我一定得全力以赴诶,可千万不能……”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恶魔,“……它不会出现吧……应该不会吧,绝不能出现,菩萨保佑!……”
“我都这样复习了,还感觉没准备好,他(她)们就更好不到哪里去!”她觉得宽慰了点。
“一定要以最佳的状态考出最高水平,一定要进入前三!……
“嗯!……一定要,你可以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行的!……”
外面的风刮得像鬼叫,风里夹带的雪子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郝雪蜷缩进被窝里。浓浓的睡意席卷了她。
……
12
第二天天亮她才起床,一打开门看见漫天飞舞着雪花,不禁兴奋地叫出了声。
她抱着一堆复习资料,漫步在白茫茫的过道上,经过操场时,看见有几个男孩和女孩在打雪仗。欢快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和伙伴们一起这样玩,‘那时候真快乐,等这回考好了,我也要这样放松。’她心里这样打算,脚步却加快了,她知道要有这样机会,这次就必须考好。
到了教室一看,门上赫然写着:第一考场(高一),里面所有桌子都拉开了,桌子上空荡荡的,每个桌角都贴上了序号。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语文课本、语文试卷以及语文错题本,开始背诵。上午第一场就是语文。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教室里人渐渐多起来,离考试只有半个钟头了,郝雪还夹在一群高一考生中,迟迟不愿去她的第三考场。那考场就在对面四楼,她一眼就能看到,经过天桥到那里也就两三分钟。那里的走廊上全是人。她看到严曲曲也在那里。
众目睽睽之下,她得经过第一第二考场,才能到那以前她正眼都不瞧的第三考场,而且,而且还要在那个自以为是的叛徒面前经过,那家伙到时一定会投来鄙夷的目光。
可是,她坐的位置的考生来了,她只得收拾好资料,放进讲台底下的柜子里,然后去上了个厕所,出来后就守在楼道的窗户旁,盯着对面走廊,直等到那里几乎没人时,她才一口气跑进自己的考场。
她考得很顺利。不仅那个恶魔没来打扰,而且作文写得畅快,竟然是围绕目标的话题,正对她的胃口。她呼啦一下子把自己要如何成为最优秀学生的目标付诸笔端,心中激动不已,所有格子都写完了,还觉得没有尽兴,以至于走出考场后许久,都还停留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
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她觉得这简直是一首庆贺她的赞歌,她停下来,摊开双手,抬起头,任由飘飞的大雪落满全身。
中午她好好地犒劳了下自己。她打了份红烧肉,买了块小蛋糕,不单是心情好,还因为她爸妈打电话给她说今天是她生日,嘱咐她吃点好的。整个中午她心里都洋溢着幸福。
她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想着爸爸妈妈对她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幸福极了,对自己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浮想联翩。下午是数学,是她的强项,她没什么好急的,不需要临时抱佛脚,她平时的香已经烧够了。她就那么一直躺着。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猛,世界安静的像个老人。
……
13
宿舍里静悄悄的。
郝雪隐隐约约听到有钟声,猛一睁眼,突然意识到什么,立马跳下床,拿起考试袋就往楼下跑。她看到教学楼上的大钟显示三点多了。她胡乱地咒骂着自己,她急的都快哭出了声。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考场时,监考老师还堵在门口询问了好一会才给进去。她跑向自己的位子,屁股还没坐稳,就掏出笔和草稿纸。她已经浪费半个多小时了。别人都翻开试卷的反面在做了。她心急如焚。她的心在狂跳,脸绷得通红,浑身都在打颤,手抖个不停,几乎写不了字,额头和两颊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来,滴在油墨香的试卷上。
既然都在做第二面了,那她就干脆从第三面开始,反正后面的大题是她的强项,分值又高,先把这个搞定,就基本搞定了大半分数。但第一道立体几何题就费了她不下十分钟,她不断叮嘱自己要快,时间不够了。第二第三题都还顺利,平均五六分钟,但第四道解析几何题竟费了她二十分钟还没能解出。
她急疯了,回头看别人都做到哪里了,不经意间,她看了人家一眼,这一眼看的,她就回不了头了。她突然觉得那个人的脸上好像有几个黑斑,于是再回头看了一下,确认了是有黑斑,“但有多少个呢?……去你的,管它多少个,专心做你的题!”但她心里还是记挂着那张脸,有强烈去数一数的冲动,她实在拗不过自己,只好又回看了一下,正想数时,那人似乎也发觉了她,朝她唬了一眼,还用手将试卷的上半截覆盖住了。“我靠!他还以为我抄他的,这个丑八怪,他以为他谁啊!……”
她逼迫自己不要再看,继续去解那道还未解出的几何题,但脑袋里似乎有个无法抗拒的声音在蛊惑她:看吧,再看看吧,看了就好了,看了你就能解题了……她只好每隔一会就要回看几下,这引起了监考老师的注意,反复提醒她好几次都还一样,最后严重警告她,再这样就当作弊处理。
有着这个强大的命令,并且被人家死死地盯着,她还真可以暂时不去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监考老师阴冷的目光,直叫她心里发冷,所幸没有想看他的冲动。
她直接跳过那道几何题,后面的两道也跳过,开始做第二面的填空题,这些做得还比较顺手,基本都答完。但在她准备来做选择题的时候,监考老师提醒只有一刻钟了,叫大家做好检查。
