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有零星火光闪耀,却清晰地呈现了两个阵营。
天灵随即开启,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了起来。
双方主将皆立在阵前,遥遥相望,却又不动声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族联姻,派来送亲和迎亲的队伍。
洛茵看了一会儿,回头对厷奕说:“我怎么觉得那两位主将都要对望出个惺惺相惜来了!”
厷奕仙君:“……”
这一观望,便就直接奔着卯日星君出来当班的点去了。直至天边破晓,光芒绽放,对岸项背相望的人群才渐渐散开。双方各自退回了营地,养精蓄锐。
洛茵张嘴打着哈欠连连,双目泛着泪花绵绵,开始有点儿能理解令昊为什么会那么龟孙子似得跑了!心道要是每晚都来这么一场无聊透顶的对峙,换谁谁都受不了!
三日过后,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写一封信给衡曜,找个理由让他把令昊再调回了。只叹她还没来得及提笔,西南荒的局势便毫无征兆地风雨突变了。
是夜,铁骑踏过大地发出的轰鸣声便再次响彻了恒水南北两岸。同样是被从梦中震醒,魔族的右将军邯羽却难得没有发作他那六亲不认的起床气。他抓起战袍边穿边往外跑,出了主帐便见到西面天边被染红了半边天。
“来人!快,往魔都城送战报!”邯羽一巴掌把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书信拍在了守营小兵的怀中,“快去!”
小兵不敢耽搁,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这时,负责青翼山巡逻的卫队派人赶来汇报战况。邯羽听闻后当即皱起了他那对柳叶弯眉。
从方才的声势,他就已经听出了不对。这些年两族虽交火频繁,却也不过是隔靴搔痒。而这次与以往情况皆不同,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邯羽握屠刀的手攥得紧紧,竖着他的柳叶弯眉叫骂了一句,“他娘的,当老子的屠刀是耍着玩的嘛!”
战报被火速送往魔都城,风驰电掣,连片刻的耽搁都没有。
那日夜晚,同一片天空下的白水山谷却格外晴朗,月圆无云,缀满了星光点点,安静得连风声都那样寂寞。
魔尊玄烨独自踱步到了前院内。他没有束发,墨色的长发垂于肩头,散着淡淡的光泽。他在单薄的白色里衣外随意搭了件宽大的袍子,仰望星辰,光辉却无法点亮他的眸子。宁寂深夜,习习凉风卷着他的青丝。孤单的身影透着寥落凄凉。他眸色深沉,淌着近年来鲜有的哀伤与忧愁。
“你当真要一直瞒下去吗?”
墙根处闪出了个人影,黑暗笼罩着他,模糊了面容。
“你倒是许久没来了!”
玄烨缓步踱了过去,脚边半蜷缩状的曼莎珠华在白色里衣的映衬下有些刺目。月夜下,他的面色却是柔和,与额间那枚醒目的朱砂显得极为不和衬。
“我听说了点事,所以来看看你。”来客自黑暗中显了真容,一身月牙白的中衣衬着一席墨色外袍。他的面容清冷,薄唇泛着淡淡的白,看起来有些薄情。
“看来事情还不小。”
说罢,玄烨便在周身设下了结界。
“我瞧你的神色,怕是见着洛茵了吧!”他直言不讳,“只要你们还在这个世上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苍暮,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别这么叫我!”玄衣魔尊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阴影,神色阴森可怖,这才显了几分魔族之尊该有的摄人气魄。
来客退开一步,极不情愿地俯首作了一揖,“玄烨魔尊。”
方才被唤了本名的新任魔尊脸上神色依旧不太好看,他缀着不悦道:“你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来客从容地在原地幻出了未完的棋局一盘与蒲团一双,“上一次与你下棋还是七百多年前,你下到一半便有事走了。来,坐下,我们叙叙旧。”
玄烨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与老友博弈,他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相信我,有些消息,你会感兴趣的。”来客自顾自地落了座,执白子先行一步。
“伏空承!”
被人连名带姓这么一喊,鬼督大人默了半晌才叹出了一腔的无奈与惋惜,“苍暮,你变了。不论你承认与否,这具魔的身子还是影响了你的心智。”
玄烨面无表情地立于原地驱动术法,一股无形无影的压迫感自他周身弥漫开。他非常敷衍地在棋盘上隔空落下一步黑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提醒你,在报得深仇大恨之前,你需得控制住自己不被仇恨泯灭了良知。”
玄衣魔尊脸上的神色继而变得有几分危险,他冷哼了一声,“我一魔族之人,要什么良知!”他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遂有森森黑烟萦绕,若隐若现,“良知……只会碍手碍脚!”
