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在楚国被称为冠髻日。
就如它的名称一样,对楚子国男子来说,十六岁生日这一天,是他们成年的日子,父母会为他们举办盛大的宴会,在宴会上为其梳髻加冠。
火谦益却早早就对常氏吩咐,称为了把火煊安排进司马正德的武备学童馆,已经耗资靡费,这个冠髻礼宴,就省了吧。
常氏虽心下不悦,奈何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做不得主,也只能暗暗抹泪。
火煊本以为自己的冠髻日就要同千万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度过,但这终究不会是平常的一天。
常氏爱子心切,火谦益不愿意给儿子办冠髻宴,她就拿出自己的脂粉钱,私下里偷偷办上一个。
虽然不会有亲朋好友相来祝贺,那又有什么关系?能够为自己的孩子梳髻加冠这本身已经是莫大的快乐了。
这一天恰巧也是武备学童考较骑射的日子,都指挥使司马正德大人亲临现场,主持考较。
司马正德是个四十岁出头,身材臃肿的中年人,年少时也曾纵横驰骋,英气勃发,现在却只能靠父辈的福荫承继都指挥使这样一个本地卫戍的清闲官职,了此余生。
每每念及此处,司马正德似乎胸口堆满巨石,沉闷异常。
楚国占领君临城的那段岁月,煜唐史书文笔如刀,称为“楚申乱政”,而楚国自己叫“君临议礼”。
那是楚国离至尊最近的时刻,是所有楚国人共同的荣耀。
那时候的司马正德是君临皇城禁卫军的守备,他无数次在彰德殿里进进出出。
那时候的楚申还有威震天下的风林山阵,诸侯莫敢仰视。
风林山阵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法,吸取历代军阵的优点,并且结合楚国人特有的体质改进而成。攻则迅猛如天降雷霆,守则安稳如巍巍山峦。
这个阵法防御时巨盾重叠为城,后有机括粗木支撑,巨盾上裹牛皮包生铁,刀砍不进,火烧不断,骑兵冲击时直如巨浪撞上礁石。
待得骑兵攻势被盾墙打断,第二道兵线的三丈钩镰从巨盾的缝隙伸出,把敌军钩近阵边,再由刀斧手斩杀。
风林山阵攻击时先由后阵投石车抛射石弹开路,骑兵从外围包裹敌军,驱赶敌军入阵。阵中盾墙拉开距离,分设壁垒,把敌人大队分割成小股,再由长矛队和巨斧手收割生命。当者睥睨。
风林山阵唯一的劣势就是机动能力不足,然而一旦山阵建成,则敌人几乎要二十倍的兵力才或许有取胜的可能。
此阵由上任楚申武侯申驰英所创,纵横天下二十年,未尝败绩,伐梁赵,败赢盈,夺君临,攻无不克。
每当说起武侯申驰英,司马正德都会表现出一种特别自豪的神态,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大声说道:“想当年武侯掌控君临城的时候,就是我牵着武侯的马过的长阳门!那叫一个威风啊!”
然而每当听众流露出一副目眩神迷的神情之后,司马正德总是不再言语了。
他见过武侯申驰英最威风的时候,也见证了武侯的陨落。
楚申在君临城掌权的时候,司马正德上殿不解甲,入宫佩长刀。
煜唐高宗唐傩的旨意,武侯一句话,司马正德上前就把圣旨给撕了。
楚国兵士在君临城更是横行霸道,像司马正德这类中级武官,甚至还享有君临贵族小姐的初夜权,当真是夜夜做新郎。
那段岁月,对司马正德来说,是毕生的荣耀与快乐,对煜唐来说,却是刻骨的仇恨与伤痛。
坏事做多了,总会有报应的。
楚申多雨,每当雨季来临,司马正德的后背总会隐隐作痛,他的肩胛处有疤痕,是箭伤。
当年那枝箭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肩膀。
赐予他这个疤痕的人,叫中成喆!
司马正德永远也忘不了,那日楚申从君临城败逃,中成喆一身白衣白甲立于城头,昂然如天神。
引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直射向武侯申驰英!
