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二走路晚，一年半才走稳。然后就把老大接回来了。

这期间小宋由于工作突出，被调到另一个公社去做市管会的负责人，工资也涨了。英子则随着哥哥的调动而调到紧临县城的一个公社去工作。这一来，两人从此两地分居。这下子，更使那些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确信两人过不一辈子，早晚离婚的断言。

两个公社中间隔着县城，相距五十多公里，过去交通不便，大部分人都是走路出门。小宋和英子是双职工，在当时算是物质条件比较好的，两人各有一辆自行车。小宋就骑着自行车每半个月一次，穿过大半个县城，一百多里地，去和妻女团聚两三天。

时间一晃，到了发洪水的那一年。

1975年8月初，先是刮台风，然后下暴雨，暴雨象天塌了个洞似的往下倾倒，端着盆出去，眨眼间就满了，雨点大到能把小鸟给砸死。天空乌云密布，白天暗如黑夜，好象地球末日到来一般。最后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所幸英子所在的公社在县城附近，地势较高，洪水不是太深。公社组织各单位人员往粮管所的大仓里转移。

粮仓地势高，存粮也多，人们不至于挨饿。高大的粮仓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是在地上铺张席子睡觉，你挨着我，我挤着你。

粮仓外面，把十几个空油桶装满水，捆在一起当底座，上面固定铺上竹排，形成一个巨大的平台，靠边再斜放几张竹排当跳板。人们就沿着一走一颤吱哑乱叫的竹排，轮流到平台上去做饭。

洪水冲没了所有人的家当，还不时传闻又有人被洪水冲走。人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生怕洪水继续上涨。所有的路都被冲断，交通中断，通讯中断，没有了消息来源，粮仓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雨停后，人们淌着齐腰深的洪水回到家里，把还能用的东西抢救出来，有的人把大立柜、大木箱子等家俱挪出来，用绳子捆到树上，高高的吊在那里。对此画面，当时年仅3岁的老二竟然留有深刻的印象。

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突然能和这么多的人一起挤着睡，一起吃饭，还能看到树上吊着柜子，到处都是大水这种罕见的场面，首先感觉的是激动好奇，而不是恐惧。尤其到洪水后期，天上有飞机往下扔馒头扔饼干等吃的时候，孩子们个个都兴奋的跑去捡，跟着飞机奔跑。

小宋所在的公社受灾比较严重，触目所及，一片汪洋。人们除了呆在房顶上树上静等洪水退去，没有地方可以转移。

小宋挂念妻女，仗着从小练就的一身好水性，不顾一切的往县城方向游。水浅的地方就歇一歇，淌着走，水深的地方就游过去。就这样走走游游，瘦弱的小宋在天黑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他满身泥泞，疲惫不堪的出现在粮仓门前时，人们都沸腾了，惊奇他是怎么回来的，忽啦一下围着他问东问西。孤岛上的人们太想知道外面的事情了。

看到妻女都安然无恙的小宋放下心来。他向人们缅腆的笑着，没有对自己一路的艰辛做宣扬，只是一边抱起向自己扑过来的两个女儿，一边向人们讲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而在那两个被爸爸高高抱起的女儿心里，爸爸无异于得胜归来的大英雄。

英子在一旁看着浑身狼狈不堪的丈夫，心里有感动和心疼，嘴上却说：真是个信球！然后她就赶紧跑去平台上给他生火做饭。

半个月后，洪水慢慢退去。遭洪水肆虐之处，路基坍陷，桥梁断裂，树倒屋塌，一片狼藉。淹死的动物畜牲家禽到处都是，还有人。大部分尸体已开始腐烂，生了很多蛆虫和苍蝇，以致灾后瘟疫四起，一批又一批在洪水中逃过一劫的人们最终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小宋这次在家里呆了很久，一直把家重新安置好才回单位。这场突如起来的大洪水让很多人流离失所失去亲人，却让小宋和英子之间的感情有了新的升华。也让原本不打算再要孩子的英子，有了新的想法。她想再要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同时，也堵着了那些好事之徒的嘴，虽然他们内心更想看到与之相反的情景。

5.

