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01——

丹桂飘香的时候,大姐的孙女出阁,我吃喜酒看看姐姐去。

父母走了,原本的娘家彻成了亲戚,彼此走动少了许多。大姐住的地方离父母不远,父母在时,回家探望双亲总会拐进姐姐家看看,最近的一次看到姐姐还是四年前父亲去世时。

来到大姐的一楼大厅,大厅空荡荡的,凌乱地摆放着一些农具、谷物。大姐在楼上,从喧闹的声音中她知道我到了楼下,奇怪的是,她不仅不急着下楼,反倒要我上楼去,好似有什么话或事要在那里特别交代,我缓步来到楼上,大姐瘦了,苍老不少,她把我拉进房内掩上门,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她想和我聊聊天,她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她怀疑自己居住的环境里存在有她不知道的摄像头、窃听器,像一双眼睛时刻盯着她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用书写这种无声的语言向我吐露她的心声。我的心一阵酸楚,假装环顾一下四周,然后肯定地告诉她:“这没摄像头,我肯定。”大姐将信将疑,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她把藏在旧报纸里的厚厚一沓信纸塞进我的包里,像地下组织传递着重要的文件,神色严肃而凝重。

我能猜出大姐要说的话,几十年来,大姐几乎没走出过她居住的村子,也没走出摧残她一生的心魔,只要看到她迷茫忧郁的眼神,就会让我想起她的过去,一段不堪回首的慢时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想——,莫不是大姐有什么话在我离开她之前要对我说,在旅社里,我打开报纸拿出那沓厚厚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字,粗略翻阅一下,都是她满目苍夷的婚姻生活,字字句句都是她对那段梦魇般生活的呐喊,大姐无助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我难过极了,忍不住落泪不止,不敢再继续阅读,我怕我被带进她情感的漩涡里,眼泪会一直不停地流,红肿的眼睛让我无法面对接下来的婚礼。我让先生帮我收起这些,先生对大姐及大姐的过去是了解的,他同样能猜出大姐写了些什么,他说:“我倒建议你把它毁了!免得你看着就伤心落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该好好劝劝大姐让她向前看才好……”我没理睬他的一通说教,默默的把信笺收了起来。

——02——

我这个大姐,就因父亲的一个错误决定,她却要在痛苦的沼泽里挣扎一生爬不出来,她始终以一种怀疑的目光观察她的世界,对于生活充满恐惧、充满憎恨,她一再要我帮她确定她的周围有无摄像头?有无窃听器?我再次肯定了我的答案——没有。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很难相信,她生活的环境是不安全、不确定的,这点她非常清楚。难怪,我每次打电话给她她都会匆匆挂断,然后在某个时间重新回拨过来询问我有什么事?她不让我给她打电话,说她有事会主动联系我,就连微信也不让我多给她发,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手机也是被监控了的,是不安全的,有人会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她想同她的弟妹们交流却不敢以交谈的方式,但她却有满腹的话需要倾诉,她只好趴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借助于无声的笔。

我知道大姐识些字,几个字而已吧!从没想过大姐会写字,也从没看过她的字,更没想到她还能用文字表达,她要花多久的时间才写出这些?期间停下过多少次笔啜泣不止?泪水模糊的双眼又会不会迫使她一次次放下书写的笔?大姐把她的爱和希望都给了她最亲近的人,她的父母、她的弟妹们,唯独不留一点给自己,她憎恶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和几十年与她同床共枕的人,她甚至都不敢在家里大声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像一名孤独的落难者误入危机四伏的荒原。

她的一生就像被埋在一个漆黑的坟墓里,触碰不到一丝光明。

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我们谁也不能感同身受,我可怜的大姐对家的贡献,对弟妹们的付出甚至都超越了父母,而我们回报她的却少之又少,送去的一点点温暖都被她一次次坚定地拒绝,她总觉得弟妹们的羽毛尚不够丰满。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想表达怎样的心情,或许在心里默默祈祷我们每一个途径她家门口的弟妹们都能在她身边停留一会儿吧!如今父母不在了,她就是我们最亲敬的长辈。

——03——

大姐的手稿我整理如下:

我二十一岁结婚,婚床是土炕,一床窄巴的被子,破棉袄、破棉裤撕开用麻线连在一起做为铺被,一床满是补丁的粗布床单外加一床新买的床单。新被单是用来装扮门面的,只能白天铺不准晚上铺,总计五件衣服,一件小薄袄;一条粗布棉裤,棉絮是猪嚼的嫩桃棉花,我穿在身上不到半天,棉絮全都浪了下来,没法再穿只好拆了,改做两条单裤;一条蓝核桃呢裤料,马彬哥哥马祥说是他舅舅寄来的,他舅舅在上海是高级工程师,得知我结婚随的礼。裤子做好,穿出去干活,马彬远房的兄弟一眼便认出这块布料,他说;“你裤子颜色怎么样?在河东小店集买的时候,是我替祥哥拿的主意;两件褂子。衣服换不过来,我只得把在娘家家穿的都带了去。

婚后,第二天起床,马祥见我清水洗把脸就完事了,他说:“你老子要是没给你赔雪花膏你就到马晓屋里搽点去。”马晓是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子,雪花膏?我想都不敢想,一日三餐父母能顾周全就不错了,我淡淡一笑说:“我不需要。”

吃过早饭,婆婆便拿来马彬的鞋样,一条粗布裤子说:“马彬有媳妇了,以后他的事我就不管了,都交给你吧!””在娘家时,曾有一位好心的邻居提醒母亲:“你家丫头不小了,早晚要出嫁,该教她学学针线活了。”母亲叹口气说:“哪里有布让她练手,难得有点布也怕她给糟蹋了。”我没做过针线,第一次上手,竟然把两条腿腿缝成了一条。公公看了气不打一处地说:“你缝的是口袋,鞋子也不会做,哎——,你干脆赤脚好了,让你的脚皴成老树皮。”姑子也嫌我人丢的不够,她凑上来歪着脑袋,盯着我的眼睛看半晌阴阳怪气地说:“也不怪,二哥你瞧,她的眼都疤住了。(大姐从小受过伤,一只眼上眼睑末尾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二哥,你霉透了,只怕一辈子也过不好喽!”我羞红了眼,不好意思地说:“我问问前院小嫂子怎么做去。”说着,我便转身往外走。公公大声呵斥我:“站住,咱家人老八辈没丢过这脸面,也不许你来丢我的人。”

两天后,马彬哥哥马祥从集市上买来一双塑料护袖,他对我说“以后锅灶上的事就是你的了。”婆婆说:“你妈连一条围裙都不知道陪,打算让你用衣服抹锅台吗?差劲!”