“别说气话。”伏空承平静道,“我这次来,是有件要事同你说。来,坐下!”
头顶掠过黑云一片,将皓白皎月掩去了半边。二人对坐无言,先过了几招。数个回合后,鬼督才又拾起了话头,“有人开启了昆仑镜。”
执着黑子的手在半道一顿,玄烨抬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摸一千年以后。”
“一千年以后……”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笑得不明所以,“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伏空承颇为无奈道:“祖坟冒了青烟,开启昆仑镜的正是我那不才的小儿。”
玄烨唔了一声,“你们鬼督一脉隐匿于世,竟会和十大家族的人扯上关系。看来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你都无法想象,前一晚就寝时还好端端的孩子,第二天睁眼带着一脸深沉,未卜先知地说出一堆耸人听闻的鬼话,是一件多么惊悚的事情!”他叹了口气,“说是神族烂了根基,没落了,这才没办法开启昆仑镜来补救。这话我本是不信的,觉得那孩子可能是作噩梦魔怔了。可他却说了一件事情,叫人不得不认清这是个事实。”白子遂重重砸在了棋盘上,“他一口咬定了天帝与妖族有染。这件事情,当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断不会生出第三个外人!”
玄衣魔尊不以为然,“兴许是你半夜说梦话不自知,泄露了天机。”
“我没那毛病!”
“又兴许是你醉酒后不慎吐露的。”
“苍暮,你可别怀疑我的酒品!”伏空承又取了一枚白子,“那孩子还说,衡曜七百年后死了,死于妖族之乱。”
“七百年……”他喃喃自语,“太久了……”
“我知你报仇心切,可偌大一个妖族,要灭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鬼督伏空承继而道,“最令我担心的是,直到一千年后令儿开启昆仑镜,妖族非但没有没落,还越发猖獗。看起来你虽为魔族之尊,却没能治得了他们。”
“一个四处结交奸邪的妖族,一个道貌岸然的天帝,背后还有一群躲在暗处的宵小。魔族内忧外患不绝,即便我想报仇,现在也不是时候。”
伏空令闻言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喃喃道:“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什么?”玄烨没听清。
“没什么。”他遂话锋一转,“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见着洛茵了?”
“糊弄过去了。”玄衣魔尊答得淡淡,“之前在王城外不慎撞见了令昊,他那人嘴向来不严实。”
伏空承又绕回到了老问题上,“所以你就准备一直这样瞒着你那未过门的媳妇,老死不相往来吗?”
“这样对她更好。”
“我觉得未必。”伏空承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道,“洛茵不比我家那位,是个心智坚定的女人。她对你用情至深,生生守到现在。五百多年啊,神生又有多少个五百年可以拿来祭奠一个人……”
“所以你觉得我绝情?”
鬼督点了点头,“若是从前的你,定然舍不得她受这份苦。”
他怆然一笑,道:“这样至少她能问心无愧,平安度日,不用去操心别人的仇恨。”玄烨默了一瞬,语气又更沉了几分,掺着无奈与沙哑,五味成杂,“我若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她弃了仙籍正道跟着我入魔族吗?”
“你又怎知她不愿意!”
“阿承,这是一条注定坎坷且不能回头的路。”
伏空承唏嘘一叹,“你不想让仇恨蒙上她的眼,可你就愿意她被痛苦折磨一世吗?思念最是磨人,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能打些的女子罢了!”
玄衣魔尊闻言默了许久。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挺自私的。”
“也许时间久了,她也就淡了。”他避开了鬼督的目光,旋即起身,“事情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被无情地下了逐客令,鬼督伏空承只得起身收了那没下几个回合的棋盘,心有不甘地叹道:“这一局棋,你我下了七百多年,竟还没下完!”
