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的诞生》
尼采並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哲學家或思想家:他質疑最基礎的知識和思想的概念。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通過改變我們寫作和思考的方式,人們也可以改變自我。尼采哲學要求我們對習以為常的事物提出質疑。要理解尼采哲學,我們必須摒棄在閱讀哲學文集時一直尋找的“一致性”(consistency),而要關注一系列問題,比如尼采哲學發展到某一時期,其文本和論斷的可能性和必要條件。
1.悲劇、藝術及文化
“《悲劇的誕生》是我首次對所有價值進行重新評估。”《悲劇的誕生》(the birth of tragedy from the spirit of music)總結了希臘悲劇文化的起源與衰落,並宣稱,希臘悲劇文化毀滅的原因,是貧瘠的理性主義開始通知我們的現代文化,而詩歌豐富的想像力則屈服於理性主義的統治之下。
希臘理性文化的發展為先前詩化神話的世界重新賦意,但尼采卻認為這些希臘科學哲學的理性成果代表了希臘文化的衰落。文明遮蓋了人性本身的不利因素以及世界本身的動蕩,對尼采而言,命運殘忍、無意義、非人性且具有強大的破壞性力量。因此尼采發問,如果不是為了“遮住那些因存在而必然產生的糟糕的、邪惡的、隱蔽的、破壞性的甚至是死亡的形象”,構建一套至高無上的抽象且完美的關於道德、理性和邏輯的概念又有什麼意義呢?雖然希臘人構建了理性的、道德的象徵秩序,但同時也建立起了“弱化了的”、“受限的”人生觀——被理性和道德觀念鉗制的人生觀。尼采認為,現代文化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人們對某種生命形式的判斷依據是它在多大程度上與某種道德標準相吻合。……不管形式如何,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確信存在一套能帶給人類生存意義的普世世界觀。據此,尼采批評道:我們不應該從道德的角度來評價生命,而是應該從生命的角度來決定道德觀。
正是由於這一點,尼采著迷於希臘悲劇藝術。尼采接著質詢:為什麼人類最美好、最有成就的民族偏偏創造了一種悲劇藝術呢?他認為,正是這種能夠忍受悲劇的極端悲觀主義特性催生了希臘的優良文化:“是否有一種悲觀的力量?雖然身處幸福、健康、富裕的現狀,卻對困難、艱苦、邪惡和問題有著特殊的偏好?生活過於豐富是否會使人痛苦?正如與旗鼓相當的敵人比拼才能體現出實力一樣,人是否也會不斷尋找具有挑戰性的糟糕境遇來測試自己的力量?”換言之,悲劇能深刻地反映出人類體驗的深度與恐懼感,從而支撐我們追求更大的幸福。悲劇使我們意識到,人類的生存擴張能力與其忍受痛苦和恐懼的能力密切相關。尼采認為,希臘人之所以創造悲劇藝術就是因為他們足夠強大,能夠直面生命創造與毀滅的完整形式——包括暴力、掙紮以及戰爭——而不僅僅是慶祝生命最高尚最文明的一面。
正是因為悲劇能夠坦然接受各種力量對生命的衝擊,而不必尋求道德的庇護,因此,悲劇能夠催生對現有價值觀的重新評估與思考,透過悲劇我們可窺見某種文化的優勢和劣勢。因此,尼采堅持認為,悲劇為我們本身擁有的最強的動力和激情提供了一個展示的舞臺,使我們能夠超越那虛構的“道德個人”(moral individual)用尼采的話說,悲劇是與道德無關的人生觀的基礎。相反,當人們試圖用各種詳盡的道德標準衡量生命的時候,希臘悲劇消亡了。……希臘悲劇消亡的同時,產生了一種與生命本身爭鋒相對的人生觀(道德生活,the moral life)。而尼采則讚同古希臘人的說法,他斷言“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世界的存在才是合理的。”悲劇藝術——幾乎所有藝術——的力量,都在於它所表達的“反道德傾向。”……實際上,最高尚的人生不是向道德標準屈服,而是像尼采在the gay science中闡釋的那樣,通過瞭解自然予以的優勢與劣勢,賦予我們的性格以美學姿態,然後將它融入“一個藝術規劃”,使我們的各個方面作為一個整體個性表達出來。悲劇的天才之處在於以審美角度構建非道德的自然力量,而不是用道德角度闡釋存在。
