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以上的过程我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那么,之后发生的种种便宛如噩梦,似乎完全不该出现在真实世界里,但是又很难说没有现实依据。
被一阵兵荒马乱吵醒时,才是半夜3点。算了一下时间,我可能睡了5个多小时。感觉整个医院的护士都朝我冲过来了,她们脸上挂着笑,动作却很急促。几个人在看监护器,一个人麻利地把床尾架高,一个人拿来一个长条的金属状工具。那个工具或许被伸进我的身体里搅拌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扭动的动作,但也或许没有,我既没有完全清醒,腰部以下也没有太大知觉。她们互相之间好像在谈论着什么,语速很快,在我尚处于混沌中的脑子里拼接不出能被理解的意义。有个看上去像中国人的小护士垫着脚穿过人墙向我的方向张望。虽然她们面色自如,但我隐约觉察着空气里弥散着的紧张,我不敢开口问。整个过程很快,大概5分钟,护士呼啦啦地散了。
说实话,到那时我仍心存幻想,或许是个高规格的内检,应该马上就会有人欢快地告诉我,开十指啦,咱们去产房吧!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终于,我拉住了最后一个一直在看监护器的老太太。
出什么事了吗?我忐忑地问。
护士奶奶脸已经很松弛了,往下耷拉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小眼镜,眼睛里堆积着和善的笑意。花白的头发在灯的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光。她停住离开的脚步,走回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认真地说:“刚才宝宝有点脐带绕颈,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一切都好,别担心。”她看着我的眼睛,话说得慢慢的,轻轻的。
一切都好,没事的。或许是她的表情,或许是她的声音,我从惊慌失措里安静下来。后来,在我询问过那个中国护士后才得知,当时,胎儿心率骤降,监护器报警,几乎所有夜班的护士都赶过来了。我心里暗暗感激蒙特利医院的护士们,感谢她们处理紧急情况时依然保持的谈笑风生的状态,感谢她们用安稳的声音告诉我,一切都好。在那个时候,比起了解风险,我更需要有平稳的心态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
当我从震惊中恢复后,真正的煎熬开始了。护士来做内检,我才知道,10个小时过去了,我方才从2指开到了3指。之后每一次内检都有一点进步,我说“一点”是货真价实的一点,3指,4指,5指,6指。天大亮了,护士告诉我,6指半。
与此同时,剧痛接踵而来,一开始阵痛之间还有一段间隔可以休息,但很快,间隔就不存在了,阵痛越来越锐利,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痛。明明是痛,又似乎不是痛。它以来例假时的那种酸胀为基点,被叶文洁用太阳作为放大器放大到足够向宇宙发送那么厚重,另外还要加上着急上厕所前的翻江倒海。我觉得我似乎是在用力抵抗疼痛,又似乎是在用力抵挡那股要拉在床上的破土而出的力量。这种复杂的痛楚一次一次地袭来,像一把砸向我的巨锤,我眼睁睁地盯着它俯冲而来的浩荡气势,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弓起身体,绷紧周身每一存肌肉,似乎这样,就能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砸成碎片,而不是压成烂泥。麻药控制器在我手上,按压得越来越频繁。我曾经虔诚地等待它的效力再次拯救我,但很快就发现连安慰剂的红利都不复存在。我一手拼命按着那个小按钮,一手死死拽着床单,感受着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痛,脑子里空荡荡的。在若隐若现的间隙期,我想做点什么熬过这应该永远没法结束的苦难,我摸出手机,但看不清眼前的字。忽然我听见,阵痛来时,我竟然在哭,我对自己说不要哭,要节省力气,我在心里努力用拉链把嗓子眼合上,牢牢地封起来,但哭泣声仍然倔强地寻找着拉链的缝隙,拼命地挤了出去,我只能恐惧地听着一阵阵哀嚎从我嘴里迸发出来。
丹尼斯来查房时例行询问我的感觉,我话都没说出口,就大哭了起来。他笑着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这场仗打得太辛苦,也太孤独,见到丹尼斯,我竟然像见到亲人一般委屈,就仿佛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非要让他听见我的呼救。但我仍然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独自到美国生孩子。因为,现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我自己毫无水分的,最最真实的感受。
我有多害怕,我就有多勇敢。我有多痛,我就有多坚强。
我感谢这个认识自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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