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罢沙场月色寒
引子
文圭王朝建制逾七百年,是中州自古以来国祚最长久,最富庶,百姓最安居乐业的一个朝代。出现了高,文,武,德,胜五帝治世的盛世景象,被史家赞为“五星泽被,黎民无忧,天下大同。”
王朝的第八个继承人,文圭骜帝鹿升熊,虽不是文韬武略,倒也是个守成之主。他以仁孝掌玺,政令宽舒,在老百姓心目中也是个好皇帝。只有一样不好——传闻皇帝惧内。
坊间流传一个笑话,说是某年上元节,皇帝给皇后买了一盒祁连山胭脂,惹得皇后少女心大起。晚上居然兴致勃勃和皇帝在椒房里扮牛郎织女,皇帝见那灯光月光之下,皇后娇媚动人,一张桃花面孔,檀口猩红,不由自主亲了她一下。
那皇后极是洁癖,平常夫妻行房,皇帝需得在內侍的护理下,洗漱得干干净净,沐浴焚香之后才能碰皇后的身体。此刻一身的酒气酒渍,居然贸贸然亲了皇后!她立马翻脸,抄起案上的玉如意,就是一顿好打。直打得皇帝钻床脚,一声声喊饶命。
所以文圭王朝的骜帝鹿升熊,在天下有个“文孺子”的绰号,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白了就是说他是个傀儡,毫无皇帝尊严。
鹿升熊的年号叫做“守摄”,这是他的大舅哥,遣武王兼太宰曹莽给议定的,意思也很明显,鹿升熊好好当守成之主,至于摄政大权嘛,交给他曹莽就可以了。
守摄三年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京郊三十里,成千上万的麻雀突然齐齐飞下树,遮天蔽日,势头之盛,比百年难见的蝗灾还要瘆人。众目睽睽之下,但见一只雄健非凡的黑色公鸡,凭空出现一般在麻雀的簇拥中飞上了文圭王朝的都城衍华城的楼顶。
此后不久,在皇帝布告天下的诏谕中,便有了禅位于遣武王曹莽的字眼。同年秋天,中央颁布政令,文圭王朝改国号为夏宋,新君曹莽,年号永历。
永历三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是老百姓祈福的好日子。曹莽显然比他惧内的妹夫强了不止十倍八倍,生活在永历一朝的老百姓赋税少,子孙有书读,很是富足。早就忘了那个若有似无的“守摄”年号,那已经是六年前的往事。
然而天下最难堵的是悠悠众口,尤其是那些有地位,有学识之人的口。尽管曹莽当上皇帝的这三年,豪门大族无形中获利不少。但他们总在观望,那座如今已经被画地为牢的安定城——里面的七百口鹿氏皇族,是否有一天还能名正言顺的卷土重来。
永历皇帝决心借祈福之机,好好让天下人明白,鹿氏一族,是遭上天所弃,他曹莽是真龙天子。
禹鼎山,这座中州古今第一名山。被中州尊为祖脉龙根,前朝辛氏、薛氏、杜氏、姜氏,包括文圭王朝鹿氏,历朝历代大行皇帝都葬于此处。这是三千年来不变的惯例。因此,禹鼎山又被称作帝骨山。
只有活着的皇帝或者死去的皇帝,才有资格进入这座方圆不足八百里的山。前者来祭祀,后者来入葬。经过几千年的约定俗成,禹鼎山俨然是皇帝生殁的象征。
山道矗立着一道长碑,上面镌刻着三千年前的帝师姜荀的手书大籀——天子其归。碑不知是何材质,至今仍通体铜黄,毫无剥蚀。
曹莽撤了仪仗,在大宗伯庾照的引领下上山告祭天地。
阳春三月,忽然间呵气成冰,大片大片的雷电在禹鼎山的天空炸响,整个天空,烧成了青紫的颜色。
“下冰雹了”有人喊道。
“真下冰雹了,好冷!”
