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前，曾经有过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的是一位学者到偏远穷困的山村去采访，遇到一个十三四岁的放羊娃，于是就问他：
“你为什么放羊？”
“为了卖钱。”
“卖了钱干什么？”
“盖房子。”
“盖了房子干什么？”
“娶媳妇。”
“娶了媳妇干什么？”
“生娃。”
“生了娃又干什么？”
“放羊。”
…………
这个故事在当时，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和深入的思考，它的内涵和外延都已被充分地挖掘过了。今天我也就没必要拿它出来给大家炒冷饭来吃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放牛娃恐怕早已做了父亲，他的儿子肯定都已经长大了，或者儿子的儿子也该长成少年了。真可谓日月如梭，浮云苍狗，世事难料。
是的，放牛娃们的命运改变了吗？他们是否还在古老的宿命里沦落循环，依然如故？
二、
从穷山沟经历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的王复运，他的父亲叫王思富，就是依靠放羊赚来的钱，供儿子读完了大学。
现在他的父亲不能再继续放羊了。一是，他的年龄大了，身体因长期过度劳累带来的伤痛，形成了疾病，总是反复无常地发作，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的健康，让他不得不放弃了劳动。二是，因为环境破坏，曾经丰美的水草已经消失不见了。
尤其是这些年，涮羊肉和羊毛制品的需求量无限度膨胀，人们超越草场的实际承受能力，超大规模海量地放养羊群，疯狂养殖，连地里的草根都被羊群啃光了。人们刚刚有了一点保护意识，但还远远不够。
好在，王复运已经脱离了遥远的故土，慢慢在城市扎下了根。这一点让他的父亲深感欣慰。
王思富知道，自己的养老全仰赖在儿子的身上。和村里儿子没出息的相比，那些个老年人们，则在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可怜的几乎到了吃完上顿愁下顿的地步。
他虽谈不上什么大幸，却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悲惨。毕竟每个月，儿子都会给他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足够吃喝了。
可是不知为啥，这个月儿子没有把钱给他存到卡上，也许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吧？他还不好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直接问孩子。自己的儿子挺孝顺的呀！
他犹豫着，是不是去趟三百里地外的那个城市，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他最后还是觉得去一趟。
三、
初夏时节，天气变得炎热起来，由于多日不下雨带来的干旱，不但空气干燥，人也感觉到燥热难耐。
所以，到了晚上，会有很多的人从家中走出来，来到护城河边，当然也可以叫它环城水系，来到这里乘凉聊天，喝啤酒吃烧烤，或者看风景。
拿了退休金的大爷大妈们，忍不住兴奋，天天来跳广场舞。他们因生存得以保障，而幸福得爆棚。河边总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尤其是带有浓烈孜然味的烧烤，混合着焦炭产生的熏香烟雾，一直飘荡在河岸两边。那种混合的味道，更擅长的还是冲进人群里，俘虏大家的味觉和食欲。据说今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只有烧烤还是那么火……
西晋嗜酒名家刘伶，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却为民众树立了一个坏榜样，他推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你看，到了今天，似乎依然如此。在河边有很多的人，在跟刘伶学，“何以解压？还有刘伶醉！”当然，现在他们喝的都是冰冻的扎啤酒。
本来热闹之中，还有祥和之气。忽然有人喊了起来：“放开我，让我去死！！！”
祥和的气氛，立时被这夹杂着酒气的哭喊声惊跑了。人们立刻围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来到桥栏杆前，怀着好奇的不可抑制的心，打探那个立在栏杆外面，随时都可能跳下去的年轻人。