司马正德当时就在武侯身边,从马上一个飞身,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这枝破空利箭,救下了武侯一命。
然后他就听到中成喆那深沉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君临城头:“有我中成喆一日,尔等休想再踏进君临一步!”
中成喆没有食言,他何止让楚申无法再踏进君临城,连煜唐的边境,楚申也再也没有突破过。
楚申败军逃至辰水关时,三十万诸侯联军早已借道韩孙,等待多时。
楚申败军一头扎进了联军的包围之中。
武侯命结风林山阵应敌,五万楚申军队还未摆好阵型,三十万诸侯联军的攻击就像潮水一般摧枯拉朽而来。
五万对三十万。
一方兵老师疲,士气低落,山阵未成。
另一方是生力之军,天时地利,以逸待劳。
厮杀开始!
这一战,从中午战至午夜,又从拂晓战至黄昏,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尸首枕藉,流血漂橹。
风林山阵伤亡殆尽,武侯申驰英兵败被俘。
对于如何处置申驰英,诸侯多有争议,按照旧制,诸侯犯罪,应赐白绫鸩酒,以保体面。
煜唐武将这边,则多建议将申驰英斩首,以解心头之恨。
当时是,中成喆冷冷看着诸人,说道:“申驰英无君无父,挟皇帝,斥百官,淫乱皇城,逞凶君临。似如此禽兽之人,有何资格享受白绫鸩酒?”
三日后,武侯申驰英枭首辰水关。
司马正德离开辰水关那天,回望关墙上被高悬的武侯首级,心中百感交集,泪如泉涌。
武侯身死,这一代楚国人的的霸权迷梦,便碎了!
这一天,中成喆也在辰水关,他在关头上射出了第二枝箭。
只不过这枝箭却不是射向人,而是射向土地。
“以此箭为界,楚国不可越箭一步,否则诸侯共伐之!”
箭落处,后来设立界碑,称“箭界碑”。
至此,煜称“楚申乱政”,楚称“君临议礼” 的动乱 落下帷幕。
司马正德时常希望自己能够再次碰到如同武侯申驰英那样的人,带给楚申新的荣耀。
然后他就碰到了火煊。
司马正德本不参与武备学童的日常教习,奈何千牛卫的武备学童馆里有他的侄儿。
他的侄儿叫司马炽,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家人为了防止他打架闹事,让司马正德安排进了武备学童。
没想到这小子在学童馆里也不老实,竟然收起了保护费来。
火煊每日只有五个铜板的零用,还是常氏从脂粉钱里省出来的,自然不肯上交。
司马炽就纠集二十个亲随要敲打敲打火煊,不想被火煊逐一打翻。
司马炽心下不忿,便将事情告知司马正德,让司马正德替他出气。
司马正德先是怒骂司马炽行事混账,接着就惊讶火煊一个人竟然可以以一敌二十,便详细询问事情经过。
火煊武力高强不假,却不是有勇无谋,他先是假意认输,然后近身制住司马炽,待得众人投鼠忌器之时,瞅住时机,突然出脚,踢在这二十个人里身材最魁梧健壮之人的腰眼,
等这人倒地不起,火煊一使劲,司马炽的两条胳膊同时脱臼,便被推倒一边不再理睬。
尔后火煊舒展筋骨,眼中满是邪邪的笑意,往人群中冲去。
众人初时只道火煊必然双拳难敌四手,不想火煊就在众人的缝隙里来回穿梭,快若闪电。
二十人,无一幸免,双臂都被火煊弄脱臼了。
众人见事情不对,撒腿就跑。
满大街之间只见十几个孩子狼突豚行,双臂在身体左右软软地来回甩动。
司马炽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他被火煊死死地踩在脚下。
火煊也不说话,也不打他,就这么踩在他身上,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看的司马炽从心底泛出寒意。
“他看我,就想看一个死人一样。”司马炽边哭边说道,回想当时,他的身体都开始不自然地筛糠似抖动。
火煊,这个孩子有点意思,司马正德摸了摸下巴,沉思着。
等他见到火煊之后,他就深深喜欢这个孩子了。
不是喜欢火煊的俊美,不是喜欢火煊的才情,不是喜欢火煊的家世。
而是喜欢他的阴冷,喜欢他的凶狠,喜欢他的武力卓绝,喜欢他的缄默不言。
这是楚申未来的将首!