2.日神與酒神
尼采認為“藝術是在日神和酒神的雙重影響下不斷發展的。”《悲劇的誕生》創造性地建立了阿波羅(Apollo)力量和狄俄尼索斯(Dionysius)力量以闡釋藝術的生成。日神精神代表秩序、明晰、比例與和諧,具有道德德性,同時代表個體化原則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與群眾不同的鮮明個性;酒神精神,代表叛逆、固有結構的混亂以及狂喜,毀壞個體個性,並把我們團結在自然“最本質的核心”innermost core周圍,酒神以最原始的力量、具有麻醉性的音樂表達美學,使聽眾完全沉浸在忘我狀態。
日神藝術能將無形的、雜亂的自然或幻想,抽象或秩序化成清晰的圖像,日神藝術提示我們,生活的“更高真理”是積極的創造新價值及存在方式,的確,也只有這種藝術才使“生命成為可能且有意義。”因此,日神精神具有理性的、道德的優勢,但必須靠酒神力量加以補充。酒神力量最能代表人的自然本性。酒神的非道德力量同時擁有創造力和毀滅能力,因此,一方面,日神力量必須要與酒神的創造特性相融合,否則生命將成為一成不變的僵化形式;另一方面,日神必須以美學形式制約酒神的破壞性力量,日神藝術是一種形式限制:它設定了一個界限,使人們“瘋狂的衝動”不至於“變得病態”,從而規範人類從酒神精神中繼承的破壞性行為。
尼采以悲劇和音樂為例,接著闡釋了日神與酒神的相互關係。
尼采發現音樂和抒情詩中蘊藏的酒神力量是悲劇藝術的源頭。音樂表達的不僅是存在的“原始統一性”:音樂以美學形式所體現的不僅是存在本身,也是存在的符號形式。音樂能夠表現出酒神的活力,但它同時也代表某種存在,這說明它有向日神的象徵形式轉變的可能。因此,即便尼采強調音樂這一“世界化的符號”存在於“所有現象產生之前”,且永遠不能用語言完全描述出來,但它實際上也是一種符號化的敘事方式,使形式得到體現。作為一種酒神力量,音樂的這一雙重特性使其不斷向日神精神湧現。
酒神狀態使人意識到存在是混亂的、無意義的;但是合唱(日神精神的形式)把這一意識轉變成“與生活相容”的圖像和思想,使我們能夠依賴酒神力量,並重新對生活樹立信心。因此,包納合唱的悲劇藝術(日神對酒神干預的結果)展現了真正的生命力量,這使個人能夠克服周遭環境,頑強生存下去。在悲劇體驗中,尼采總結道:藝術拯救了人,通過藝術,生命為了自救而拯救了人。
《悲劇的誕生》結語中強調了酒神力量和日神形式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音樂與悲劇神話密不可分……與日神相比,酒神才是永恆的原始藝術力量,他所顯現的是整個現象世界:但在這個過程中,個性化若想生存下去,必須要創造一個理想化的幻覺。如果把不和諧音比作是人——人本不久是不和諧音嗎?——那麼,這個不和諧音為了生存,一定要用美麗的面紗把自己遮擋起來,創造一個完美的幻象。這就是日神藝術的真正動機。以日神的名義,我們創造了眾多外觀美麗的幻覺,使我們覺得人生的這一階段充滿價值,並對體驗下一階段的人生充滿期待。
尼采認為,自希臘文化以來,西方藝術和文化的發展都是源於日神與酒神之間的“掙紮”和“暴力對立”,因此,文明不斷被破壞和重建,酒神力量隨時會讓良序的社會陷入危機,然而完全道德化的文明也會壓抑人性,促使虛無主義的誕生,據此,日神和酒神之間的美學調解將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3.理性人的誕生與悲劇之死
