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

“米总”在汉宫饭店里等我们吃晚饭。

她并不漂亮。但她穿白衬衫和灰色短裙的职业装很酷很干练。

为挑选地方吃饭我们伤透脑筋。最后她听我的建议。问了住在附近的熟人。

小艾今天穿得特别漂亮。她在北京时,给我发过照片。

黑色连衣裙最好带着。我随便一说。她就带来了。等到现在才穿。

上次领导去北京办公,她提了申请,说来上海工作两周。

你疯了。我在电话里说。看上去她根本就像没生过孩子的自由单身女人一样。

我之前问过她她来上海干嘛。她说没目的,我们公司还算挺大,各个城市都有办公室。

我信了。我后来说,来就来吧,中午带你去吃上海最正宗的兰州拉面和沙县小吃。

但她真来了我还真有点没法对付。我承认我们的关系要比别的同事强许多。

如果换成我我是没有勇气像她那么做的。

别多想。她说,我有很多朋友在上海。末了她补充说,下一站是广州。

怎么,广州你也过得惯?我记得上回她说她在南方总有些水土不服。

黑色连衣裙配上小艾极好的皮肤,挑不出毛病。

老吴今天带着他的大学生女朋友来的。不介意吧?他捅捅我说。

介意。我说,你都带来了我还介意有屁用。

对不住,兄弟。看我带什么给你。说着他叫他的小女友把一个方方正正的礼品盒拿上桌。

别跟我说是XXX牌榨汁机。我说。抱着手。

你怎么猜到的?他说。来,看看喜欢吗。

喜欢喜欢,喜欢透了。我说。

你这个人真难讨好。对了,打开看看吗,要不我来帮你打开?

我自己来。我从包里拿出我在一个台球俱乐部办的金属质地的会员卡。锋利如刀。

喜欢吗。小艾过来说。二十九岁了,你要健康的生活,戒烟戒酒,还要戒大鱼大肉。

好吧,我说小艾,那我干嘛不去当和尚。我就这点乐趣。

我故作镇定的用那张会员卡划卡层层包装纸。这个机器我看了很久,但没有下决心去买。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小艾递过一个小盒子。

谢谢。小艾。你真好。说着我放进背包里。

老吴正要问些什么,被米总打断了。

T,你先说先啥吧。我们一起喝一杯。

谢谢,谢谢大家来我的二十九岁生日,虽然咱们人不多…但个个对我有帮助。

接下来无非是一些陈词滥调。我说得顺畅的连我自己都没法相信。

饭店在52楼。包房里面只有我们一桌。大堂经理说这是专门用来招待“神秘贵宾”的。没人介绍的话这里根本没人能找到。

让米总和大伙破费了。我最后说,然后我们碰杯,我把高脚杯里面的红酒一口气喝干。小艾说我真是改不掉吃街边大排档的毛病。把红酒当啤酒那样喝干了。她今年刚刚三十岁。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今天是小艾来上海办公室“参观学习”的第二周。过两天她就要回去了。她住在她之前在上海念书的大学室友家。那姑娘我没见过。不过听说她喜欢半夜跑到冰箱那吃一整个西瓜。

七月的上海,热得没边。从空调间跑到外头,眼镜上就会蒙上雾气。新闻里说,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热的夏天。持续的高温让许多有空调的地方挤满人。

小艾刚来那天,上海在下暴雨。早上我从地铁站出来,发现我的折叠伞根本不顶用。在超市挑了一把最大的长柄伞。谁知道买了伞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看见什么像样的雨。我还有点失望。

小艾进办公室同我们打招呼。米总,虽然我们都这么叫她,但她跟我们一样,只是比我们稍微资深点;坐在我旁边一个桌的是老吴,年纪比我们都大,三十三?三十五?吃不准。他说自己没到三十,没人相信。老大一个肚子,富态的像中年男人。我不想我三十多岁之后成他这副样子。上个楼梯,还晃晃悠悠。本来他还想买条金项链戴着,引起了我们强烈抵触,只有双休日他戴戴。我们看他跟他的小女友去看某场烂电影时的合影了。另外我们还有个新同事,平时屁都不放一个,自顾自的。

小艾一一跟我们打招呼。我当时正在接电话没起身。

嗣后到了午休,我才走过去同她打招呼。

别躲着我。她说。我们办公区还算宽敞,也没坐满人,各自离得也有点距离。她说,你看上去不错。是的。小艾,你真来上海了吗,我都有点不相信。

这种工作申请很正常。她说,领导交给我一个客户,就在上海,我这次也是要去谈一个项目的。

哦。那太好了。我说,对了,我躲什么?中午想去哪里吃,这边说得上的地方我都知道,老吴,米总,我说,中午带小艾去哪吃饭?

老吴腆起肚子站起身。一边走一边看。他说。

可是,他走路真的很慢很慢。

宴后我们又去了一家休闲咖啡厅坐了一会。聊聊工作上的事情。老吴的女朋友叫我们给他们提建议,在哪里买房子。她罗列了许多楼盘,甚至能道出个中优缺,直说得我们像没法插上话外行似的。小艾坐在米总旁边,仔细听着。但看上去很吃力。这不是个令人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也不是我们今晚想说的。还是米总会聊天,而且她的气场让人没法反驳,顺顺利利的把话题又引到了大家都喜闻乐见的八卦上了。各种八卦,公司同事,领导;影视明星;奇奇怪怪的新闻。

接近夜里十点时,看看时候不早,我们各自回家。我又谢了大家一遍,因为现在很难有人能拿出自己的时间来陪伴你了。大家都是大忙人,忙着生计和糊口,难得的业余时间,真是连动都懒得动。“通勤者”大概都是这样。

