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牛又活了过来。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张二牛照例还是每天早出晚归，晚上讨回些吃的东西。张栓女和臧丑女呆在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喂养那几只鸡。

张栓女见到了一次刘粉花，刘粉花现在过得很好，宋来喜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了，虽然他出去干活不在身边，但他们已经订了婚，他们彼此已经牢牢拴在一起，刘粉花很踏实，也很幸福。

张栓女的脸上也有了神采，日子还是那么清苦，但她的心是甜的。她不再压抑对杜家祥的感情，而且，她大大方方邀请他住进了自己的心里。

这一天，午饭后，她收拾完碗筷，和母亲打了个招呼，走出家门。又是和杜家祥见面的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流传下来的话句句经典，这八个字在他们这里真正是相当贴切。张栓女喜滋滋的，哼着小曲，一双小脚，迈着小碎步，轻快地朝河边的大柳树走去。

暮秋时节，昼夜温差大，早晚凉意很浓，但是午后仍然温暖，碧蓝的天空，宁静而高远，太阳静静地挂着，照耀着大地。

这是张栓女和杜家祥的第二次约会。对于杜家祥来说，第一次是他主动追求的、有意安排的，尽管如此，当时的情形也远非他意料之中，他很心疼栓女，但毕竟见到了她，而且他们的未来正徐徐展开，他又很欣慰；可对于张栓女来说，第一次真是猝不及防，当时她正沉浸在那样一种悲伤的心情当中，又正陷入一种几近绝望的境地，她又如何能想到她即将要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开始一场美丽的罗曼蒂克！当时她的心，真正是同时接受着冰与火的洗礼！

一路上，张栓女紧张且激动，从村子到大柳树，这一里路，她走得很纠结，她不知道该让这段路长还是该让它短。急于立刻见到杜家祥，恨不得插上翅膀，瞬间就飞过去，从这个心情出发，她该让这条路短；可是，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令她又害怕见到她，她巴不得这条路长点、再长点，她好走得久点、再久点，她甚至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永远走下去也好，前面有那么一个拨动她心弦的人，这段路是甜蜜的，充满希望的，从她享受这种心情的角度来讲，她该让这条路长。

不管人的心思是怎样的，客观事实仍然是它本来的样子：这条路就是一里，没有因张栓女的心情而变长或缩短一寸。张栓女终于还是走到了大柳树下，杜家祥已经在那里了！

“你终于来了！”杜家祥上前一步，遮掩不住的喜悦闪烁在眼中、洋溢在脸上。他站在张栓女面前，认真地注视着她，好像很久没见了一样，又好像是想把她的每一个细节都看清、都记在心里。张栓女也抬眼望着杜家祥，他温和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几乎将她的心融化。杜家祥拉起栓女一只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张栓女心里一阵慌乱，连忙将手抽回，红霞早已飞上了她的面颊。杜家祥笑了，不再为难她，只是牵起她的手，拉她一起坐在早已放在柳树下的垫子上，白马安静地站在旁边。

“总算见到你了！栓女！我得好好算算，多久没见到你了。”

“噗嗤！”栓女笑了：“有那么难算吗？才两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说，咱们俩都六年没见了，等你等得我头发都白了！”

“就那么想见到我？”

“是啊，非常想！恨不得从此就不要分开了！”

“我有那么好吗？”

“当然有了！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你那么美，尤其难得的是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张栓女心里美滋滋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想反着自己的心思说话，也许是想听到杜家祥更多的赞美之辞吧：“你这么帅，又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会看上我这穷人家的女孩呢？你该不是口是心非吧？”

杜家祥赶紧说：“怎么会！一个人没法选择她的出身，贫穷并不是你的错！再说，也未必是你父亲的错，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许也是有原因的。”

提到了张栓女的家境，杜家祥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赶紧又岔开了话题：“在我眼里，你是那么美丽、那么纯洁，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接近你。虽然我还不了解你，但是我相信你就是我要的人！以后的时间还很长，让我们彼此慢慢了解。”

张栓女很感动：“其实，我也是，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回家后，总是忘不掉你。”

听张栓女这么说，杜家祥非常高兴，他总算明白了张栓女对他的感觉。虽然从张栓女的眼神、表情、动作中，杜家祥也捕捉到了她同样也喜欢自己的信号，但是在所爱的人面前，人往往都是不自信的。现在她亲口说出来，杜家祥的心才敞亮了起来。

“栓女，我不会辜负你的。等时机成熟，我就让家里到你家提亲！”杜家祥紧紧攥着张栓女的手，目光热切地望着她。

张栓女被杜家祥的真诚和热情打动了，她没有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迎接着它们，她的眼眶湿润了。片刻，她点头说道：“好！我等你！”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感受着这幸福时光。张栓女闭上了眼，这一刻，她认定杜家祥是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在她水深火热的时候出现，给她力量，给她爱，让她重新体会到幸福。此刻，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好想让时间就此停驻。

良久，张栓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有点害怕。”

杜家祥扭头望着栓女：“怕什么？”

张栓女没有立即回答。能够拥有杜家祥和他如此真挚的感情，她觉得异常珍贵。人们在拥有着最珍贵的东西、感觉最幸福的时刻，往往会不踏实，害怕这种美好会逝去。而当生活非常不如意时，没有任何可珍惜的事物和可眷恋的人，往往会无所畏惧，一无所有，就无所谓失去，反正已经很坏，就不会再患得患失。