“下次有机会再下。”玄烨撤了结界,开始赶人,“趁着天色还未断黑,赶紧离开,别叫人给撞上了。”
“你以为我鬼督的头衔是放着看的?”他晦气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这具身子的样貌是越来越像你之前的仙身了。既然令昊和洛茵能认出你,便代表其他老熟人也能认出你。日后行事,尤其是与神族有关的事,切记在身边带个面纱以备不时之需。”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不见了,好似唯恐跑慢了一步就要遭到对方一通不留情面的挤兑一般。
头顶拢着的黑云消散,如镜明月再现,却不见了月下对坐博弈的二人。
耳畔传来了清脆鸟鸣,恍惚间,玄烨惊坐而起。明媚的阳光从大开的窗口撒了进来,伴着初晨干爽和煦的清风,让他的灵台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了点什么,轻轻地叹着气,掀了锦被起床活络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身子骨。
原来,他那老友不过是使了个术法,托了个梦给他罢了!不愧为鬼界的大当家,依旧一如既往地谨慎小心。
侍女准时来伺候他洗漱更衣,而受人伺候的魔尊却不着痕迹地走了神。他想起了昨夜的梦,继而忆起了过去这些年的林林总总。
这五百多年,就连玄烨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烈火在身上焚烧的剧痛,以及元神被生生抽离仙身时的痛苦。他本该就此结束一生,归于混沌,可他不甘。
那时,他还是苍暮,是神族的八荒统帅。
而现在,他有似海的深仇,也有未了的牵挂。
这些年,世事纷繁。伏空承徇私给他换了个魔族人的身子,得以将他保全在了这个世上。
苍暮神君悄无声息地化身为玄烨将军,一个魔族的弃将。他忍辱负重,顶着他人的身份,排除万难,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心中的愤怒日益膨胀,悄无声息地盖过了无尽的思念。玄烨曾经以为自己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心无杂念地完成复仇大业。可当他再一次看到洛茵后,心中属于苍暮神君的那一份久违了的悸动却好似一把燎原之火,烧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玄烨垂眸沉叹,“这该死的儿女情长,就是容易让人分心!”
他遂收敛了心思,开始思忖对策去应付那些没玩没了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
即便在魔族为尊,也依旧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弄死他!
天命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无情,在你以为一切都圆满了的时候,将所有的美好撕扯得分崩离析。
就在不久之前,左将上原自青翼山归来时也带回了一则消息,说是神族的南荒主将也赶去了西南荒坐镇,并表示了极度的忧虑。玄烨对此并不担心,若是令昊敢在西南荒出手,那么自己也可以对他的南翼军动手。作为曾经的神族八荒统帅,玄烨自然知道没有了主将的天兵就好比一坛散沙,只要撬开一个口,就能让整支南翼军溃不成军。
用完早膳后,他便径直去了书房。今日,魔尊依旧不理朝会,待在自己的行宫躲清静。不一会儿,上原便神色凝重地跑了来。
“魔尊。”他匆匆行了君臣礼,肃然沉声道,“刚刚邯羽派人来报,妖族的主将癸乙先动手了。送信小兵说此番妖族声势浩大!”
魔尊玄烨坐得端正,依旧在批阅自己手中的卷轴,他不温不火道:“还有功夫派人回来送战报,看来癸乙闹得也不是那么凶。”
上原忧心忡忡,“是加急战报,这一仗定然不容小觑。”
“打得越大越好!若是往小里打,还真不容易让妖族摆正自己的地位!”
“魔尊,需否派末将带兵赶往青翼山助邯羽一臂之力?”
“你才刚回来不久就又来我跟前请命,也不嫌累!”玄衣魔尊好整以暇道,“这事不急,你且继续盯着穆烈,青翼山的事情,视战况发展再议。”
一想到西疆的战况,上原心焦难耐,“可是……”
玄衣魔尊这才把目光从卷轴上挪了下来,他抬眼朝他一瞧,目光犀利如剑锋。
“左将军,你是觉得右将军不如妖族那位豺狼成精的主将,还是觉得我族西疆大军战斗力不济?”玄烨沉了一口气,缓和了脸色劝了劝他,“上原,邯羽是你的人,你担忧他的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但本尊也相信你心中定然有底。那人屠了这么多年的牲口,脾气暴得很,不打到敌人服帖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上原欲言又止。
“本尊还需你留在魔都城盯着穆烈一举一动。妖族这一役攻得突然,不会没有因由。若是把你也派往青翼山,岂不给穆烈留了可趁之机!”他语重心长道,“倘若在魔都城里爆发内乱,定然殃及百姓安危。上原,别忘了我们夺取这魔族天下的初衷是什么!”
左将军紧握的双拳这才卸了力。他无法辩驳,却也心服口服地俯首领命,“末将记得,谢魔尊点拨。”
“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