咋咋呼呼中,脚下的大地突然一阵晃动,一声声沉闷如牛吼,却远比牛吼有穿透力的声音,居然盖过了天雷,哞呜直叫,震耳欲聋。
年过七十参加过数次告祭天地的祭祀长官庾照,隐约猜到这是禹鼎山的护山神龙在对曹莽的篡权表示警告。但他只敢吩咐将士好好原地驻跸,护卫百官的安危。不过这位在文圭王朝极受尊敬的大宗伯,暗自抱定了一个看热闹的的诛心之念。
三千年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篡权者,能真正进入禹鼎山,得到神龙和祖庭麒麟的认可,成为天子。饱读经史的庾照是知道的,前朝有那么几位野心家,曾经干过窥窃神器的大事,但要么还没来得及号令天下便被被天下人推翻,要么便是忐忐忑忑的到禹鼎山告祭天地时,被神龙一口吞掉。
“嘿嘿,守摄三年,永历三年,好一个天道轮回!”庾照心说,并以为今天这场冰雹预示着曹莽和他的夏宋王朝行将覆灭。
他并不知道,在天雷炸响,冰雹落下之时。曹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丝得意的,又很阴冷的笑容,藏在黑色龙袍宽大的袖子中,两手仿佛抓着一对白莹莹的光芒。
曹莽独自拾阶而上,天上的雷电渐渐聚集。当他走完九十九阶,站在山顶,他看到一座恢弘的大殿,大殿雕梁画栋,跟衍华城一模一样,只是还大了数倍。大殿后枕着禹鼎山笔架一样的巨大山形,一气贯通昆仑。
透过四季敞开的大门,便能看到正中盛满五色土的祭坛。站在这座没有牌匾却被叫了三千年的“祖陵”面前,饶是靖东陲,抑西境,曾经统领文圭王朝六万黑马鱼鳞军的遣武王,如今的永历皇帝曹莽,也深深感受到一种无比沉重的压力。这是几千年的帝王之气久积的威势,对于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篡权者而言,充满了莫名的敬畏。
“叱~咤!”
那天雷终于结成一面如同蜘蛛网的样子,无数细小的雷,爬过蛛丝,汇聚在网子中心,结出一道粗如金缸的紫黑色巨雷,轰向曹莽头顶。
雷电宛若实质,如同上万年的玄冰一样,亮中透着紫黑。这是史官记载的天之怒!
曹莽控制着被在祖陵萦绕了三千年的帝王威势牵动的气血。怒然挥袖,一团白莹莹的光芒刹时迎了出去。
白芒和黑雷撞到一起,竟然无声无息!
曹莽那团无论声势大小与黑雷比之都堪称米粒之珠的白芒,在撞上黑雷以后,竟如一团白棉花,将其包裹。同时,仿佛是为了挑衅,它还炸开成一条条如游丝的白线,攀绕吞噬着黑雷。
随着天空接连降下四道黑亮的雷柱,曹莽也连续挥了四次衣袖,一时间,黑白交缠,伴着拳头大的冰雹,一声声沉闷的“叱~咤”,那金缸粗的巨雷将禹鼎山劈得如牛皮鼓一样震动,泥沙被震得如水银落地一般,密密麻麻变成均匀的圆球,在地面弹跳。处在雷击中心的曹莽,仿佛是远古传说中,被掌刑的巨神惩罚的邪魔。不过天雷的的威势并不能波及到山下,曹莽挥出白芒接住一切雷击后,那大地的颤动不过是强弩之末的余威罢了,然后,他看也不看天心那晃晃荡荡的雷网。
只是两眼紧紧盯着大殿外距离他二百步,与祭坛同在一条中心线上的一个面盆大的小水洼。
此刻就在那水洼中,两条长角的小蛇正昂首挺立。“哞哞”的牛吼声正是自祂们嘴里发出。
一青一白两条小蛇,才真正让身怀《撼龙真经》的曹莽如临大敌。祂们一点点离开水洼,望风而长,每大一分,天上雷击的势头就猛了一分。
须臾,两条百丈天龙交尾飞腾在禹鼎山的天空,两颗山岳一样的硕大龙头,吐火喷水,冲着曹莽嘶鸣。四根比俗世见到的翻山怪蟒还要粗大的胡须一摆一摆,黑雷之外,另有如流星一样的白雷纷纷砸到了曹莽身上。
之所以说是“砸”,是因那如流星,又似滚滚樱花的白雷,全是一根根联通天地的胳膊粗的白色光柱。
“轰~噗噗噗”,砸得山体犹如水面的小舟一样,产生一种漂浮之感。
震耳欲聋。
这天之怒可不是凡人能承受的,作为祭祀总长官的大宗伯庾照,在第一道天雷落下引起震动时,就已经下令让百官和所有将士,退到“非天子族退避三舍”的“桑榆镇”。一个个捂着耳朵伸长了脖子努力瞅着电闪雷鸣的禹鼎山。而此刻山顶的曹莽,真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自己也知道人们在等着风平浪静。若到时他曹莽还能活着走下山,让庾照安排牺牲规矩祭祀,那么他将得到认同,从此世间不会有任何人非议他甚至夏宋王朝的合法性。但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安定城内圈禁的七百口鹿氏王族,将会推出一个足够龙章凤姿的人,一路风雨无阻登上禹鼎山,告祭天地,告诉天下,谁,才是正儿八经的天子。
面对炽烈而压抑的龙息,黑色龙袍已成片片碎屑的曹莽傲然屹立。
他抬起左肘抗住全部白雷黑雷,左脚后拉身子前倾紧紧盯着在天空摇摆的龙头。右手的白色光芒遮天蔽日,以至于在山下人的眼中,这八百里禹鼎山上,凭空生出一轮白日!