还有16个选择题,一个一分钟也来不及,何况后面还有两大题完全没动,那可是30分啊。她急速的浏览了几个选择题,是属于一眼就能瞧出答案的那种,首先解决了这些,然后捡了几道只需随便推算一下就能解决的,这两个一起大概才花了不到5分钟,而剩下的题目是需要费点时间的,但她已经没时间了。
她又翻回到第三面,试图来解决这两个大块,但这道代数题并不容易,大概耗去了四五分钟还是没有解决。她没有办法,只好丢下,去做最后一道,同样还是很难,才解到一半,铃声已经响了,监考老师命令收卷。这可真让她着慌了,后面的三大题都只解了个半截,选择题还有一半空着的。但前面已经开始收卷了,眼看就要到她了,她突然想到什么老师好像说过,选择题一般都是C偏多,于是她一股脑的将剩下的选择题都填了C。
“我都干了什么!……”望着几乎是被老师抢去的试卷,郝雪感觉像心被挖走了一样,眼前一团漆黑,两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
14
雪已经停了,天也黑下来。
突然一道强烈的光刺得郝雪睁不开眼(教室里的日光灯亮了),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考场,她立刻站起来,正要走时全身突然收缩,尤其是两腿,已经完全麻木,跟灌了铅似的,僵硬的挺在那里,寸步难移。一股酸痛的感觉爬满全身。这时有两个人互相追逐着闯进教室,看见这么个奇怪的陌生人,都投来狐疑的目光,而后又继续疯闹起来。郝雪蹒跚着走出考场。
她来到天桥上。这里寒风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她一直徘徊不定,嘴里喃喃自语。
……
晚自习铃声已经响了两遍,各个教室里都人头攒动,郝雪看见拖拉机在讲台前正兴致盎然地解说着什么,下面的严曲曲昂着头,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呵!……还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怎么会这样,会是这样,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她愤恨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为什么,为什么……”
“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谁能帮帮我!……
“帮你?!哼!全都在跟你做对,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帮你,哈哈!……”她眼前又浮现了严曲曲那诡异的笑容以及各科老师冷漠的面孔,“没有人关心你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不,不,爸妈,还有爸妈,对,至少还有爸妈关心!”她突然想到父母,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但转而又想,“可那种关心没用,那不是我要的,他(她)们不知道我多难受,不知道我有多苦!”想到这里,她一把抱住头,蹲在地上,抽噎不止。
“可是,爸妈,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在哪啊!……”她脑海里浮现了一些和父母一块时温馨的画面。
“可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给你们丢脸了,我没用,我不孝,我该死!……”她忽然站起来,趴在围栏上,用头狠狠地撞击围栏上的空心栏杆,撞地‘咚咚……’直响。
“你真没用,真该死!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不死也要给人笑死!……
“谁会在乎你呢?!……哼……有谁会真的在乎你……哼哼!……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反复这样蛊惑她。
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根木桩。
此时的千城一如往常的灯火通明,大街小巷的各种饭馆、棋牌室以及娱乐场所里依旧其乐融融,就是外面冰冻的街道上,除了往来不断的车辆外,也照样还是有许多逛街的人群。一切都显得热热闹闹。
但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黑暗瞬间吞没了全城。停电了。
这时,空中传来成群乌鸦的恶叫声,远近各处的狗吠声、猫号声也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杂糅在一起,被风裹挟着,飘荡在全城,萦绕在每个人的耳际,久久不能散去。千城顿时成了一座鬼城。
等了一会,不见来电,大家纷纷点起了蜡烛。鬼城里一片鬼火闪烁。
许久后,鬼城上面突然露出了一片雪堆,这雪堆渐渐向四周扩展、蔓延,顷刻间近乎成了一座雪山,而后继续席卷余下的部分,直至最后变成了一座城堡。在这城堡的上空,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万物都被照亮了。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一些角落里的乞丐拉紧身上的破棉絮盖住脸后又睡了过去;城外树林里的小鸟有些探出脑袋清脆的叫了几声;不知谁家的公鸡大概误以为天亮开始了报晓。
郝雪的脸被照得像张白纸。一阵狂风卷起她面前的雪,撕碎成千万粒雪子抛向空中,像千万粒珍珠一样纷纷洒落在这张白纸上。她像突然惊醒了似的打了个寒噤,接着向前蠕动了几步,然后颤颤巍巍地爬上围栏。
风刮得她几乎立不住脚。她仰起头,张开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她看见,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好几个月亮重叠在一起,颤动得令她眩晕,突然,她脚一打滑,掉了下去……
洁白的雪地上,流淌着殷红的血,在皎洁的月光下,射出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