停顿了几分钟，张栓女才开口：“我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

杜家祥笑了。他很喜欢笑，见到张栓女，他更爱笑了，并且他的笑容异常灿烂，似乎具有能够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都驱散掉的魔力——他的笑，至少驱散了张栓女的烦恼——虽然他们刚刚开始相处，但是杜家祥对张栓女还是了解了不少，一是因为有缘人的心灵感应，二是张栓女原本就是一个纯真少女，她的整个人和心灵都是晶莹剔透的，像一块无暇美玉，既让人想百般呵护珍爱，又那样容易被人看清。短短几天的相处，杜家祥即感受到了张栓女多愁善感的性格，而且她太苦了，同时她又太在乎他，所以会患得患失，产生不安全感。杜家祥受过良好的教育，读书破万卷，他虽然年轻，经历的事情少，但懂得好多道理，自身也聪明善良善解人意，因此对于栓女的心思，他很理解，甚至能够感同身受，他几乎能够体会到张栓女心里的不安。他发誓，这一生都要好好爱护她，不再让她受苦，要给她幸福！

杜家祥摸了摸张栓女乌黑的头发，安慰她：“傻姑娘，想甚呢！怎么会！”

“我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好的结局坏的结局，我都会想到，尤其是最坏的结局。说我悲观也好，多愁善感也好。这样也有好处，再坏的结果，我都考虑过，也就有了心理准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会措手不及。”

杜家祥心疼地看着她：“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递给张栓女。

“栓女，我现在还不方便公开照顾你，这是我自己的一些钱，你先拿着用，度过眼前的困难再说。”

“这......”杜家祥话题转得太快，张栓女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现在的状况，确实需要钱，虽然杜家祥是富家少爷，可她也没有理由要他的钱。两个人虽然互相爱慕，可是毕竟相处时间不长，她觉得花他的钱，没有道理，他担心杜家祥以为自己与他相处，就是为了钱，她可真的不是那种女孩。他倒是确信杜家祥不会这么想，尽管这样，她就是不能拿她的钱，她虽然穷，但她一直秉着“人穷志不能短”的人生信条，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做一个没有尊严的人。

可是，这个时候，父亲背着讨饭口袋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她一惊。那么，父亲这种情形，算是怎么回事？她和母亲，是靠父亲背着口袋到处张着手向勤劳的乡亲们讨要他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收获来的粮食而糊口的，她和母亲的情形，又算怎么回事？她口口声声的骨气、尊严，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杜家祥吓了一跳，他赶忙蹲在栓女面前，掏出手绢，为她擦去眼泪。

“咋啦？栓女？刚才还好好的。”

“......”

“是我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了吗？”杜家祥努力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仔细分析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但是，他找不到一点线索。

“不，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甚呢？”杜家祥急切地望着栓女，他很想知道答案。

“......”

“我真的很想让你快乐，你这个样子，我好心疼。”

“我......我不能要你的钱。”

“你难过，就是因为这个？”

“是，也不全是。”

杜家祥过得一直是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因金钱而烦恼过，更没有为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烦恼过，所以他不能完全理解张栓女的心情。但是同样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对于栓女此刻的心理，他又多少明白一些，但他肯定不会想到，栓女伤心至此，是因为她又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杜家祥又坐了下来，更紧地靠着栓女，张栓女渐渐停止了哭泣。杜家祥将她脸上残留的眼泪轻轻擦去，手指温柔地将她额前的乱发梳理整齐。他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一粒洋糖，送入张栓女的口中。栓女只觉一股甘甜从接触洋糖的舌头中部漫延开来，迅速充满整个口腔。“真甜啊！”栓女心里发出一阵赞叹，当时当地，普通人家，是轻易吃不上糖的，何况这么高级的洋糖！科学研究表明，甜食能够使人心情愉悦，杜家祥在栓女伤心的时候送到她口里一块洋糖的时候，肯定压根没想到有这样一个科学依据，他不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哄心上人开心。

看栓女的心情逐渐平复，杜家祥松了口气，他拿起栓女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个手掌间，摩挲着。

“栓女，我知道你很要强、有骨气，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冰清玉洁，岂肯低头。这也是我喜欢你的一个原因。”

杜家祥注意到，张栓女低垂的睫毛动了动，他接着说下去。

“我不是别人，我对你的帮助，并不是施舍。你现在身处苦难之中，而我又有这个能力，我怎能坐视不顾？我想如果咱们俩换一个位置，你一定也会这么做。今后的日子，我想与你一起度过，我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听话，替我爱护好你自己。答应我，用这些钱，去买些吃的和穿的，要不身体咋受得了，天气也越来越凉了，看你这样，我心疼。让你父亲也不要再去讨饭了，我们慢慢想办法，让他把烟戒掉。”

杜家祥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下，将张栓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目光热切地望着她：“栓女，我的一片真心，你难道还感觉不到吗？”

一颗年轻的炽热地爱着她的心，在张栓女手掌下有力地跳动！张栓女被感染了，她的心也强烈地跳动起来。她抬起头，火热的目光捕捉到了杜家祥更加炙热的目光，两道目光交织在一起，再也不愿意分开！杜家祥一把将张栓女拉到自己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张栓女一阵颤栗，想要摆脱他的怀抱，杜家祥又一使劲，张栓女屈服了，她顺从地任由杜家祥抱着，任由他紧紧地抱着。他们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静静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这一刻，万籁俱寂，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再存在，整个宇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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