朱家屠龙术——十二道天光白芒斩!这是最古老的大野王朝时,秋官朱评漫的绝技。青白两条天龙惊极而怒。张口一吸,分别将天中黑色,白色的雷吞入腹中,连那张似是雷元的网子都被祂们全部吸了去。
天空出现龙吸水的奇观,只不过吸的不是水,而是滋滋作响的雷电。
天下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两条龙像是要把世间的雷电全部吸食一样。随着天空出现一个巨大虚空,龙的身子在暴涨,鳞片泛着雷电才有的晶莹色,滋滋震颤。
龙口上,一粒同样如白日当空的雷珠大放光华!
围绕雷珠周围,溢出来的电流瀑布一般滚滚冲向曹莽。但瞬间,双龙以夺珠之势,将百丈身子绞盘着禹鼎山,让滚滚电流翻江倒海,两粒雷珠不停在两条龙口里跳跃,每跳一次,就被巨大的龙息抛得更高一层。雷珠初时滋滋作响,越抛越高,渐渐的竟然无声无息!变得纯粹,安静,透明,然而曹莽心里一片雪亮,越是平静的背后,越是凶险万分,难以抵挡。那透明的雷珠里细若蚕丝的电流纠缠在一起,一旦炸开能叫他立马灰飞烟灭。
将脱胎于古老屠龙术的《撼龙真经》运到顶点,曹莽一个大跨步,人登天梯,双掌挥动间,十二道撼龙真气凝结成的巨大飞剑成扇形刺向龙颈。
与此同时,两粒雷珠以势不可挡的惯性撞向了他,“赢赢”的雷电游走的声音贯彻双耳。
曹莽的身体变成一种红玉样的颜色,筋肉突突。在比雷电还迅速的的瞬间,又是连着两个大跨步迈上去,与龙平视,飞剑斩龙颈,双手按向龙口,天光乍现!
雷珠在曹莽手掌爆开。山下的人听到仿佛天塌下来的“孔孔”声。
曹莽披头散发,身上的肌肤寸寸绽开。
不过两条龙也不好受,朱评漫的屠龙术,斩龙如杀蛇,其十二道天光白芒斩,在大野王朝人兽并立时,不知杀了多少不可一世的神龙。如今虽然不复当年神威,但对付两条龙似乎还是足够。
白芒斩斩在龙颈上,生生穿过雷电和龙甲,两条龙流出淡金色的稠密血液,大补之物,流经之处,遍地开花。
堪称两败俱伤。
“还要再来吗?”以九五之姿面对面站在两条龙面前,背后的十二道天光跃跃欲试。
青白二龙轻轻呜咽,虽未退缩,但显然已经被这个身怀屠龙绝技的篡逆者震慑到。但就在祂们正欲再来时,两头只有小马驹大的深黑色麒麟忽然降临,两条龙乍见麒麟,随即身子一缩,变成两条小蛇趴伏在地,头贴着地面,飞快的晃动着尾巴。
拥有无上通灵的麒麟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祂们便转头游进了那摊水洼中。麒麟亮如点漆的眼睛审慎打量着曹莽,而曹莽也将一身神意提至最高峰,在《撼龙真气》的催发下,趴在水洼偷看的两条变成小蛇的龙,不由一阵阵扭曲,钻进了水洼深处。禹鼎山大名鼎鼎的四海之心——祖陵小海,水柱冲天。
即便是刚刚的百丈天龙和曹莽激斗,这个小水洼都不曾溅起来一滴水,此刻却如此水柱冲天,足见曹莽的《撼龙真经》已到了何种境界。麒麟默默看着曹莽,曹莽也冷冷看着祂们,不过不断的催动着一股浓烈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杀意。
终于,祂们在曹莽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大势已定!”曹莽心说。
而几乎只在同时,山下的人听到皇帝浑厚深沉的嗓音,“上山告祭天地,着大宗伯庾照统领司礼监及诸人,将准备好的牺牲,一十四担纯阳马抬上山,祭祀神祇。”
永历三年,曹莽在禹鼎山驯服护山神龙,并引来祖陵麒麟下跪,夏宋王朝的合法性地位得到认同。这是中州三千年未有的政治大变,而故事,也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