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又发疯了?”
我从茧中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破身上所有的束缚,去看一看它们说的那个怪人。在我的撕扯下,缠绕着我的丝线一点点裂开,天空从缝隙中缓慢地展露出来。光,耀眼的光,越来越大,越来越盛,我有些目眩。然而,内心的狂喜仿佛枝头的蓓蕾,压抑不住。终于,伴着一阵春风,我展开了双翼。
起初我的翅膀还有些僵硬,扇动起来好似依然缠着那些柔韧的丝线。慢慢地在和煦的阳光下,那些无形的丝线如同冰雪一样溶化于我的体内,然后化成图腾,闪烁出五彩的光芒。我振动着这些绚丽的光影,有如神祇召唤众花的魂魄。
我飞过春桃粉色的云霞,越过梨花芬芳的娇蕊,落到迎春新抽的嫩芽之上。我俯看着我的王国,这片祖辈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它包藏着世间所有的美与生机。如今我是它的王者,尽情享用百花供奉的甜蜜。
看到我的诞生,众蝶停止了喧嚣,它们纷纷飞绕过来,在空中展开羽翼,向我致礼。而我的目光,锁定在那个花丛中敞着衣怀,张着双臂,仰着头,迎着风,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人身上。细碎的阳光筛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笑着,一动不动,风鼓荡起衣衫,他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就是这个人吗?”我看着他,问询着我的子民。
“是的,就是他。”
“他是一个疯子。”
“他是一个穷鬼。”
“他是一个傻瓜。”
众蝶上下翻飞,如一团幻相万千的浮云。
“是么?我倒想和他聊聊。”
我展开双翅,向着那个人飞过去,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似有所感,缓缓张开双目。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深邃得有如一潭湖水。
他看着我,略显惊讶,收回手臂回绕过来,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指尖有淡淡的凉意,我欢喜地落在了上面。
他将我托到面前,在阳光下与我对视。
“你是谁?”
他竟向我问话。
“你是谁?”
我不甘示弱。
“我是谁?呵呵,”他轻声笑了笑,那笑意像湖水一样在他清俊的脸上荡漾开来,“我是春风,我是大地,我是万物,我是你。”
他的手指一扬,我借着那股力冲上了晴空,我垂下头看着大地上越变越小的他,他仰着脸,半眯着眼睛,像是一个幻影。
“我是万物,我是你。”
他的话似有魔力,我思量着,在天地间起旋舞起落。众蝶跟着我在空中沉浮,在这个人间的四月天,我们于花间嬉戏,仿佛生命没有尽头。
“周,你的酒来了。”
从园子的一角走来一人,手里拎着两壶酒。他长得眉目阔朗,气宇轩昂。周将目光从彩蝶身上移开,看着来人,嘴角牵动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看到我送酒来还不满意?”
来人将酒塞到周的手上,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之不喜非酒之过,实君不宜矣。”
他掀开酒壶,闭目嗅着酒香。
“得了,一天不臭我你就过不去,我也真是鬼迷了心窍,天天被你损,还乐此不疲。”
“除君之外,我无可言人。故忠言逆语,全赖我之心情。君受耳为友,不受耳非友。君可自夺。”
“说人话。”
“你我是损友,不损你损谁。”
“谢天谢地,总算发完疯了,来吧,喝。”
来人仰起脖就是一大口,周看着他,爽朗一笑,同样喝了一大口。
“走吧,别在这园子里闷葫芦了,出去逛逛。”
“去哪儿?”
周被他拖着一路脚不沾地地向前奔去。
两人站在桥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小撮鱼食。碧水微漾,阳光透过柳枝的浓荫,星星点点落于水面之上,不时有鱼儿向着鱼食游弋过来,轻啜慢食。
“惠,你看它们多快乐。”
周看着那些鱼,脸上露出惬意的笑。
“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它们快乐?”
惠撇了一下嘴。
“可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
周板起了脸。惠眼珠转了转,促狭一笑,回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可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到底快不快乐。这样看来,咱俩各对一半。”
“哈,”周翻了一个白眼,“那我们从头来说,你不是问我我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么,那我告诉你,就在刚才,就在这桥上,当我投食给鱼的时候,我知道它们很快乐!”
“你......”
周一扬手抖尽了手中的鱼食,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惠站在他的身后,点指着他,气得说不上话来。
“我跟你说,北冥没鱼,它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大,我查资料了。”
“眼见为实,你又没去过。”
“你去过?”
“当然。”
“什么时候,怎么去的,和谁去的。”
“去年,此时,我一个人,做梦去的。”
“你......”
他们一路吵着,声音越来越远,桥下的鱼儿吃尽了残存的鱼食,慢慢散开,清浅的涟漪波动着细长的水草,一只彩蝶仿佛受到了惊扰,紧扇了两下羽翅,随着那渐渐模糊的身影而去。
“周,庄周,怎么睡在这儿了?!”
有人狠命地推搡着我,我不奈烦地拨开他的手。我正梦见自己在花中飞舞,满身花香,满眼春光,这下可好,全被他打断了。
“梦见什么了?笑成这样!”
他不依不挠地拉我坐起身来。我去,好大一张脸!
“你从北冥回来了?”
“回你个大头鬼啊,你做梦呢吧?又编排我什么了?起来,看,我带贵客来了。”
我就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嚯,好家伙!他的身后,旌旗招展,仪队喧喧,为首一位高冠广袖之人一脸宠溺,笑看着我。见我已然起身,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朗声说道:“先生高卧,在下失礼。然国事为重,我乃梁王,不知可否邀先生一叙?”
我瞥了惠施一眼,这小子,真是会给我添麻烦。我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回道:“以惠之才,足以兴国,在下蒙昧,志不在此。”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锄头,扛到肩头,向着百花走了过去。
“王,周乃乡野之人,不懂规矩,待我日后再行规劝,您莫动怒。”
身后惠施陪着小心,安抚着那个瞬间变了脸色的梁王。我哼着小曲,散着衣怀,走在我的漆园内。一只彩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轻轻落到了我的肩上。我扭过脸看着它,我们相视一笑。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呵呵,”我轻声笑了笑,望着眼前大好的春光,悠然说道:“我是春风,我是大地......”
“我是万物,我是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它抢先说了去。我惊讶地看着它,这只彩蝶,它望着我,眼中满是我的倒影,我清清楚楚地听它说道:“刚才我梦见你了,你呢?”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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