婆婆教导我:“人要做到,黑天做黑天的活,挖地浇菜不需要看得太清,黒影上墙时正好;雨天,下不了地,就打麻线,铺鞋底,走坐都得有活干,八十岁干不动了,起来坐着也还有一双眼睛呢!时间不养闲人。”

不久,我帮马祥做双鞋,他穿着到河东大表姐家,回来见到我就骂:“我一进大姑的门,她就看出鞋不是她大姑做的,没她大姑做的好看,别人家娶的媳妇都胜过婆婆,咱家娶你这种狗日的,娶八个,娶一百个也是个窝囊货,还能指望你做一家人的鞋、一家人的衣服?”

一天早晨起床,我在叠被子,公公伸头一看脸就挂上了,他说:“新被单是留着白天铺的,谁让你晚上用?还磨磨蹭蹭叠被子,我看你就不想赶紧干活去。马彬的二舅为了多干些活衣服都没时间脱就睡觉了;天不太冷,安记披一条大手巾就赶忙干活去了,穿褂子都怕耽误功夫,你在娘家玩江湖牌,不要来我家玩!”

……

到了婆家后,我感觉自己就像小丑,哪哪都跟不上他们的节凑。

——04——

兵团(离娘家近的知青下放点,繁华热闹得相当于一个小的集市)的店铺里一有布、袜子之类的东西,婆婆就赶我回家,她要我找母亲要,婆婆说:“这才是你的家,娘家是的亲是家客情了,趁父母还在,尽管回家要,看到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家需要的就只管往回拿…..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教你,一看你就是八十岁都过不好的蠢婆娘。”

月经来了,我从床垫撕下三块布,缝成三个装草木灰的袋子,当现在的“卫生巾”用,一次,连着阴雨天气,布袋子晾不干,不够用,我伸手向婆婆要两角钱,打算买一些草纸搭配用。婆婆二话不说,从墙上撕下几张旧报纸拍了拍递给我,我看到,发黄的旧报纸上几缕蜘蛛网,在婆婆的拍打中悠悠地晃荡着,我好像还看到弱小蠕动的蜘蛛卵,我没接,结果我是一分钱也没要来。

天总是阴冷的,一到冬天便要挖塘泥做肥料,先把塘水抽干,露出湿漉漉肥沃的塘底,我们挽起裤腿,一锹一锹的撅出淤泥,再一筐一筐地抬出去,泥水浸透鞋子溅满一身,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垂死挣扎的泥鳅;稻子爱种老赖青、农垦稻,这样品种的稻子非得等来霜冻才成熟,收割时脚蹚在冰水里。天落着冷雨,月经偏又来了,肚子坠坠的痛。我鼓足勇气开口向婆婆要一双胶鞋穿。 婆婆说:“没钱,年底分了红再说吧!分红时,婆婆凭借家里的强壮劳力,收入可喜,我又提起胶鞋的事,婆婆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家光脸粉嫩的姑娘就换来你这个疤拉眼,你还讲究上了?”马彬的哥哥从屋里伸出头说:“你既不是中央干部的子女,又不是下放女学生,粗人一个也配穿胶鞋?”我想着小姑子,想着弟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下这种憋屈吧!,忍下一年辛苦到头,从没人给我一分钱,哪怕一丝温暖也没有的事实,只要弟弟还有明天,一切的隐忍都不叫委屈。”后来,爸爸不知从哪弄来一双胶鞋,母亲拿给了我。

月经来了,两条裤子换不过来,裤子印了点血迹,下工到家,我脱下裤子去洗,换上二姑给我买的紫色秋裤。马祥看到后笑着说:“乖乖!你娘家就这么个值钱毛,还被你搞到手了,你是怎么搞来的?下次帮我娘也搞一条。”如果,我不穿在身上,秋裤是谁的还难说。

队里停工了,我想回娘家看看去,马祥阴阳怪气地说:“你娘又该忙了,忙着打浆糊把你往墙上贴,你那叮当响的家只怕连睡的土炕也没呢!你该不会是手脚不干净想从我家偷点什么带回去吧!你走的时候要知会我们一声。”从此,在婆家人目光里出门成为我不可篡改的习惯。

天太冷,棉衣显得格外单薄,我把马彬破棉袄套在外面。马彬的表叔有事来家串门,见我穿得如此寒碜,对公婆说“我看侄媳妇挺聪明的,你们出五十元钱,我帮她弄台缝纫机来,让她学做裁缝,弄些钱买些像样的衣服穿也是你们的…面子。”婆婆犀利地望了一眼表叔,表叔立即磕巴起来,我很想一台缝纫机,可公婆不同意,我也只有想的份。

——05——

堂弟、堂妹们凑钱给我买一个皮包,我欢喜的不得了,平时不舍得用,只留着回娘家时才用,一天,马祥见我盯着包看美滋滋的样子,他气不过,一把抢过来摔在地上,我大惊,忙辩解道:“这包不是我花钱买的,是堂弟堂妹们送我的。”话没说完,公公出现了,他捡起包,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夹在腋下,慢悠悠地说:“这包算四元钱,你拿四元钱来,就把包给你,你说是你堂弟买的,谁信?说不准就是偷了家里的钱买的…..”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强盗逻辑,再多的辩解都是枉然,就这样,我失去了那个包。

一天晚上,我梦见父母被斗怕了,双双服毒自尽,一个倒在厨房门口,一个倒在水缸底下,画面恐怖凄凉,我呜咽的从梦里哭醒。第二天,说什么我都要回家看看去。马祥说:“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干活,缺工不出,到了年底,我们就没别人家的公分多,还指望分到什么红?”生硬地拦着不让去,田地里,田大妈见我红肿的眼睛安慰我说梦是反的,让我放心,我才安静下来。

生产队指导员的妈死了,是马彬的远房大妈。按礼数,晚辈们都要做一双蓝面、白掩口的孝鞋穿。我没做鞋的材料,见婆婆的针线箩里有块蓝布头,恰可做双鞋子,于是,我对婆婆说:“娘,您包袱里有一小块蓝布,我想……”婆婆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立马打断我的话说:“你回娘家要点蓝布做的鞋,这块布给马彬用。”我只好转回娘家找母亲。拿布时遇到二妈,她给我几两麻、一些布,让我帮她做双地盖天的大口鞋,是别人要她做的,二妈说我比她做得好看。