日神和酒神的分離導致了希臘悲劇的衰落。
劇作家歐裏庇得斯首先“拋棄了酒神”,他弱化了酒神神話,使之完全依賴於被拉到舞臺上、代表“普通人”的戲劇觀眾的悲觀視角。他開創了一種新戲劇風格,將社會現實主義和道德評論結合,被稱為“阿提斯新喜劇”(New Attic Comedy)。這種戲劇沒有形而上學式非人性的安撫,而展示的是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及渴望,並對日常生活中自我進步加以道德讚揚。因此尼采評價道:歐裏庇得斯“把原始強大的酒神元素從悲劇中剔除,並在非酒神的藝術、道德和哲學基礎上重建悲劇。”
蘇格拉底哲學以對話形式(辯證形式)探討道德、政治、美學價值中相互矛盾的定義,目的是尋求普遍真理。自蘇格拉底開始,意識取代了神話,成為希臘文化的主要創造力。自此,哲學超越了藝術,並隨著辯證法邏輯的不斷發展而壯大。蘇格拉底的三大樂觀主義公式——知識即美德、罪惡源於無知、有德者即有福者——導致了“悲劇之死”。
希臘悲劇藝術隨著索福克勒斯之筆進一步瓦解,索福克勒斯抨擊悲劇合唱,而強調推理的決定性作用,強調人物刻畫、心理發展和戲劇自然主義,同時,悲劇合唱的功能則由幾個小角色承擔。
由此,尼采提出了“理性人”的新的生命形式,現代理性人終結了悲劇藝術。蘇格拉底是其代表,因為他的思想構建了“世界範圍內的理性思考的網絡,為整個太陽系提供了秩序”。但尼采同時將蘇格拉底描繪成一個非常矛盾的角色,他推崇反悲劇的教條,最終反而引發了新一輪對悲劇的訴求。因為當科學對知識永不止步的追求也無法解釋存在時,理性人最終不得不再次轉而求助藝術和宗教。新的悲劇知識偽裝成“當代社會酒神精神甦醒”的樣子,誕生於以德國音樂為代表的現代主義之中,代表人物有:巴赫、貝多芬、瓦格納。
然而,十四年後,尼采在《自我批評嘗試》中對《悲劇的誕生》做了檢討,收回了兩條著名論斷:一,悲劇為我們對存在的恐懼感提供了“新式形而上學的安慰的藝術”;二,以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為典型的現代德國精神,代表的是希臘文化的積累與實現。因此,在他看來,現在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是“基於外表、藝術、欺騙、觀點和必要的視角和錯誤。”我們應該摒棄對“形而上學的安慰”的所有信念,並享受權力和經驗帶來的快樂。
二、隱喻:真理的起源
哲學的特點是區分價值(某種文化中用來規範自己的概念,隨時間和地點而改變)和真理(用以建立事實之間統一客觀關係的超然概念),尼采探尋真理的起源及其構成,並斷言,真理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它有自己的發展歷史。
尼采認為,真理並不是超然地存在於人生之外的完美形式;不同視角下回創造出不同的真理,真理本身就是人們發明出來的隱喻,其目的都是使某種特定的思想形式和生活方式獲得權威地位。然而,隨著人類思想和文化的發展,我們逐漸忘記了真理源於隱喻的本質,這一隱喻使我們能夠將自己的價值觀和主觀思想強加於客觀世界之上,我們還不斷提高這個隱喻的地位,將它變客觀的絕對完美的形式。