洪水后的1976年，是中国建国后最悲伤的一年。在那一年，中国三大伟人相继逝世。全国一片哀悼声。同时，还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就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小宋和英子的第三个女儿出生了。英子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子，被那些好事之徒捂着嘴乐了好久，也津津乐道了好久。

英子的母亲一听又是个女孩，拒绝来伺侯女儿坐月子。英子无奈，只好又求助婆婆。婆婆拖延到英子快出月子了才来。而英子的母亲最终还是心疼女儿，赶在婆婆之前就来了。一开始没人伺侯，这一来又来俩，英子小小的家里这下子热闹起来了。小宋一看老人都来了，他趁机回单位工作了，把两个老的都留给英子对付。天天和两位厉害的老太太在一起，他连饭都不敢吃饱。

俩老太太都是硬茬子，英子也是天天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到哪个不高兴。等出了月子，英子也马上回单位上班，把孩子就交给两个老太太带，管她俩在家怎么着呢，省得她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好在不久，英子的母亲提前撤退了，把阵地让给了婆婆。

英子母亲走之前偷偷叮嘱英子：你这个婆婆给我说：你伺侯孩子们小，我伺侯孩子们老。她这是打算将来老了，动不了的时侯，来跟着你，让你伺侯她老呢！你防着她点，不是个东西。英子不以为然。婆婆这次能来帮她带孩子，她已是感激不尽，哪还会去防着她，再说，等婆婆老了愿意跟着她就跟着呗，本来小辈就该伺侯老人的嘛！英子天真的这么想着。

婆婆在英子家呆了几个月，临到年关时，非闹着要回家过年。小宋和英子只好置办年货，给小宋的弟弟妹妹买礼物，然后带着孩子，大包小包的跟着婆婆回去过年。

这是英子第一次在婆家过年，除了感觉小宋的弟弟妹妹有些敌视她之外，一切还算正常。

年后初三，小宋向母亲要求回去上班。这时，婆婆对着小宋亮底牌了：你回去可以，走之前我给你说几个事，你得答应我。小宋问什么事。婆婆胸有成道：第一.：你是家里的老大，是大哥，现在你的小日子过好了，以后每月发了工资，要给家里寄点钱贴补家用；第二： 你妹妹马上该出门子了，你这个当大哥的要给她办嫁妆，被面，床单，衣服之类的让英子给办齐了，反正她在供销社上班，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也不算事儿；第三：你弟弟也长大了，眼看着该订亲了，你要想着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了，好让你弟弟订门好亲事。

这三条一条比一条让小宋头皮发麻。他每月的工资才30多块钱，英子的还没他的多，两人加在一块才60来块钱，要不是英子会精打细算，托关系搞个议价粮什么的，这么点儿工资养三个孩子，根本不够用的。母亲这些要求他不是不愿意答应，而是他根本就没能力做到，拿什么答应？

第一条还好办，大不了他不吸烟了，把用来买烟的钱寄回来，这样英子也不会说什么，她正想让他戒烟呢。第二条他答应不了，得问问英子，而且他觉得她也没有钱买那些东西，如果只要布票倒是没问题。第三条嘛，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他没有能力做到。小宋想了半天，不敢回绝母亲，也不敢拿这些去和英子商量对策，他自己一个人死撑着。关键是小宋还有个心理，他长期被母亲压制，总想做出点什么大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母亲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这次，他既不敢回绝母亲，也不想在母亲面前承认自己能力不够。

其实，小宋的家里也不是没钱，他父母一直在工厂里做工，现在退休了，都有退休金。他弟弟妹妹分别接了父母的班，也在工厂里挣工资。四个人四份工资，再少也比他和英子强吧。小宋完全可以把这些向他母亲摆明，拒绝母亲，也摆脱母亲对他的控制。可他却在左思右想之后，居然全部答应了母亲的无理要求，事后也不向英子透露半个字。

小宋和英子带着老大和老三回去了，这次把老二留给了婆婆带。因为小宋的满口答应，令母亲很满意，看来儿子的家还是由儿子当着，英子再能耐也跳不出她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所以，婆婆没二话，就同意老二留下来了。

然而这次轻易答应母亲的事，影响了小宋今后的一生，也把他刚刚起步的幸福婚姻拖到了悬崖边。差点就应验了好事之徒的臆想。

6.