精明的婆婆也有失算的时候,马彬的鞋样她给小了,鞋子做好后马彬穿不上,我灵机一动,把白色的沿口涂成了黑色拿回家给父亲穿。婆婆知道后大骂我一顿,她说:“不知东西金贵的婆娘,你八十岁都过不好,赶紧回去找你爸要回来给你哥穿,他的脚小,穿几天踩松宽了再拿给马彬穿。”我嗫嚅地回到娘家,怎么也开不了口,索性回家对婆婆说:“父亲出门做义工穿走了。” 那天,直到婆婆把我骂够她才解气。

我开始给二妈做鞋,婆婆看见后、她好奇地问我在给哪个做的?我说是二妈让我帮她做的。婆婆立即不高兴了她说:“她不是也有女儿吗?她不知道丫头给了人家就有自己的生活安排,怎么能让你花功夫帮她做鞋?就是你娘要你做鞋也不行,她也太不懂事了,嫁出去的丫头就不能再指望了……”我怯怯地说:“我晚上做不会耽误干活,我的手艺不行正好练练手……”马彬一边气得不行,他大吼道:“哪来的煤油?回家把你妈卖了买煤油来做吧!”我感到自己亏了理,低着头不敢吭声,后来就硬着头皮挤时间偷做。

——06——

工程队来村上修闸,带的工具不够到我家借锹用,公公那天出乎意料的慷慨,他不仅借锹借工具,还大方地把负责工程的人请到家吃饭,好饭好菜地招待,饭后,他提出要让马彬加入他们的工程队,一起出去揽活做,挣几个活络钱。果然是吃别人的嘴软,几个负责人不便推辞,马彬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工程队。父母的灶台豁出一个口子,父亲想要马彬帮忙弄些洋灰补补,马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推三阻四,可想而知,父亲一两洋灰也没得到,公公说:“你父亲不知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公家的东西也敢占,又想挨‘披逗’!”,话里的意思,他们不检举就已经很仁慈了。

堂妹送给我一些线,她在城里上学,城里正流行用这种线钩包用,我也学着钩了一个,回娘家时,我兴冲冲地拎在手上,包瘪哈哈的不好看,我把用过的一个破护袖塞进包里,那天竟然昏了头,忘和婆婆打招呼就出了门,走了大约半里路光景,婆婆追上来把我喊住:“我给你点东西一起带着。”说着把我的包夺过去,她把包翻个底朝天,毫不隐晦自己的想法,她说:“穷娘家的媳妇回家,不得不防着点,搞不好,她就把家里的东西拿回去贴补了那个无底洞,姚大头妈能把猪油绑在裤带上往娘家里带…..”她检查一通,放下了心然后对我说:“就给你妈带个好吧!”我气得直咬牙,把她翻出来的破护袖又重新塞进包里,父亲虽穷,却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一年八月十五,我塞了一只鸭子给他,说是公婆给的,我已想好,回家就对公婆说放鸭时走丢了一只,任他们骂好了。父亲说:“我是没有,但也不能让你丢了我的脸。”他太了解女儿的境遇了,那只鸭子的来历,女儿不说,他也清楚。

到了马家,我没能立马怀孕,马家急了。一次婆婆到安吉马彬表叔家住了两天,公公对我说:“你娘走亲戚病了,她想你这个媳妇了,明早你早点吃饭看看她去。”我纳闷:“婆婆怎么会想我呢?兴许是我做的饭菜合她的口,生病时想起来了?兴许是舅舅们开导了她,她良心发现不应该对我这么刻薄,舅舅家离安吉近,说不定会给我买点东西呢……”一路,我瞎琢磨着来到了舅舅家,到了一看,婆婆压根没病,倒说是我病了,她说:“之前,我听你说过肚子疼,既然来了就到段大夫那看看去。”段大夫是安吉镇颇有名气的郎中,专治妇女病。我不相信自己有病不愿意去,婆婆哪管这些,生拉硬拽把我带了去,讨来几包中药,回到家煎好,一家人逼着我吃,恨不得看见我把药渣都吞进肚子里才满意,直到我怀孕他们才作罢。

怀孕后,我闻到米味就头疼,一心想吃面食,婆婆骂我是装腔作势,说好多人家连白米都见不到,更别说吃饱肚子,我还拿巧挑三拣四,可是我左右不了这种感觉,家里没有面,一连几天,我几乎没吃进什么东西。母亲知道后心疼不已,到兵团用米找下放学生换来一些面,那里有上海下放学生,好几个是二爹孙子的同学,每次,母亲都把馍馍做好送来。后来,母亲也换不到面了,我又三天几乎没吃东西,饿得直冒虚汗,难受极了,感觉自己就要不行了,摇摇晃晃地往床边走想睡觉,没到床头眼一黑便倒在地上,婆婆见我实在虚弱,动了恻隐之心,马彬到安吉表大爷家做木钻,婆婆破例给马彬一元钱让他买些火烧馍,我一下子好像有了生的希望,盼望马彬能早点回来,傍晚,马彬回来了,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什么也没带。

——07——

婆婆喂了九只鸡,儿子出生,我想月子里该好好补补身子了,结果是我想多了,一个鸡蛋婆婆都不舍得拿出来。那年,生产队放的鸭子多,我家劳力硬,年底分得22只。鸭子分到手,婆婆杀了一只中午吃,鸭子烧好,婆婆捡两块放在我碗里。我怀孕反应重,闻不得鸭子味,一口也没吃进去,婆婆说我嘴刁,鸭子肉都不稀罕吃。我巴不得吃下整只补补我孱弱的身体。事后,公公、马彬父子在外到处散布谣言说:“家里八九只母鸡下蛋专供她一个人吃还不够,22只鸭子也都给她吃了,她还没吃好!只好又到湾地买来几只野鸭,这样的媳妇早晚要把我们家吃垮。”话传的真真假假,权当笑话来听。

马彬二舅看到我的样子,不放心地对婆婆说:“外甥媳妇身体太差了,生孩子最好到医院去。”婆婆不以为然,她说瓜熟蒂落的事。生产(分娩)的结局我早已无所谓,甚至巴望着有那么一个结局,让我走向新天地。