在尼采看來,真理永恆完美的歷史淵源雜語哲學中的對立價值(antithetical values),哲學思想或形而上學通過創造對立的價值而發揮作用,比如真實、誠懇、無私,其對立面是欺騙、虛假和自私。當人們犧牲後者,推崇前者的時候,“真理”的概念就產生了。因此,真理只是一種最高級別的虛構。然而“虛假的判斷並不是對判斷的否定”,“問題是,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推動生活、保存生活、保存物種甚至繁衍物種;我們通常認為最虛假的判斷對我們來說不可或缺;若不賦予虛構的邏輯以真值,不用想像出來的絕對同一世界的尺度衡量現實,人類將無法生存,因此,摒棄虛假判斷,就是摒棄人生,否定人生。”尼采提出,人類智力的強大之處在於虛偽,而不是追求真理或純道德意義的能力。他認為,虛偽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弱者正是通過這一手段欺騙強者,獲得繼續生存的機會。因此,思維的目標不是尋求“真理”,而是建立人生觀,在這種人生觀指導下,我的潛力得以展開,創造性得以發揮。尼采認為,這樣一種真理視角雖然是一種虛假判斷,但卻提供了動力和創造力。
但是,如果我們忘記了真理原本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概念,一旦真理視角性的起源被遺忘,它將僵化為絕對的教條主義信仰。相反,意識到真理的起源,意味著認識到哲學不再是冰冷的知識和教條,而是專橫的動力,創造世界的首要精神力量。
同時,尼采認為根深蒂固的社會規約和道德生活全部都是隱喻,隨時間的流逝,我們會忘記這些主導價值觀其實僅僅是某種生命形式對世界的表達,只不過這種表達比較強勢持久,成功的保留了下來。一種價值的真實度最終是由其被使用的頻率決定的:人們越是頻繁地依賴於它,它就變得越真。
在尼采看來,利用忠於抽象建構和普世概念的角度來理解生活,是被動的世界觀。藝術家恰恰相反,藝術家的言語中“充滿忌諱的隱喻和聞所未聞的概念組合,他們至少拆除了舊概念設置的障礙,創造性地闡釋至高無上的知覺帶給他的印象”,他們通過揭示真理和概念的隱喻起源,而用積極的方式表達存在;同時,尼采也堅持認為理性人也是一種藝術家,他們通過把詩學關係轉變成價值概念系統,從而創造出一種現實的景象,然而這種是一種被動的世界觀。
四、譜系學:道德、歷史、善惡
尼采的研究工作重點是從某一概念或價值的原始身份轉移到最初創建這些概念的有差異、不連續的、偶然的力量。尼采認為,目的論的解讀歷史方法遠遠不夠;把文化形式解釋成單純的原有思想和意義的表達也不夠,要理解一個事物,我們必須要考慮一系列偶然事件。於是,尼采的道德系譜學將分析重點從某一歷史實踐背後的原始統一概念或價值,轉移到催生這些概念的互不相干、偶然的因素之上。尼采接下來對道德、歷史、善惡進行了譜系學的分析。
1.道德:
道德概念產生的根本原因是主流力量和利益對生活不斷的重新闡釋。在尼采看來,我們的自然道德觀是暴力和殘忍的文化制度製造出來的,並不是妥協的結果。
主人(貴族)道德(master morality),描述的是一種高貴的生活方式,這種體驗是生命存在個人的、前反思的、自發的體驗。而奴隸道德(slave morality),規定了一套規則與禁忌的抽象代碼,毫無差異的作用於每一種人類生活形式之上。換言之,主人道德代表上升和強勢的存在方式,這種方式與旨在將人類馴服為文明的社會動物的奴隸道德化過程之前就存在了。
“道德不再表達一個國家生活和成長的狀態,不再是一個國家最深層次的生活直覺,而變成了抽象的、生活的對立面——道德是想像力的退化,是監督所有事物的惡毒眼光。”換言之,尼采認為,道德從描述一個國家最深層次的生活直覺變成一種規定每一個個體如何生活的抽象頑固的法則時,它就出現了問題。
2.歷史
在尼采看來,強力意志影響了歷史的解讀。首先,尼采反對人類價值信念是人的必然本性的表達,與歷史無關,相反,他們是某些歷史力量和利益的創造物,例如公正和法律。其次,尼采認為,歷史的意義是由能夠對人生重新闡釋的力量決定的。第三,對生命的闡釋表達總是特定的強力意志的力量。