我出了咖啡店,因为各自回去的路线都不一样,就在门口告别了。

我一个人走在上海最繁华的一条大路上,目力所及的高层建筑都高耸入云,冒着白雾。毫无人情味。有许多人拼了命想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却始终活得不怎么快乐。那么我们到底在追寻什么,我们想要追寻的东西是什么?难道真的就是佛家所说的,我们生来就是受苦,做不爱做的职业,跟并不是最喜欢的人结婚,然后生个孩子,日子四平八稳,没有钱的时候总是心慌气躁毫无安全感,有钱的时候却又发现买来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废物。我真的很少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这些所谓“大问题”了。我太忙了,每天工作超过十小时,勉强在大公司站住了脚跟,却无时无刻不被竞争对手、客户、甚至是自己人搞得晕头转向惶惶不可终日。我的所有精力都只够应对这些事了。我不知道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到底去到哪,总有数不清的车辆,数不清的乘客。他们都过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吗?他们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小艾站在前面的路口。她后面那栋高楼,今晚打着粉色紫色的霓虹灯。以前我也常常路过这里,倒是没发觉有这种颜色。她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白色的包。看上去漂亮极了。她倒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惊艳的女人。有些女人是红酒,但许多男人总把她们当啤酒喝。

没办法。她说,必须绕着走过来,否则的话,老吴他们也不是笨蛋。她说。

是啊。我们干嘛躲着他们。就说我俩关系好点就行了,他们还会往哪里想去?

去哪呢?她说。

一边走一边看。我答道。

别学老吴说话。她说道,虽然跟他们倒没什么,但就是隔着一层。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工作之外的话。

那干嘛对我说。我希望我现在立马把你说的所谓工作之外的事情都给忘了。

我想对每个人都有问必答。想对每个人敞开心扉,但是这不可能。小艾说。我们此时正坐在出租车里。司机有些神经质。我们不跟他攀谈的时候他老是低声的自言自语,还有夸张的手势。

我跟小艾坐在后座。各自靠着窗。

走高架吗?司机问,现在这个点这条路段堵得很厉害。

走吧。我说。

上高架其实也没好到哪去。而且还多绕了一些路。

有报销吗?司机问。

没有。自己的钱。

司机“哦”了一声。把车转个头。

七年前我刚来这座城市,坐的还是长途汽车。车厢内总有股混合着汗馊味、家禽味、酒精味或者是香水味,甚至是小孩的便溺味的怪味。坐久了容易头晕。当时车子也是从这条高架开到我落脚的地方去的。外面的夜色太美,尤其是在高架上,仿佛在城市的半空中穿行。那时我才刚刚二十二岁。那年我没过生日。整个夏天在找工作和面试中度过。短短三个月,我换了五六份工作,我没有方向,看得见的岗位我都去尝试,却总是草草收场,狼狈不堪。我不知道那时支撑起我的是什么东西。我也不会想到七年后我会跟小艾一同坐车又从这里经过。有谁能预知未来呢,有谁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知道自己二十九岁是什么样的?那时的自己是否也同样是现在这个堵塞在高架上的自己?那时我也同样试图跟世界建立联系,试图融入到这个大都市,但我并没有现在这样趋于妥协和自保。虽然我现在不用为工作发愁,但是没准我并不能过以前那种拿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工资却能过得非常快乐充实的生活了。有些东西在悄悄的发生改变,什么东西被偷去了,什么东西被消磨掉了,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逝里,我肯定不是原来那个人。但我现在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现在又在哪里。

小艾并没有戴戒指。在饭店吃饭时我无意看了一眼。戴过戒指的那支手指上有很明显的痕迹。

我明天上午就离开上海了。她说。

为什么?不是还有两天吗?

哦,是这样的,上海客户的事情提前谈完了。后面的事情自有执行部门的人去完成,也不专门需要我在上海做了,到北京公司一样可以做。领导那边也说过了。

上海的夜色真漂亮。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出租车从高架上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

在我跟小艾做同事之前,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她的大学同学,我的初中同学。在一次同学聚会中,我们共同的朋友发现我和小艾在同一个公司,但不在一个城市。

小艾在大学时就有个男朋友。到最后结了婚。她只谈过一次恋爱。

其实那大概不算恋爱。她说,那好像是一种习惯。你永远不可能随便去戒掉某种习惯的。

婚后,在生活”自有的惯性”中,她有了孩子。她除了工作之外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但是慢慢的她感觉自己像在嚼一片本来就没有味道的口香糖。只是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她只能任由“惯性”向前。

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基础,我们交流的内容慢慢超出了一般同事的范畴。她跟我说过她不少私事。但我很少问那些事的原因。只是有一次,我回头来发现她很少提自己的孩子和家庭。

没有什么原因。我对他们没有太多感情。她说。这话听上去有点残酷,但这是实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也不知道我在她那里是个什么。是朋友?这句话并不是能随便对朋友说的;是“情人”?我们几乎没有独处过。我没有像我之前跟她说的那样带她去上海吃过什么像样的饭,我在公司几乎是完全按照“关系不错的同事”的规格在对待她,她也往往是这样回应我的。但是今晚,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许许多多想法在我的脑中闪现,我也是个普通的男人,我不是圣人,我对她不可能没有哪怕一丝的男人都有的想法。但我现在能改变什么?胃里的酒精在翻滚,嘴上、脸上还有一些生日蛋糕上的奶油的滑腻的感觉。背包里是拆封的和未拆封的礼物。虽然车厢内开着空调,但我还是觉得闷热,就像车窗外的三伏天的晚上。她默不作声的靠在车窗边,等待着我打出一张牌。再过半小时,我就将过完我二十九岁的第一天了。(完)

注:小说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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