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千始
腊月二十七早上,我迷迷瞪瞪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窗帘,窗玻璃上结了晶莹的窗花。天蒙蒙亮,泛着青色。外屋传来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起来的。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村里家家户户忙过年。爸爸妈妈每天天不亮起来,忙到很晚才入睡。
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扫灰,洗被褥,烀猪肉,杀鸡,蒸豆包,蒸馒头,蒸年糕,炸油丸,擦玻璃,炒花生,贴春联,和饺馅,包饺子。
他们好像要把一年的活,全挤在这几天做完,片刻不得闲。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终于尘埃落定。
看爸爸妈妈每天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九岁的我也自觉地帮忙薅鸡毛,刷盘碗、收拾橱柜。爸爸妈妈心疼我,舍不得我干活,怕我把细嫩的小手磨粗糙了,嘴上却一个劲地嫌我碍事。
妈妈唠叨:“好好念书,不用你干活。”下一刻脸上堆满了笑,“小桥,出去玩吧。”
我心里早就盼着这一句,立即像得了大赦一样,溜得比兔子还快,嗷地一声,跑得他们看不见踪影。其实我心里藏着小九九,怕再被他们叫回去。
我一口气跑到邻居美云家。美云有个姐姐,叫红云,恰巧梅花也在。她们仨比我大三、四岁。别看我小,她们平时总带我玩,不离不弃。因为我粘人,是个甩也甩不掉的跟屁虫。
四个女孩聚在一起,春节前后的游戏是打扑克。美云家外屋大铁锅里,翻腾着烧开锅的猪肉。大妈把小炕烧得摸一把都烫手,看见我来,慈眉善目地招呼我上炕。我脱了鞋,把脚放进炕上放着的小棉被子里,热乎劲从脚底一直钻到心窝里,再也舍不得把脚挪开。
我们几个围坐一圈,中间铺着被垫,一副八九成新的扑克牌躺在那,静静地勾着我们的魂儿。一边的小瓷钵里装满了毛磕、花生,最上面是糖块,糖纸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我们先玩搂斗。搂斗的玩法是每人每次摸六张牌,可单出,对出,一条龙,所有的牌都摸完了,手中牌先出完者赢。
不知为什么,梅花今天手气出奇好,差不多每把都赢。她得意极了,脸上笑开了花。
输牌的我们仨像三只斗败了的大公鸡,灰头土脸,不言不语。我不服气,运气为什么总站她那?不公平!
美云性子急,最先沉不住气,把扑克牌往被垫上一扔,闷声说:“不玩这个!我们打升级!”赢的人无所谓,输的人正巴不得换种玩法,反败为胜。这提议我们几个人一致通过。
打升级要分伙。我年龄小,牌技差,她们几个谁也不愿意跟我一伙。我撅着嘴,可怜兮兮,瞅瞅美云,瞧瞧梅花,她们俩装没看见,低垂着眉眼不说话。最后,还是红云有大姐样,一把揽过我:“我跟小桥一伙。”谢天谢地,我终于没有被抛弃。
抓牌间歇,我们几个人一人抓了颗红色的糖块,剥开糖纸放在嘴里。那股纯正的甜味,瞬间充斥我满嘴,窜到我嗓子眼,甜到我心底。
打升级,一副牌,四人两伙,哪方先从三打到A,哪方获胜。第一把牌,先亮三一方先打三,亮哪种花色,那种花色就是主牌,打主牌称为吊主。出牌按四种花色出,红心、黑桃、梅花、方片,没有同花色的可以跳其他花色的牌。
我们喜欢打升级,打升级考察同伙两人的默契配合程度,还看个人能力,记不记牌,能不能把一手牌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水平立见高下。
我本来是臭牌的那个,没想到今天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牌越摸越顺,几次最后手中的牌都是我最大。我跟美云像开了挂,坐上火箭,一口气打到九。下一把我们打十,十是大分值牌,一不小心对方就容易捡够分,并不好打。
梅花被我们俩打得落花流水,憋红了小脸,说了句我要去厕所,对美云偷偷使了个眼色。
美云心领神会,跟着说,我也去。两个人跳到地上,一溜烟跑了。阳光暖茸茸照到炕上,红云在阳光里悠哉地磕着毛磕,巧笑嫣然。
我脑子灵光一闪,想起梅花刚才传给美云的小眼神,直觉有猫腻。
“我也去厕所。”丢下一句,我下了炕,蹑手蹑脚走到外屋,透过门上玻璃往外瞅。不出所料,两个小脑袋聚在一起,神秘兮兮,看上去准没好事。
我听到梅花对美云说:“你看我暗号,摸头是红心,指我是梅花,你姐是黑桃,小桥是方片。你记好了,别乱出牌。你不想一输到底吧……”