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安,产后三天,马彬让我下地干活,不巧的是二舅在,他正色地说:“这哪行?她身体这么弱,至少得休息三个月。”托二舅的鸿福,我没立即下地劳动,但月子里少不了要听婆婆发泄情绪:“邻村怀孕的张英在水田里拔秧,感觉肚子疼,回家就生了一个丫头,自己包包好又下田继续拔秧了,你不会想闲一个月不下地干活吧!”我充耳不闻。她奈何不了我,于是提高嗓门大声地对我说:“不下地就做针线活,多纳几双底子,我们家不养闲人。”

孩子出生后,母亲送了些尿布,一些旧衣服撕扯缝合而成。婆婆让我纳鞋底却不给我布。她说:“尿布有几块就行,你手脚勤快点,脏了就洗总够换的,多出的尿布正好拿来做鞋底。孩子出生在冬季,天凉得很,我只穿一条单裤,脚上是塑料底布鞋,鞋底没有内衬,又冷又硬,坐在板凳上纳鞋底,浑身透凉,想坐进被窝暖暖身子,却不敢,强撑着一直做到其他人收工回来才放下鞋底休息一会。就这样紧赶慢做,婆婆还是说我在磨洋功,她说:“手快的人一天能纳好一只鞋底,你人不笨,一天下来怎么就干这么点事?”我已习惯于她的指责,奶着孩子,低头不语。

——08——

坐月子有个风俗——炸馓子。馓子是产妇最重要的食物之一,婆家要炸,娘家要送,水烧开,打一两个溏心蛋丢进一把馓子加一调羹红糖,热腾腾地端到产妇面前,这算得上是那个年代的月子标配。母亲也炸了些馓子,把家里的两只鸭子,攒下的百十颗鸭蛋,七斤糖,以及下放学生和二妈给的四只母鸡一起拿过来送月子。母鸡被婆婆放进鸡舍里接着养,留作下蛋用,其它的东西被悉数收进她的屋里。据说红糖有收缩子宫促进身体恢复的功效,那时的产妇对红糖几乎是到了膜拜的地步,我也免不了俗,但婆婆好像不信,下馓子时,她只象征性的在碗底放一点,盖不满碗底,完全忽视我作为一名产妇的心里需求,每天除了馓子几乎没吃过其他食物。

大姨送来一个猪心肺,煮熟后切成丝,婆婆在馓子里放几根,味道太腥,没法吃,我希望能多加点糖盖盖腥味。马祥骂我:“养个孩子,你有多拽?糖都被你吃完了,爱吃不吃,以后再也没有糖了。”我羞愧不已,捏着鼻子吃下那碗馓子。

邻居五奶奶有事走进厨房,见公婆、小姑子围坐在一起吃红糖馓子,他们见五奶奶进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媳妇吃剩下的碗底,丢了可惜。”

娘家人老实,月子里送的东西直接交给了婆婆,没告诉我,我只当娘家穷,不像其他的姑娘娘家会送月子,只好将就着吃点,什么也不好意思要求,满月后回娘家才从爸爸和别人聊天中知道送月子的事。

满月那天,家里杀了一只鸡,一个月,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只鸡,前古嫂子开始不信,后来一想完全可能,她说:“我相信这个铁公鸡会干出这样的事,用你公公的话说女人生孩子就和母鸡下蛋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月子里更没买胡椒、挖臭蒲根、折杂树头熬水熏洗驱寒。结果,生完孩子,一年都在不间断地流血,会阴破了没缝,身下长期流水……月子后,奶水少得可怜,孩子食量又大,不停地吸,吸得我别提多难受了。母亲送过几次鱼下奶,均收效甚微,前古嫂子说产妇开心才是下奶的关键,她让我多想点开心的事。

——09——

儿子出生后,婆婆用旧衣服改过几件小衣服,之后就再也不管了,做衣服、做鞋等一概要我自己负责,没有布我只得找母亲要,娘也没办法,便去找远房大姑讨要一些碎布头,大姑是裁缝。

一天,马家的一个嫂子让我给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织两双小袜子,我用家里的纺线织了两双送她,她送给我三个线疙瘩,我收下后,和婆婆的纱线疙瘩放在一起,我想给儿子织一件纱衣,但线不够,我想让婆婆给添些,婆婆不但拒绝了我的请求,反倒让我也给他们老两口各织一双袜子,我没吭声,拿回自己的纱线,无奈之下又回娘家找母亲要。

二妈来看孩子给两元钱,人一走,钱就被婆婆要了去,毕埃来看孩子给两元,人走后,钱同样被婆婆收入囊中,婆婆是家里的财政部长,所有的钱物都由她做主,一分一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公公婆婆不准外人抱孙子,说怕别人加害,公公说,孩子少,他让我再生两个、三个的,那样他才放心,儿子刚听得懂话,他们就一遍遍告诉他家的位置,灌输一些安全防范意识,只是,我再不想生第二个孩子,

白天,婆婆主动要求带儿子,心思再明白不过,她想我让我下地干活,我年轻、公分挣得多,晚上儿子归我带,儿子哭闹、吃奶,我常睡不好觉。收工后还得做家务烧饭,整天疲劳的不在状态。尽管我尽心尽力地按公婆要求做事,但总不如他们的意,婆婆说我烧柴太浪费,冒黑烟不窜火苗;炒菜把油先放进了锅里,油被锅沾了去,姑子也常人五人六的呵斥我:“像你这种人,八十岁都过不好。”八十岁都过不好,这似乎已成为我的标签,当时我就想,你们天天诅咒,这辈子我要是过好了岂不对不起你们这一大家子的慧眼。马彬一边来劲:“孩子不让你带,做点家务都做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反正80岁都过不好,干些什么不成?”我想这么回答他,但又慑于他的淫威。

天阴得厉害,要下雨的样子,队里为抢收稻子,要求早点出工,家里的活暂且放到一边,哨子一吹就得走。草草吃过饭,我在等生产队集合的哨子响,一时没事,逗儿子玩,我用手拍着他的小腿问他长没长劲?冷不防,婆婆上来就刷我几巴掌说:“你倒是很闲、快去拔点猪草回来喂猪,在家拿孩子磨蹭时间。”我忙起身出去,临走她还在我的胯上踢上一脚,那一脚踢得清楚明白,踢的我痛到现在。

支撑我隐忍再隐忍的便是小姑子,再等两到三年她该过门了,那时,她便是我的弟媳妇,是带给娘家希望的人,也是给我希望的人。

儿子几个月后,我隐约听到公婆及马彬商议:“毁了这门亲,‘黑’嫁‘黑’哪里会有出路?何况她家还那样穷,老大马祥还单着,索性毁了这门婚事,帮姑娘重寻一门亲再给老大换房媳妇回来…..”这一定是玩笑,我不以为意,他们肯定是看见了我才开这样的玩笑,说定了的事岂能出尔反尔?再说,哪有一女两嫁的?

