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钰从马车上下来,在已经有些斑驳的红色的大门前跺了跺脚,想让身体暖和些。
离过年还有一个来月,但是雪已经下了几场,可惜都是小雪,没有积雪留下。
这是个阴天,寒风吹过,一片寂寥之色。再加上天色渐晚,街上行人寥寥,偶有些卖货人叫卖之声。
“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
小钰看了眼东边街角转角处扛着冰糖葫芦靶子的老人,靶子上的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已所剩无几,而不一会老人的身影转过转角,只听见依稀的叫卖声。
“小姐想吃冰糖葫芦是吗?我这就去给您买串来。”驾驭马车的年轻人说着,穿着青色棉衣,头戴一顶杂色的兔毛帽子,声音温和,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就是朱府的管家杨承。
“嗯……”小钰点头应允,双手插在貉子毛质地的皮质手筒里,那皮手筒用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棉绳挂在小钰脖子上,她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厚厚的毛领,但是面颊和鼻尖还是发红。
“少爷马上就要下课了,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那人将马车拴好,用手在阿钰肩膀轻轻一压,随即往街角的方向走去。
阿钰则仰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大宅子的牌匾,她不过五岁,现在认识的字还不多,牌匾上四个字,她只认得一个“书”字,不过她知道这是哥哥学习的地方,名叫“阡岭书院”。
书院主人脾气古怪,极少出门,也不喜交友,却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以其博学睿智而名满天下。后来书院主人收了一批弟子,但是他每月只留一天的时间当面为他的弟子们讲学,其余时间,他的弟子们都是由家里的私塾先生在教书。
今天就是哥哥前来学习的日子,阿钰特地来书院门口守着。这座深深的书院,一般谢绝外客,也只有今天,那些弟子们才有机会进门,而阿钰却只能守在门口。
“小姐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阿钰回头一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比她还要小半个头,此时正对她裂开嘴笑,嘴里的牙还没长齐。
“一起玩沙包好吗?”那个小丫头手冻得通红,却抓着一个和她小手差不多大的沙包,看的出来时用百家布做的沙包。
阿钰看向小丫头身后,还有另一个和这个小丫头一般大的孩子,两人长得非常相像,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脑门两边都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身着粉色对襟长袄,在绸缎质地的袄面上绣着大红色的吉庆图案,连她们脚上的小棉鞋缎面上也绣着精致的花纹,只是另一个女孩子略显矜持,比起眼前这个要文静些。
“可是,我要等人。”阿钰有点为难,心里很想去玩,但是又怕哥哥出来找不到自己。
“我们就在这门口玩。”小丫头笑嘻嘻的,“接着!”就把沙包丢给了阿钰。
阿钰下意识的从从皮手筒掏出双手接住了沙包,心想反正就在门口,哥哥一出来就能看见自己。
另一个小丫头也加入了玩耍,三个小姑娘嘻笑着玩起抛接沙包的游戏。
沙包在三个人之间抛起、接住,或者掉在了地上沾上了尘土,小姑娘们却毫不在意,拾起来继续抛来抛去。
阿钰玩的兴起,一时也不觉得冷了,还觉得挂在脖子上的皮手筒碍事,让她不能尽兴玩耍。直到另外两个小丫头停了下来,对阿钰说,家里人呼喊回家吃饭了,下次再玩的时候才意识到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叫阿禾,她是我妹妹阿苗,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一起玩好吗?”那个小丫头抱着沙包笑嘻嘻的说。
“我叫阿钰,明天我不知道能不能出来……”阿钰有些犹豫,脸上露出些羞愧的表情。要不是今天哥哥上课,找个借口出来接他,还得由管家杨哥哥照看,平日里哥哥管教甚严,根本不让随意出门玩耍。所以明天怕是不能来了。
“这样呀,”阿禾显得很失望,但是随即又笑起来了,“没关系,你可以明天直接去我家找我们,然后咱们再一起玩耍,我家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我们就住在西边第一个街口往里走,最后一个巷子左转第三户那里!”她说着用手指着西边路口的方向。
“嗯!”阿钰点点头,吸了一下鼻子,“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我们走啦!”两个女童朝阿钰作了一个不标准的揖,就转身跑到西边巷口一转身,就看不见了。
等阿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细小的汗液,目送着两个小姐们离开,才发觉手掌上沾满了灰垢,赶紧往身后擦拭,但是手指已微微有些冻肿,此时杨哥哥已经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回来,阿钰问他,“杨哥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杨承弯下腰帮阿钰扶了扶帽子,眉眼间有些笑意;“并没有很久,我只离开了一小会而已。”
天色稍沉,伴随着咯吱的门轴响声,书院内传来略显嘈杂的人声,她知道是哥哥下学了。
“哥哥!”阿钰转身从众人中一眼看见一个俊秀的少年迈出门槛,赶紧小跑着上去,“哥哥!”