美云可能没听清,或许没记住:“你再说一遍。”
梅花又重复了一遍。我看美云伸出右手四个肥肥的手指头,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十分好笑。
我回屋里把她们俩搞小动作的事告诉红云。红云到底年长我几岁,沉得住气,她思索片刻,用手指勾了勾我,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小桥,过来。”
我倾过身去,她伏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小桥,我们这样……”我一脸兴奋,不住地点头。
等到梅花和美云回来,我跟红云两个正在磕毛磕,红云嘴里嚷嚷着:“你们俩怎么去那么长时间?”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战斗继续。这把轮到红云主打牌。我们摸牌时,美云先摸到十,亮了红心。
摸牌结束。我偷偷瞄了眼梅花,她一张月光一样洁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再看红云一脸轻松。我算算自己手里的主牌数量,虽不全是大牌,好歹挂个主字,聊胜于无,底气十足。
红云先用方片二吊主,美云出红心十,我用小王压上,梅花出红心六。美云的红十没发挥出威力,为她们争取到分,梅花更没机会加分,我判断出大王在红云手中。
轮到我出牌。我用手里的梅花十吊主,梅花出了一张红心九,红云跟一张小主,美云也是。看来她们手中并没大牌。
我看向红云,她悄悄指了指梅花,我心领神会,出了一张梅花花色的牌。没错,红云的主意就是告诉我,跟她们学,用她们的方法,打败她们。
结局已定,我们大获全胜。她们没有在我们打十时翻身。
打完A以后,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梅花抽着小脸:“不玩了,回家。”我们几个像小鸟一样散开。
中午回家着急忙慌扒了几口饭,我迫不及待去了美云家。梅花也在。一进屋,我感到她们几个都太安静了。梅花小脸气鼓鼓,指着我:“小桥,你是叛徒!作弊。”
我的脸刷一下热了,我看了眼红云,她心虚地避开了我询问的目光,看向别处。
“我不是……”我想解释。
“你还抵赖,赖皮鬼!我姐都告诉我们了,你们俩串通,赢了我们!”美云大声指责我,梅花也是一脸怒气,完全忘了她们俩才是始作俑者。我们是自卫。
看着她俩生气的脸,又看着一脸无辜的红云,我心中十分委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幼小的世界塌了。哇地一声,我放声大哭,想把心中的所有的羞愤全部发泄出来。
在外屋炸油丸的大妈听到声音,端着一小碗刚炸好的油丸走到我跟前,拍着我肩膀:“小桥怎么哭了?你们谁欺负她?小桥不哭,尝尝大妈炸的肉丸子。你们几个当姐姐的,别欺负小桥。”说着拿起两个肉丸子,硬塞到我手里。
大妈这一劝,我像得了理似地,哭得更凶,闭着眼睛,使出浑身的气力。
“小桥,别哭了。是我不好。”美云拽着我胳膊,柔声细语地劝我。
“小桥,没事了,别哭。我错了,不该出坏主意。”梅花也上前安慰我。
“小桥,不怪你。都怪我,不该跟她们说。我是叛徒。你别哭了,行吗?”红云也加入了劝我别哭的队伍。
我睁开眼,看着面前三张关切的小脸,一边抽泣,一边怯声问:“你们不怪我了?”
“不怪不怪!是我们不好!我们都跟你好。”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不跟你好,我跟谁好?”红云又加了一句。
我破涕为笑,眼泪还没干,抽着鼻子,把手里的肉丸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大口,大妈做的丸子真香,咸淡正好,回味无穷。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四块大白兔奶糖,献宝似地放在手心,递给她们:“我给你们带的奶糖,可甜了。”
……
数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大妈和红云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我与美云、梅花各奔东西,失去联系。儿时与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聚时光,一去不复返,成了我记忆中最想念的年味。
那些时光,何时回来?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