一年后,公婆果真重找媒人张罗小姑子给马祥换亲的事,所托媒人的姨妈正好是二妈亲戚,这事就这么传了出去。

gong e公大约是想到若我知道换亲无望,我有可能会离开他们家,他竟没有懊恼与惭愧,居然得意地说:“果真走了,我们也无所谓,留个孙子够本了。”话大约也是有意说给我听的,在路过他的窗户下,这句话飘进我的耳朵。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怎么也不忍心告诉依然蒙在鼓里的父亲,亲手撕破他多年编织的梦。

二伯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找公公对峙,公公死活不承认。“伺泪芬子”们一起做义工也在谈论这件事,都说老李家媳妇的事悬了,他被马永隆耍骗了,父亲再次找到公公询问这件事,公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父亲说:“吐沫星子掉在地上都是钉,我相信你马永隆的人品,不会做出这么背信弃义的事。”事情暂时平静下来,像一阵旋风刮过水面,父亲放下疑虑,又恢复了信心,他不该听信谣言,该相信马永隆,他得抽个时间当面向他道歉。我想告诉父亲我亲耳听到的那些话,见父亲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什么也没有说。

——10——

听说马祥奶奶娘家的侄子,也就是马祥的四表叔又从外地带回一个女人,马祥心动了,他凑到四表叔面前说:“…表婶(带过来的外乡女人)…回娘家一定要带上我……”四表叔明白他的心思说:“以后再说,我家还有两个光棍没着落呢!弟弟和侄儿年龄都大了,急着呢!”马祥说:“表叔,您已经走上这条路,不多我一个人,早晚都行,您老一定要替我多操操心,我是不一样的,我老舅是教师,手里有几个钱,他一直把我看得很重,答应我找媳妇时帮忙呢。您帮我从外乡带人,事成不成,我都不会亏待你。”表叔斜了他一眼:“拉倒吧!你舅的儿子还等着钱成亲呢!”“不错,老舅家是有儿子,娶媳妇也需要用钱,但他是校长,家里条件好,就算娶媳妇他不拿钱也照样有好姑娘娘找上门,所以钱的事你尽管放心。”

四表叔听到马祥不差钱就改了主意,他故意面露难色地说,“现在政府管严了,弄不好要吃官事的,难弄!”马祥急了,一再央求四表叔帮忙。“难是难了点,好在你四表婶的表姐夫是那里的一个大队书记,只要人情跟得上,方方面面的事都能费心去办。”

一个礼拜后,他们就动身到苏北去了。四表叔早打听到有一个姓锦的姑娘,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不说,父母差不少外债,正准备打她的主意。姑娘死活不肯,她一心想躲到外地去,躲到父亲找不到的地方。江苏的形势比我们家严,听说‘伺泪’分子都剃半个脑袋,我们家是带hei袖章的,犯事的后果可想而知。

马祥顺藤摸瓜,找到姑娘有意搭讪,他说他在家是开打米机、打面机的,干几年够够的,不打算再干,出来透透气回去准备考大学。他还说他家是“中浓成奋”,住城郊,每年都杀猪过年,在家,别人给他介绍过两个女孩,他都没相中,闲来跟四表叔到这里玩,不曾想遇见了她,他问姑娘:“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比别人给我介绍的姑娘都要飒爽,是我梦中情人的样子呢……”好一张巧舌,说的姑娘心花怒放。见姑娘心动,马祥并不着急,他故作为难地挠挠头:“不过…..即便你愿意跟我回去,我也不能带你走。”“那是为什么?”姑娘焦急地问。“你想想看,你们的书记还有其他干部一准认定是我诱拐了你,搞不好,我一个人想回去都难,即便他们同意,我也不敢,若不在他们身上花些钱,让他们捞点油水,说不定哪天翻脸了黑白颠倒着说,又要找我的麻烦,咬定我是拐子,我岂不要蹲大狱?再说,我也没钱,你知道,我是来玩的,只带一点零花钱…….”姑娘一听更急了,她说:“我们现在就走,你四表叔都不用再等了,我走之前给大队留下字据,说我是自愿跟着你的,绝不后悔。”

他们从苏北回来时并没有直接回家,先是到舅舅家歇息两晚,这两晚是马祥计划好的,一到舅舅家,马祥就暗地里让老表连夜送信回家,家里一接到信就忙活开了,借床,借衣柜、借广播……,连墙上的旧报纸也扯了下来,重新糊上雪亮的白纸,买来一些鸡零狗碎把房子装扮一新。人到家时,喜酒早喝上了,小姑子一直伴在姑娘身边,即便有心人想告诉姑娘她嫁的人成份都没机会开口,尘埃落定后,才姑娘明白一切,奈何生米早煮成了熟饭。

——11——

一天,公公无不得意地对我说:“眼下,我们家的生活就连许多‘品夏钟侬’也比不上干活出去,收工进门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人丁兴旺,,生活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老话说树大招风,这样的家庭会遭人嫉妒的,干部也可能会盯上找我家麻烦,你哥原来是光棍,现在有了老婆,情况不同了,趁早把家分了吧!分开家,你不会吃亏,马彬会木工,早晚在外做活,嘴插在别人家锅里,你的孩子有婆婆帮忙带…..”