少年比阿钰高出半个身子,他抱起阿钰,微笑着向其他同学道别,顺便介绍一下自己妹妹“这是舍妹朱钰”,其他同学也笑言“不愧是朱门后人,令妹生的聪明伶俐,长大定是一方佳人。”“过奖过奖!”虽然少年口中说着谦辞,但言语间尽是对妹妹自豪感。
当少年将妹妹抱上了马车,却眉头紧皱,语气颇为不善的问道,“杨承,张项呢?他去哪了?”
“今日车夫家中有急事,故而我一人护送小姐前来,此事是我失误,请少爷责罚!”杨承低下眉眼,语调却没有什么浮动。
“算了,下次注意,以后阿钰出门,至少要随行两人。”少年摆摆手,随即跨到车上。
在有些晃动的车厢内,阿钰举着糖葫芦,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她哥哥:“哥哥,明天我要来找朋友玩,可以吗?”
“什么朋友?”少年眼中浮现疑惑之色。
“就是今天和我一起在书院门口玩沙包的女孩子。”阿钰扬起笑脸,周身还有些玩耍后留下些许的热气。
少年透过摇晃的车帘瞥见驾车的杨承,沉默了片刻。
阿钰看着哥哥的面色,心中已有几分后悔,不该此刻就向哥哥说起。
谁知少年却点点头,宠溺的对阿钰说:“明天哥哥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阿钰想摇头,但是少年虽然说的是问句,却带着不可抗拒的语气,她也只好应了下来,但是一想到明天又能够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心中又开心起来,举着糖葫芦送到哥哥面前,“哥哥,吃糖葫芦。”
少年咬下一颗山楂,若有所思。
第二天却是个好天气,阿钰见哥哥却绝口不提出门的事情,一直忍到下午,眼看着阳光的温度寸寸消退,终于忍不住提醒哥哥这件事情,少年听见只是浅笑一声,就叫上杨承驾着马车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到巷子口,而巷口较窄,马车无法进去,于是杨承只能在巷口等候。
少年牵着阿钰沿着巷子前行,阿钰其实走的有点急,但是腿短,倒也没使得少年觉得太快。
“左边第三户。”阿钰好像生怕自己忘记一般叨念着,“一……二……”
等她数到三的时候却傻了眼。
第三户人家是这个巷子的最后一户,再往前就是别人家的后院墙。但这第三户人家分明是一座荒园,门上的漆斑驳不堪,大铁索已经锈迹斑斑,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微弱的阳光通过门缝间,扬尘清晰可见。巷子里除了兄妹二人再无其他人,只能看到西街和巷子交口的马车以及零星来往的行人,听见依稀传来的车马声和叫卖声。
“是不是我把他们的地址记错了,是不是找不到她们了?”阿钰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站在一旁的哥哥,心下着急,眼眶已经开始有些发酸。
少年只是抚摸着阿钰的头,笑着说:“你没记错,就是这里。”
阿钰却一脸迷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澈无比,细软的睫毛在白皙细腻的脸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再等一会,是我们来早了……”少年看到阿钰的表情笑起来,“你看这里……”少年指着大门左侧一角的一个小小的破洞。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破洞,在废弃的宅子老墙脚下,周围有些干枯的荒草,不经意就会忽略。
阿钰绕过哥哥,直接蹲到到洞口前往里看,只从小小的洞口看到院子里的荒草枯枝老树斜阳,却也不见有什么其他奇特之处。
阿钰又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蹲在那里直对着破洞看了好大一会,都没有注意到夕阳在背后寸寸下沉,院墙上的阳光不断向上攀爬,眼看着院墙飞檐上最后一丝阳光抽离,阿钰才觉得腿脚发麻,想要叫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哥哥来扶自己起来,而话还没说出口,只被眼前的破洞惊骇的瞠目结舌。