另有两三个年轻人，看起来认识这个要自杀的人，原来他们是一起过来喝酒的伙伴。但他们不敢过去接近这个轻生者，生怕他会真的跳下去。只是不停地劝那个半醉半醒不想活的同伴：
“你别走极端，没啥大不了的，想一想妻子孩子，还有你那上了年纪的老父亲，你舍得丢下他们不管？”
“我管不了了，苍天呐！”，他用似醉似醒又很决绝的声音喊着说道：“我容易吗我？我活不了了！”
早已有人打了110，只是尚未赶到。人们继续劝着，而他呢，声泪俱下，痛陈着自己的家史：
“我怎么活呀？”，我来自穷乡僻壤。为了离开那个穷困落后的农村，我爸起早贪黑，我也是点灯熬油，习题恨不得就做了十米高。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一家私企的工作……”
大家从他断断续续的自白中了解到，他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工作五年后，他与女朋友用积攒的钱做了首付，买了一套房子，需要每月还贷款，二十年还清。
孩子出生后，由于没人管照看，他的妻子辞了职，不得已做了家庭主妇。也因此家庭收入锐减。
房贷是一个巨大的压力，孩子也花费不菲，每月还要定期给老人钱，日用的费用早就是能减则减，实在也不知道还到哪去省了……
眼看着就无力还贷了，他一直苦闷忧愁，酒精为他提供了发泄的渠道和勇气。
他本以为从农村来到城里，他又是个一本毕业的大学生，日子应当好过起来。虽然妻子和他一样家在农村，家里很穷，但是两个有文化又努力的人一起奋斗，生活希望一定会越来越光明的。可是用他自己的话说，“突然间，我看不到光明了，”他带着酒气接着哭诉：
“我爸为供我上大学付出了太多，本以为可以回报他了，想不到，我这个不再是农民的城里人，现在居然走投无路了，变回了跟我们老家一样穷的穷光蛋……”他又痛哭起来，一点男人的派头都没有了，比女人难过时表现得还要强烈一万倍。
这时110来到了，他看见警察，不知为何反倒来了劲。又喊了起来：
“不要管我，我要跳河！”他冲着一起来喝酒的同伴喊，“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苟且之徒，你们和我爷爷和我爹爹一样，都不过是放牛娃，放羊娃！他们放牛放羊盖房子娶了媳妇再生娃放牛放羊，你们也是，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们两者之间的人生有什么本质区别吗？没有！都一样，都是一个样！只不过他们拿钱盖房子，你们拿钱买房子，你们一样得去放羊，一样啃干父母，一样眼里只有娶媳妇和生娃！你们一样都从地上爬，一样钱都不够花，一样逼着孩子去放羊，一样牵着孩子找媳妇……一样……”
他喊哑了嗓子。
警察的安抚和劝说无效，他依然耍着酒疯，他人生头一次喝得太多了。
这时从人群里费力地挤进来一个老头，看装束，就知道是个农民，他一边往前扑，一边喊，“我的儿，你不要寻短见，我是你爹，我看你来咧！”
四、
原来，王复运的爹进城来看儿子，晚上才到。儿子不在家，听说去河边喝酒了，就决定也过来瞧一瞧。结果让他万万出乎意料。
“复运，我的儿，你好好活着，你不能不管你的爹！”老人好可怜。
看来老头的喊话，比朋友比警察都管用，要跳河的王复运不吵不闹平静下来了，大家也都屏住了呼吸，王复运喊了一声“爹”，但他还没有越过栏杆里面来。
他的爹接着说：“儿呀，你要听爹的话，你还得给我尽孝咧！你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有老婆孩子咧！城里不好活，大不了咱们还回乡下去，大不了爹用攒的钱，再借一点，再买几十只羊，你跟我和你爷爷一样，咱还去放羊，咱们那儿草又长出来咧……”
老头不说放羊还好，当王复运听到爹爹还是要他去放羊时，他的眼睛立刻直了，呆了，手上一松，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也不知是跳进了河里，还是掉进了河里，一眨眼就沉入了水下……
好心的人们纷纷去救他，他的爹一下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远处跳广场舞的人们，还沉浸于舞蹈里面不可自拔，不亦乐乎呢，高亢的外置音箱播放的歌曲，是崔健的《花房姑娘》：
…………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他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
噢……不能这样……
…………
是的，王复运就是死，也不愿意和他爹和他爷的命运一个样……
（本文图片来自风语者老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