大媳妇刚来,不愿这么快分家单立门户,公公却对她说:“没办法,二媳妇嫌你没户口、没口粮田,闹着要分家呢,我们劝也没用。”分家时,公公一副和善家长的模样,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大媳妇是外乡人,凡事你多让着点……”我无所谓家怎样分,这个家让我厌烦透顶,但我要求公公归还我他拿走的那个皮包,公公说:“那包是共有财产,就算四元钱吧!你要的话得拿出两元钱,愤怒中出现了父亲期待的眼神,弟弟孤单的背影,最后我还是放弃了那个包。

马祥的女人是有了,但苏北扣着户口不放,没户口当然领不了结婚证,没结婚证的女人行动是自由的,公婆和马彬极不放心,于是,公公把家里所有的猪都卖了,有四头大猪,十四头小猪,外加婆婆的一口寿材,让马彬带着钱到苏北打点迁户口,无形中,毫无商量的我成了他们婚姻的牺牲品。分家时我成功地背负了许多债务。我既无力呐喊又无力反抗,这样的日子慢慢熬吧!回想起那些年,一年到头几乎没过个一个像样的节日,端午、中秋、祭灶……一次过年,马彬买回两斤肉,好歹有了肉的感觉。

家分开不久,父亲找公公商议小姑子过门的事,公公半晌才搭话,他说:“……姑嫂感情不合,打死她都不肯到你家去了……我和她娘都在劝,她说再逼她她就不活了……亲家,这事急不得,你先回去,容我们再劝劝她。”

父亲走了,三个月后父亲又来了。

这次公公不再演戏,他决绝地回绝了父亲。这个结果想必是父亲料到的,那天,父亲威武地同公公拍起了桌子,大骂他马永隆背信弃义,一通宣泄后,父亲的语气像阿Q一样豪迈,门外聚拢来几个吃瓜的人,他当着大家的面回怼公公:“离了你的女儿,我一样娶到媳妇。”公公闻听此言,知道父亲不会再纠缠,一副小人得逞的样子:“再好不过了!我等着喝你家喜酒。”转过脸,一脸轻漫地说:“我倒要看看他的能耐,看看他能从哪里搞来媳妇?”

家徒四壁,“尘份”又不好,但凡有娶到媳妇的希望,哪有肯拿女儿换亲的父母?为了生我养我的家,为了弟弟,所有的牺牲我都在所不惜,而所有的牺牲现如今都变成了笑话。

——12——

半年后,父亲又来了,他来“看”外孙,见过外孙后,他凑到公公面前,从不抽烟的父亲居然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动作笨拙地取出一支面带微笑地递给公公,公公瞟了父亲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抽烟,你有事?”父亲用前所未有的谦卑态度央求公公帮忙从苏北带一个媳妇,公公一听马上笑起来:“带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我们能做犯法的事吗?亏你还识文断字,我大媳妇是苏北的不假,但她和我儿子那是自由恋爱,是她自愿远嫁的,你不是说过你能找到媳妇吗?当时,你那口气莫说是找一个,找三个也不在话下……”父亲遭受一通奚落后悻悻的走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曾经“有头有脸”的亲家如今会变得如此薄凉!

我望着父亲意冷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去,劝父亲清醒一点,以后凡事再也不要来求眼前的这个人。父亲心情不好,我们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公公在一旁竟拍起了巴掌,嬉笑着对围观的人说:“找不到媳妇就想这孬点子,瞧他那怂样,还赖什么换亲不成坑了他,换亲也得讲自由、自愿吧!再说,有谁见过换亲立下的字据在哪?见过我家姑娘穿过他家一寸纱没有?”人群哄笑起来,围观的人群中有大队指导员,他指着父亲说:“你这个‘蒂珠·’,再不老实,我们在这照样可以斗你。马彬也在起哄的人群里对我肆意羞辱:“你屁股都被我搞过了,如今有了儿子,要是再和你老子一样不老实,你就随他滚回家去吧!到那时,只怕你家的姑娘没人要,儿子又娶不上,一家人烂在地里,看你家再敢胡说八道换亲的事?”我终于爆发了,一记耳光翠响地摔在马彬脸上,拖起他就去公社离婚。儿子被判给了马家,我泪流满面,我舍不得儿子,拿笔的手抖个不停,迟迟落不下笔签字,办事人员见状不落忍,让我们回家冷静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13——

娘家住在湖边,常有洪涝灾情,一场暴雨足以使湖面水位顷刻间上涨,大坝决堤,汹涌的湖水一泻千里,辛苦一年的庄稼瞬间荡然无存。冬闲时节,政府组织整修大坝,加高、加宽河堤,沿湖的人家都分配有繁重的土方工程,许多家不得不请来亲戚帮忙。我家的劳力严重不足,弟妹们尚年幼,此刻,父亲多希望能有人伸把手。我家没有亲戚,只有我这么一个出嫁的女儿家,马家劳力虽多,没有帮忙的意思父亲便不好张口相求。我抽空回家忙了半天,婆婆就黑着脸对我说:“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让你父亲千万别指望,我们家的事还干不完呢!”

马彬是木工,一年四季在外揽活做,地里的活就落在我一人头上,马祥家劳力多,公婆家还有小姑子帮忙,割麦子、栽秧,活多时间紧,我一人应付不过来,想让他们帮衬一下,两家人装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情非得已的我只好回娘家找两个年幼的弟弟帮忙,大弟十五岁了,他开始明白一些事情,少年的自尊在蚕食着他。

分家后,我养了七只母鸡,所得鸡蛋都被马彬拿到集市卖了换钱贴补了家用,进入十月他不再卖鸡蛋,临近过年,马彬让我置办年货,我伸手找他要钱,他走街串巷地干活,还没见过他往小家带过一分工钱呢!他反问我“七只鸡,一月下50个蛋不止,那么多的鸡蛋换年货怎么会不够?莫不是…”“上次买化肥用了不少,现在真没钱了。”我打断他要说的话。“都买化肥了?”他一脸不可置信,话里话外,怀疑我贴补了娘家。

只知道,我在学校上学,父亲通知我回家嫁人,仓促的婚姻只为能给弟弟换来一个媳妇。我心痛不已,但我知道我得做出牺牲、我甚至都没让自己流下过多的眼泪,大约这就是我的命,出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家庭,作为长女,作为姐姐,我是有义务和责任为父母分忧、为这个几乎看不到未来的家延续起香火,我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希望妹妹们不再是我这样的宿命。父亲说我们两家有着相同的家事背景,可谓是门当户对,他年岁和我相仿,他的妹妹和我的弟弟年岁也相仿,只是他的妹妹和我的弟弟都还小,须过几年方可成婚,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无需了解其复杂的过程,只需从这个家门走向另一个家门就行。