學習歷史的意義,不是去發現過去事件的事實,不是為了尋找完美、無私或帶目的的真理;相反,我們應該建立各類歷史事實的譜系批評,使我們能夠選擇過去的某些元素,以便更有創造性的活在當下,換言之,我們需要歷史來“更好的生活和行動”。關於過去某些論斷可能更符合史實一點,比其他教會我們如何在當下享受創造性的生活,就沒那麼重要了。於是,尼采將譜系學家與歷史學家區分開來,尼采認為,譜系學家有能力根據自己的觀點和價值觀選擇不同種類的歷史事實,因此,歷史是對過去的有意圖的重新解讀,“我們想為歷史服務,但只限於那些為生活服務的歷史。”這也揭示了以下原則:人們總是根據現在的利益和要求認識過去、解釋過去;我們的價值都是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團體強力意志的產物;並不存在自然、永恆,他們是暴力、衝突的結果,是不同權威對生命解讀之間的競爭。
在此意義上,尼采主張培養無歷史觀,他認為,無視歷史的能力正是我們的歷史觀的基礎。但尼采並不是以譜系學壓抑歷史學,以無歷史觀壓抑歷史觀,相反,他認為“無歷史觀和歷史觀對於個人、民族和文化的健康同等重要。”譜系學家是不合時宜的思想家,這不僅因為他質疑對歷史傳統的解讀,也因為他承認無歷史觀對創造歷史價值的重要性。譜系學強調歷史狀態是一個選擇和壓抑的過程,這關乎生活形式與權力模式之間的關係。
對此,尼采區分了人類利用歷史的三種基本歷史類型:一,豐碑歷史(monumental history),其目標是在當下重建歷史的偉大時刻,但有兩個弱點:其巧言令色的假設某一時代的價值可以複製到另一時代;它強調重大歷史事件不受時間限制,這阻礙人們創造積極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二、文物歷史(antiquarian history),是對過去的崇拜,豐碑歷史文物歷史完全不顧更高生命形式和新型的歷史力量,只一味崇拜、保存生命,卻不知道如何創造生命。三、歷史批評(critical history),歷史批評家在當下這個法庭上控告過去,目的是尋找歷史中能夠幫助我們建立強大而有效的生活條件。然而,尼采認為,雖然豐碑歷史和文物歷史有缺點,但不能完全否定他們,而應該用歷史批評的活力來補充他們。
3.善惡:道德化過程的產物
尼采對道德重新評估,認為道德是弱者戰勝強者的結果,即“奴隸的道德反叛”,他對傳統道德解讀提出了挑戰,追溯了道德的歷史起源,標記了道德的界限,並創造了一個“無關道德的”(immoral or non-moral)思維形象來取代道德。。
首先,他分析了“前道德階段”,這時,道德由當地習俗、傳統力量決定,在這樣的社會裏,“道德”“正確”意味著遵守“舊時法則或傳統”而不是抽象的道德理想,行為的對錯由習俗、習慣做法決定。
接著,貴族社會誕生了。貴族社會的最高價值是,它要求人類通過加強自己的力量和權威來戰勝稍弱的生命形式。道德和利他主義的觀點——基督教、社會主義、現代政治民主都企圖消除等級差異,而貴族文化則要加強等級差異。於是,他創造他自己的生活價值,脫離外界限制,以現實自己優於奴性,因此,貴族社會將自己視為“好”,而其對立面視為“壞”,更加鞏固了這種差異。
然而,奴隸本性發展了另一套人生觀,他們擁有無名憤怒(ressentiment),而質疑貴族的權力和優越性,由此,道德歷史發生了決定性變化:奴隸道德出現了。奴隸道德以無能的姿態出現,它的目的是反對貴族道德,而不是創造性的表達一種新的人生觀。他把好壞的對立,轉換成了善惡的對立。奴隸本性無法從力量上戰勝,那麼他就先將敵人定義為“惡”,這樣就可以把自己的“弱”定義為“善”。因此,善是由弱者創造出來的價值,目的是獎勵強者的惻隱之心,因此他們才得以保住自己脆弱的、困難重重的生活。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人們逐漸忘記了善的起源本是策略性的讚揚強勢群體的克制和寬容,善慢慢轉變成了一種完美的、與時間無關的道德美德。於是,弱者的價值變成了普世價值。道德是從弱者角度判斷的。然而,尼采並不試圖尋找一個更有效的道德生活;他要做的是將生活從道德框架中拯救出來。