她听见破洞里面传来一阵鼓声,紧接着丝竹声齐作,洞中红光一闪,亮光刺的阿钰眼前一阵白,等她再次能看清时,原先墙角破洞的位置已不见杂草,门廊星星点点的张灯结彩,嫣然如同小人国的宅门,门上方的双层飞檐向上翘起,青瓦片片清晰可见,朱红色大门上微小的金色衔环兽栩栩如生,门柱下青石如意浮雕柱墩,三级青石台阶上隐约可见细纹。
阿钰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只觉得腿脚酸软,呼吸急促,完全忘记刚才还在发麻。
身后的少年却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仿佛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
安静的巷子光线越发暗淡,夕阳已没,街口可见点点火光,而此巷却毫无烟火气,连一盏灯也未曾亮起。
阿钰想坐起来,奈何身子却不听自己使唤,她想到哥哥就在身后,略微安了安心。却见那小小的朱红大门突然打开,里面的丝竹声像是被放出来似的清晰入耳,门内走出两个小小的人儿,从迈出大门起不出七步,步步身形大变,待两个小人走到阿钰面前时,阿钰立即辨认出这二人正是昨日一同嬉戏的阿禾与阿苗。
“阿钰姐姐,你来啦!”这个活泼的丫头确是阿禾无误,她和身后的阿禾见阿钰坐在地上,连忙一左一右上去想将阿钰搀扶起来,虽然说是搀扶,可是总有些笨手笨脚的感觉。
“阿钰姐姐,去我家玩吧,说好的!”阿禾一边费力的拉着阿钰的胳膊一边说。
阿钰却是惊讶的睁大了双眼,嘴巴张了半天,只突出两个字“你们……”就被打断了。
打断她的正是身后的少年,因暮色降临,天色已晚,兄妹二人又并未掌灯,再加上那两个小丫头的注意力全在阿钰一人身上,竟然一时未曾注意到昏暗的巷子中还有一位少年。
少年语气清冽,字字清晰,他对二个小丫头行了个礼,道:“天色已晚,舍妹已遵从约定前来见过二位,如今她已觉疲惫,作为兄长,我也必须带舍妹回府歇息。”他说着也不等两个小丫头回应,便从侧面绕过阿禾,想将阿钰抱起。
可那两个丫头却面露不悦,丝毫没有松开抓住阿钰胳膊的手。
“阿禾、阿苗!不得无礼!”此时从那小门内传来一个沙哑声音,中气十足。
两个丫头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像泄了气一般,同时放开了阿钰。
“今日不得外出,速速归来!”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两个丫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只得听命,两人手牵着手步步往回走去,一步一变直到化为两个小小人儿走进了那小门之后,在门即将合上之际,传来阿禾的清脆声音“阿钰姐姐,下次吧,下次咱们再一起玩……”
“哥哥……”阿钰被少年一把抱起,她把头埋在兄长的肩头,心底似乎有好多种感情涌过,但是她尚显匮乏的语言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得任心潮起伏,让杂乱的思绪绕成一个解不开的团,然后就觉得脑袋沉沉,不觉竟昏睡过去。
“没事了,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承诺,哥哥带你家去。”少年轻轻朝妹妹的小脑袋靠过头去,柔声说道。
“朱琚公子,此次惊扰到令妹实乃老朽失察,日后定当登门致歉,望公子不要怪罪我这两个顽劣孙女,老朽今后定当严加管教!”那个沙哑的声音又从小门传来。
“这世上道路万万千,大家各行其道,各自安好。但若是越了界线,我只是尽我的应尽之责。此次你也不必道歉,我也不再追究,请回吧。”被称为朱琚的少年只是淡淡的回应了几句就抱着睡着的阿钰朝巷口走去。
巷口那里,杨承正掌着一盏上下都镶嵌着猫眼石的六面琉璃灯静静的等候在马车边,见二人身影,将灯笼固定在马车上,寒风乍起,烛火摇曳。他一把揽过车上的黑色貂皮裘衣疾步上前为朱琚披上。
“走吧。”朱琚抱着妹妹上了马车坐定,朝着杨承低声说道。
“是。”
此夜无月,马车四角的红色流苏晃动着,那一盏琉璃灯晃动着,地上的影子也晃动着,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响,踏着夜色朝着城边的朱府驶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