——14——

一次,我回娘家,遇到李如凤老爹,他在河边放鹅,他和我说起换亲的事。

那年,公社盖大礼堂,“伺泪芬子”都被集中到那干活,你的公公央求我给他说门媳妇,他两个儿子都大了还没有儿媳妇,他愁死了。我说,这事难办,哪有姑娘肯嫁“伺泪芬子”家?要是你缺吃少喝断了炊,我厚着脸皮豁出去跑几家帮你讨要都不成问题,你让我想办法给你讲媳妇,这事明摆着比登天都难,你还不如杀了我呢!你公公赔着笑脸说:你一定有办法,你看你的三个儿子都搞到了媳妇。我说那不一样,大媳妇是解放前娶进门的;二媳妇碰巧了,一个外乡的讨饭饿昏在家柴垛前;三媳妇是窝子亲,妹妹家的女儿,大哥牵线原本就那么一说,哪知妹夫太老实,果真把女儿给了我家老三。

做义工期间,一有功夫你公公就往我身边凑,还抢着帮我干活,死缠着我给他讲媳妇。伸手不打笑脸人,为这事我脑袋都想穿了也想不出法子,后来,见到你公公都怕,故意躲着他。有天没躲开又被他逮着,他点头哈腰,连着向我作揖就差下跪了,他说:帮帮我吧!我不想屁股后让铁锹铲了——成为绝户,我有个女儿,可以换房媳妇!听到他这样的话,我一下子想到你家,你家是女大男小,他家是男大女小,两家的处境几乎一样。我试探着来到你家。你爸一听就不高兴了,说:我家女孩才十八岁,男孩十来岁,换什么亲,我不想丢这个人,社会一旦变了,我让他们学个手艺就出来了。我碰了一鼻子灰离开,再也没提这事。

——15——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公公听,没几天,你公公居然亲自登门面见你父亲重提出换亲的事,见你父亲态度依然坚决,你公公说:说解放三年,“蒂珠”和“品夏钟浓”就平等,肩膀头就一样高了,你瞧瞧,事实上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你看到有平等的迹象没?你难道还指望回到你从前的日子,养尊处优,女婿、媳妇任你挑?我知道,你们家是书香门第,亲戚们都在城里,你女儿也有文化,那又怎样?你想把她嫁到城里去,你不想想你城里的亲戚现如今都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工人的子女还要下乡呢!依你的成分女儿若能嫁进城,那所嫁之人不是痴傻便是残疾或找不到老婆的,哪里能有像样的?公社粮站夏站长,有头有脸吧?一个女儿眉清目秀,挺好的一个姑娘非得把她往城里嫁,就那男的,老夏都羞口说是他的女婿,一把把大,女人一抬胳膊,他就从胳子窝下钻过来,整个一侏儒,女儿城里的户口又安不了,何苦呢?

难道你想把女儿嫁到“品夏钟浓”家?听说刘家的二小子看上你家姑娘了,刘家的女婿,外号棒槌头,每天的事就是斗“蒂珠”,到处炫耀他把“伺泪芬子””斗惨的能耐,他大姨娶的是“蒂珠”的女儿,一家人哪把她当人看,苦活、累活尽让她一人干。八月十五前,“蒂珠”老吴不放心女儿看她去,棒槌头和他女婿在路边挖沟渠,女婿一抬头瞧见老丈人来了,不招呼他老人家不说开口便骂:‘狗日的,Te Wu来了。’棒槌头像打了兴奋剂,跳出沟渠来到他面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揪起来就游斗去了,这样的生活,你也想要?我家的儿子模样俊朗,你家姑娘若嫁到我家,上有公婆大伯哥,下有小姑子,劳力多,我们把她护在中间心疼还来不及呢!重活、苦活我保证一样不让她沾边,女儿这样的生活你还不满意?俗话说,人随潮流,草随风,你遇到坑要知道跳才行……

你公公说得头头是道,你父亲依然没有点头答应。有一点,你公公说的对,你父亲把你送到二伯家随他读书,确实不愿看见你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他是想把你送出去过更好的生活。你公公说的也没错,农村的丫头,又是“伺泪芬子”子女,即便在城里寻到婆家也憋屈。

弟弟的媳妇不好弄,事实如此。之前他们还小,父亲没多想,也许是不愿意去想,像被一张旧报纸封存在某个角落,现在突然被人捅破,所有的问题都被暴露在眼前。

第三次,你公公又来了,他语重心长,吉昌呀!你只要点头,我们四个孩子的婚事就成了,对孩子们我们也有了交代不是?我们算是门当户对的人家,知根知底又亲上加亲,我们能对你女儿不好吗?我们的女儿以后还要进你的门呢!

——16——

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拿女儿换媳妇的想法太上不了台面了,思前想后父亲还是不能答应。

一天,宝义放电影需要父亲送放映机过去,回来途径马楼村,你公公遇到他,也或许是在有意等着他,拉他到屋后的树荫下坐坐。

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女子正在垒墙垛,椭圆形的猪圈豁出一大口子,她边垒边用袖子擦脸,擦的是汗?是泪父亲分不清楚,不过,一个女人家干这种男人的活,父亲看的难过。公公看到父亲的表情说:“你瞧见了?她算我门里的侄媳妇,大队会计,丈夫大学毕业,是个工程师在城里工作,郎才女貌,可是,男的一年也回不了两次,这可怜的女人比谁都累,房子漏雨了、猪圈被猪拱了、茅房倒了都要自己动手去弄,一点自留地种了麦子生了蛾子,草堆没堆好,被雨水浸透,连喂牛的草料都没有……日子过得是一把鼻子一把泪的,最后她实在受不了,离了。唉……她就不该高攀,富贵的家庭,媳妇就像洗脚水,倒掉一盆再来一盆,可是她现在高不搭低不就的,脑子都不正常了。

你说你儿子小,10年、20年总该大了吧!10年20年政策怎么样变还不好说呢!你看你的袖章带五十年都不会掉色(一个白袖章,黑体毛笔赫然写着“蒂珠”两个大字,袖章用桐油浸透了,像皮革一样坚挺,“蒂珠”们出门都要佩戴),10年、8年我女儿大了,由你女儿来做媒,就说亲戚走近了,两孩子彼此好感,我们不说,谁也不知道我们两家换亲的事。我们马家户大,大队、小队干部都有本家的人,对我家的态度比较宽容,pi dou会、游街照例是有的,但都是走走形势,过过场,不会真动粗,哪像你家单门独户,被pi dou得又凶又狠,你女儿来我家肯定没人欺负她。