對此,尼采區分了我們是上升(ascending)的還是下降(descending)的生命形式:在上升的生命形式中,積極的力量和諧的融入生活之中;下降形式的生命形式則是軟弱和墮落的存在方式,完全被過去的價值和偏見主導。尼采認為我們應該回歸貴族本性,他虛構了金髮野獸(blond beast),以代表貴族們的旺盛精力,金髮野獸過著積極肯定的生活,它以擴張和奪取的名義不斷挑戰傳統習俗和道德性。
在尼采看來,虛無主義不僅僅是墮落生活方式的特徵,更是構成人的要素。對尼采而言,我們必須接受這一事實:我們所知的世界不過是一個不斷生成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不同形式的生活不斷繁衍,而“真理”“一致性”“生活目標”這些概念都是我們強加於世界的價值,目的是使得我們的經歷連貫且有意義,然而“真理並不在那兒,無法被找到——它是必須被創造出來的,它賦予過程一個名字,或者賦予意願一個名字,來戰勝它本身的無窮性——真理是無限的過程,人們決定真理的主動性——真理本身並無生成意識,無法自我肯定。”這就是尼采的虛無主義,然而尼采區分了主動和被動兩種虛無主義。首先,他用被動的虛無主義來描述道德墮落的生命、努力道德創造的無名怨憤,以及貴族價值的衰敗。而弱者看到的虛無世界的面目,他們只會感到價值貧乏、悵然若失,而強者承認經歷的表像,這樣他們就可以創造一個歷史版本,使他們可以更好的生活,並根據自己的需要改變世界,這就是主動的虛無主義。
五、超人(overman)與永恆輪回
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上帝死了,因為在上地死亡中,才能看到復蘇生命的可能性。尼采認為,上帝這一想法是無名憤怒和被動價值的最高成就:他們發明瞭一個更高形式的生活,以便來評判和指責人類意志及其世俗經歷。人類抱住這一信念不放,因為它感到自己無法在創造新的價值和生活方式了。超人並沒有接受上帝的生活責任。然而,雖然失去了上帝,“他們擺脫了基督教的上帝,現在卻只得更緊地依靠基督道德。”(《偶像的黃昏》twilight pf the idols),因此要超越這個狀況,人必須克服自我,接受肯定意志。一方面,超人不是人類的終點,而只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被動價值轉化成積極的肯定力量;另一方面,超人擁有力量創造一套自己的法則,且不會被降低為抽象的道德系統或者應用到整個人類當中:查拉圖斯特拉警告眾人“我就是我自己的法則,我不是所有人的法則。”
超人通過永恆輪回理論強化了對生命的積極闡釋。永恆輪回(eternal recurrence)觀念相當於對超人的考驗。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虛構了一個惡魔帶來的詛咒:假設你生活中的每一個時刻,不論好壞,都會永恆的輪回發生,你是否還有勇氣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自我克服以及新的人生觀的條件是折磨、痛苦、艱苦,你能否肯定這樣的生活?查拉圖斯特拉意識到,只有最高貴的本性才能體驗破壞和創造的無盡迴圈,才能肯定自己與他所鄙視的一切之間無法脫離的關係。