三个女儿很快长大了。成长中的孩子最需要的物质条件是吃饱穿暖，衣服鞋子。因为孩子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几个月就窜高一大截。老大老二相差两岁，身高差不多，做新衣服总是一下子要做两件。英子为了省钱，买来缝纫机，自己学着剪，学着做，做出来的衣服有模有样，两个孩子抢着往身上穿。老三好办，只需捡拾两位姐姐的衣服穿就行了。英子会过日子，总能把紧巴巴的日子过得体体面面。英子觉得只要她和小宋齐心协力，早晚能把小家庭过得红红火火。

日子也确实在往红红火火上走着。小宋的单位已由市管会改成了工商局，他也由负责人变成了工商所所长。再在下面干两年，就可以调回局里任职了。到时侯再想办法把英子也调到县城工作，再也不用两地分居，小日子就完美了。连以前常常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们也开始眼气英子有福，没想到老实不吭的小宋也能被提拔重用。

就在这时侯，小宋挪用公款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小宋被停职了，然后在大会上被揪出来批斗。等英子知道时，小宋已被隔离审查，要他交代把钱挪到哪里去了。这时已是谣言满天飞，那些好事之徒们用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说：终于知道英子当初为什么嫁给小宋那个小个子了，还总看上去那么有钱，家里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什么都有，原来都是那小子挪用公款挪来的。还有的说，这下子小宋会坐牢，英子肯定和他离婚。反正，等着看笑话的比比皆是。

英子四处找关系终于和小宋见上一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原来小宋自从答应母亲之后，就隔三岔五的要往母亲那汇一次钱。妹妹结婚时他挪用了一些公款给妹妹办嫁妆。后来又偷偷从每月工资里还上了。这次母亲又催着要钱，让翻盖房子，他被逼无奈又挪了一笔公款，然而这次挪的数额有些大，被人发现给揭发了。

英子这才明白，这几年小宋为什么戒烟，为什么每月交给她的工资越来越少，为什么回家时总是满腹心事。也明白了当年母亲叮嘱自己防着婆婆那些话的含义，更明白了这些年婆婆每每见到她时眼底那一抹得意洋洋的光的原因。

原来，这一切都拜婆婆所赐，是她用贪婪亲手毁了自己的儿子。英子怒发冲冠。她不顾一切的跑到婆婆家，义正严辞要求婆婆把钱退出来救小宋。婆婆一听也吓傻了，她没想到儿子一次次给她寄的钱竟是公款。她还一直以为儿子当家，又能挣钱，才对她百依百顺的呢。好在这次她收到钱还没动。于是，婆婆和英子一起把钱退给了小宋单位。

单位收到钱后，没再深究小宋。小宋的工作得以保全。但继续提拔的可能没有了。或许他一辈子也就在乡下工作了。生活以这种方式教育了小宋。小宋从此更加埋头苦干，再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小宋在这件事后，对母亲大人也不再畏惧，真正的与母体脱离，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英子没有和小宋离婚，一切又恢复平静。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的过着。看笑话的人再一次散去。

就这样，小宋和英子在很多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走过了一生一世。从少年走到白头，从小宋走到了老宋。操劳一生的英子走在老宋的前面。英子去世后，老宋日夜思念，不到一年，也与世长辞，到另一个世界里找寻他的英子去了。

临终时，老宋对守在他床前的三个女儿说：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娶了你们的妈妈，最高兴的就是她给我生了你们三个好女儿。这辈子我非常满意，死也闭眼了。三个女儿泪水长流，哭倒在老宋的病床前。

她们从临终的老父亲昏花的双眼里，看到了爱情最美的样子。

老宋走后，三个女儿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坟前立了一块白色的石碑。碑上刻着父亲临终前说的那段话。落款是：看到了爱情最美的样子的三个女儿敬立。葬礼上，人们看到碑上的石刻，听到三个女儿的描述，再想到两位老人的一生，都感动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老宋和英子用一生最朴实无华的言行，默默的给自己的爱情做了最完美的诠释。邪恶的好事之徒终于闭上了嘴巴。

                            静心漫时光   2017.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