父亲在公公的游说下动摇了,最终和公公达成一致定下我的婚期。

毕如记大爹听到风声来问父亲,他不赞成父亲的做法。父亲说:“我们现在都是下风头的人,讲究不得。”大爹说:“我没说你这件事做的不对,我是说你处理方式草率。马永隆的口碑可不怎么样,有人说他就是只老狐狸,听说,她女儿在上学,接触过几个干工作带手表的人,这山望那山高呢!你儿子小,成婚还得等好几年,防人之心不可无,时间一久,万一他们反悔了,你一个证人、一点凭证都没有,你能拿他怎样?”父亲说:“他马永隆曾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我虽相信他不会背信弃义!但觉得大爹说的不无道理,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我结婚不久,父亲来找公公想给弟弟的亲事下个订。公公说:“老李呀!我把你看得重,哪知道你这么轻贱我,我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吗?前村地主王世训是两换亲,一次母子吵架,母亲骂她儿子不得好死,要不是我给你生了个姐姐,哪有你一家人家?从此儿子成了大家的笑柄,做人、做事抬不起头。十年八年后,我女儿到你家,是说换来的好听还是说爱好结亲好听?你非要现在订婚,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是两换亲,你我是耍猴给别人看呢!我们有粉得往脸上擦,别让人看了笑话。

——17——

那时,娘家的日子尤为难过,父母自幼富贵,不善农耕,几个弟妹年幼,没有壮劳力出工挣公分,年底所得少得可怜,家,入不敷出。我有身孕七个月时回家,父亲几乎是用绝望的语气对我说:“我实在没法子了,家里再没一点吃的,一大家子人眼见要饿死,我被限制出门,你弟弟们小,你又这样……”父亲显然有难言之隐。我说:“爸,你有什么事就交给我吧!我能行!”父亲犹豫再三,最后把二妈家小猪卖了,凑点钱做路费,让我找远在洛阳的叔叔求救,叔叔未见过我,父亲就写封信缝在我口袋里。

叔叔的日子并不好过,顶个“呦湃”的帽子,堂妹见我一脸穷酸样又是“蒂珠”成份,极不待见我,勉强过了几天,叔叔给筹些钱,婶婶给些布料、衣服、毛巾、肥皂等带着。回到家,母亲把布料、毛巾、肥皂等挑出来递给我说:“带给你小姑子吧!我们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她。”

回到婆家,我把东西交给公婆,说明了母亲的意思,公公说:“我家劳力强,出工积极,年年可分钱、分粮,你家劳力弱,年年是个窟窿,等你父母把日子顾周全了再说吧!我们不要你家的东西,要是现在收了这些传出去,换亲的事就瞒不住了,大家都会知道,好说不好听,我家姑娘需要什么我们会买给她。”

后来,公公得偿所愿地把女儿嫁到城郊菜农家,菜农虽比不了城市户口,但总比农村户口响亮,而且近水楼台——离城近。

——18——

这个家太虚伪、冷酷,我分分钟都想逃离另辟蹊新天地,我把重新改变命运的机会放在远方的叔叔、阿姨们身上。

我并没告诉任何人,背起儿子出了门。兜里没钱,厚着脸皮爬车,先到田家庵二姥家,她摇摇头,给了儿子2元钱把我们打发走了。到了蚌埠五姨家,五姨也爱莫能助,她见我穿的单薄给了件棉袄,我接过棉袄把它加在儿子身上走了,表哥告诉我有班夜车管理松散好逃票,可以带我到我要去的地方,果然,我们顺利溜上火车,

宝鸡站验票时,我们被赶下来,冬夜里,我背着儿子在车站外徘徊,我在努力地寻找“免费”搭乘机会。站长了解情况后把我们塞进去成都的列车,“辰奋”不好的旅客,车站都不便久留。

到了成都找到大姑,她不再是站在讲台前授课的教授,她只是一名掏粪工,每天有写不完的检讨。她甚至都没让我去她的家,塞给我六十元钱让我带给父亲,然后帮我买张去洛阳的车票,那里有我的叔叔,他是我最后的希望。

叔叔已从大姑的电报中知道我到来的消息,接到我们,他递给我30元钱让我带给父亲,然后又递来一张去田家庵的火车票,他说:“回去吧!孩子,一则你已嫁为人妇,有了孩子;二则,我和你大姑今非昔比,自身尚且难保……”

我当初的那点幻想就像肥皂泡一样,一一破灭。求助无门,我只好把钱揣进贴身的衣兜,失魂落魄地返回,一路上除了给儿子买些吃食,我一分钱也没舍得花,背着儿子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我把钱给了父亲,父亲转手把60元交给马彬,让女婿给他置办一屋必要的家具,装扮他空空如也的家,他想栽下梧桐树给儿子引来金凤凰。马彬接过钱,到集市上置办些农具,买来木材,把自家破损的门窗修葺一新,剩下的钱揣进腰包,他理直气壮地说:“拿我马家的孩子赚钱,凭什么要给他,老丈人只不过他口里的他。

怀二胎时,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没有人在乎一个孕妇的感受,公公说:“干不死的黄秧,饿不死的婆娘。”地里的菜煮着吃,一滴油也没有实在难以下咽。回娘家,我无意说出这些,没几天,父亲让弟弟送来一斤油。我大喜,晚上煮菜汤时滴几滴,菜盆里立即漂起黄亮亮的油珠,久违的油香直冲鼻息,立即勾起我的食欲,马彬一进门就发现菜不一样,他瞪大眼睛,勃然大怒:“哪来的油?你有什么金贵的!明明穷身子却要富肚肠!”

有二胎后,我天天就觉得饿,浑身无力还得一天不拉地下地干活,我受不了,恰赶上计划生育,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于是我偷偷地跑到乡医院流产,医院说我身体差不敢做,我又换了一家医院,还是说同样的话,我牙一咬跑到大医院做了手术,好在那时流产不收费用。手术后,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我终于有自己说了算的一天。

回到家自然是一场暴风骤雨,死猪不怕开水烫,麻木的听他们劈头盖脑地骂,给自己倒了碗开水,马彬一巴掌甩过来,水打翻了,我被他拖出门,带到水稻田拔草,冰冷的水没过脚脖,我打了一个寒噤,一阵眩晕,我忙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

我犹如一片飘零的落叶,跌落在漩涡里,纵使拼命地挣扎也找不到生命的方向所在。

如一场我摆脱不了的梦魇。

——19——

姐姐凌乱地讲述着她的故事,无数个凌乱的片段拼凑出姐姐如今的模样。

我把姐姐的手稿摆放在枕头下,我想走进姐姐的梦魇里,牵起她的手向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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