永恆輪回意味著一種非目的論的生命觀,以及力與肯定的哲學觀。尼采認為輪回是“存在即是現在,沒有意義或目標,也不會不可避免的反復發生,並不會產生虛無的結果”,他探討這一理論的持續動力,是他反對將生命看做是有目的的朝向一個目標前進的想法,同時也反對從人類體驗的因果關係中可以找到存在的意義這一思想。如果所有的事件都將永恆重複,人生將不會有終極目標;輪回的概念始於人類“停止湧向神靈”且肯定當下生活的意義和力量之時。因此,強者可以接受他有能力接受他所有過去的經歷——不管好壞——重複發生,因為他有能力選擇那些他希望肯定的經歷,因此創造出對生活新的解釋,這一做法超越了任何道德和被動的價值評估。
六、強力意志(will to power)與透視主義(perspectivism)
尼采認為,生活本身固有的,或內在與生活的、與人無關的創造原則是推動生活前進的動力:我們不應該從外部道德的觀點來判斷生活,而應該發揮生命的最大潛能。強力意志是一種與人無關的原則,因為它的信條是,所有的生命,不光是人類生命,都是追求權力的整體。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斷進步的生成和轉換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每種形式的生命都在試圖不斷擴張並增加自己的權力。從這個角度來看,生活的目標不是道德啟蒙、道德改善或者自我保護,而是獲取權力。
因此,強力意志描述的是一種生產力,它既能創造,也能轉化我們所遇見的所有存在和現實。換言之,強力意志提供了一種動態的人生觀,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既是名詞也是動詞,存在的任何一個方面都有了新的解釋。对此可以做出如下三个方面的解读:
首先,生命整體是一個由強力意志創造的力場,人類意識是它所創造的其中之一。
其次,生命的意義既不是自我保護,也不是道德或精神啟蒙,而是力量的增長以及佔用、統治、增長變得更強的意志。整個生命的運動都是由矛盾推動的,一方面是積累力量的意志,另一方面是拒絕被更強的意志所征服的反抗。
第三,強力意志通過辨別不同的形式生命之間的力量等級來體現自己。
他認為,藝術家是強力意志的終極體現者,因為藝術所體現是,它為了使自己的力量和權威最大化,用自己的視角創造世界觀的力量。尼采感歎:“這個世界就是強力意志,且比武其他。”
因此,真理不是客觀存在的東西,不能被發現——它必須被創造出來,它命名一個過程,或者意志,來克服其本身的無窮性。整理,實際上,就是代表強力意志的辭彙。生命的力量越強大,它就越有能力將它的存在觀下的真理強加於世。由此,尼采的透视主义应运而生。尼采認為,客觀事實恰恰是不存在的東西,存在的只是對它的解讀。一切事物都是主觀的,但這也是一種解讀。主體不是既定之物,他是添加、假設、投射到現有事物之上的東西。說到底,給某種解讀添加一個解讀者是必要的嗎?甚至這也是一種發明、假設。只有知識這個詞有了意義,世界才是可知的;但不論如何,他都是可以解讀的,世界背後沒有任何意義,但卻又擁有無窮無盡的意義——這就是透視主義。是我們的需求在解讀世界,我們提供動力,需求決定支持還是反對。每個動力都是一種統治的欲望,有它自己的視角,每個視角都希望強迫其他動力接受自己作為標準。
同時,某物的整體和連貫性是由多個視角構成的。一個物體的整體性不是由實質或它的各個特徵決定的,而是意志解讀這些特徵,將它們聯繫在一起,並未它們的聯繫設定範圍,這樣,物體才存在。
尼采的重點並不是“真理不存在”,相反,他認為沒有一個視角足夠描述世界的全部,以為世界總是會根據不同生命形式的價值、利益和歷史實踐被重新解讀。而且,總會有新的視角將我們對世界的理解轉化為新的信念和價值。
尼采提出了治療現代性憂傷的方法:現代性所缺乏的,並不是超然的道德法,而是一種審美觀,典型代表就是希臘藝術;這種審美觀結合了大眾和個人生活的利益,將那些滿足民族需求的歷史力量恰當地融合在了當代審美意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