司马正德默默在心里说。
从那以后,他便有意栽培火煊,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重振楚申的军威,杀一杀辰水关兵败之后楚国的颓丧迷醉风气。
今日骑射考较,司马正德特意来看火煊。
火煊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一通鼓歇,回马反射,六枝箭,箭箭正中红心。
司马正德心下大喜,他已知今日是火煊的冠髻日。便早早放火煊回家。
火煊走到家门前已是傍晚时分。
父亲也许不在家,但是母亲一定早已准备好丰盛的晚宴等待自己的了吧。
毕竟今天是自己的冠髻日,要不要去向父亲请个安呢?他虽不喜我,毕竟是我的父亲。
火煊心里默默的想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彻底转向。
火煊刚推开府门,却迎上火谦益满是血污的脸,父子二人撞了个满怀。
“煊儿,快跑。”这是火谦益对火煊说的最后一句话。
纵然有千般讨厌自己的儿子,纵然时时刻刻心里害怕煊鸟转世成为现实,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究还是念着自己的儿子。
我虽不喜他,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火煊十六岁冠髻日当天,火府被灭门。
二十四口,除火煊外,无一幸免。
事情的起源很简单,火谦益布匹生意越做越大,几乎占据了江都城一半的布匹市场,几个大布商便来找火谦益谈判。
其中有一个申姓布商,与楚申宫廷有些关系,便仗势欺人,要火谦益关店歇市。火谦益一家老小全部指望布匹生意过活,自然不肯,双方发生争执,火谦益激动之下对这申姓布商啐了一口吐沫。
这一口吐沫,便成了火家被灭门的原因。
火煊发誓复仇。
他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哭了。
这次他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目光阴沉,面容冷峻,像腊月寒风,充满了肃杀。
是夜,火煊未眠,唯有杀人才能让他安枕。
他下床时,江都城便陷入血海腥风!
张三哥是个更夫,下培市街是他每天的必经之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张三哥大声的喊着,手上不停,在竹梆子上敲打出一慢两快,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布商申府就在下培市街,张三哥每次走到他们家门口都要声音放低,梆子轻打。
申家人做事霸道,有一次张三哥从申府门前经过,正好打更,结果把正在熟睡的申老爷吵醒了,申老爷一怒之下,就让家丁把张三哥胖揍一顿。
张三哥在床上足足趴了一个多月才下地。从那以后,他每次路过申府,都战战兢兢的。
这一日申府却十分奇怪,静的出奇,原本黑色的大门上面好像沾了什么粘稠的东西,一直在滴答作响。
张三哥把灯笼凑上近前,只一眼,他就如同见了鬼一样,惊呼着跑了开去。
“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申府大门和墙上,整整齐齐的贴着五十六张人皮!
冒着热气,滴答着鲜血的人皮!
以这一天为始,江都城每一天晚上都有人家被灭门,然后尸体被人趁热剥皮,贴在府门之上。
一连十天,每天如是,受害者达到一百三十二人。
于是,朝野震动,人人自危。廷尉属下了海捕文书,要捉拿火煊归案。
三个月之后,一身血污的火煊流窜到楚申灵鹫山区。
他太累了,这一个月他走了整整一千里地,从富庶繁华的江都城,到人烟稀少的灵鹫山。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又能够去哪。
天下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的家没有了,那个会偷偷塞给他铜板的母亲没有了,那个时时看他不顺眼却仍然爱他的父亲没有了,他们那个温暖的小家没有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火煊蜷缩在山路旁的大树下,瑟瑟发抖。
他冷,他饿,他心如死灰。
每每回想起那十天,他都情不自禁开始颤抖。
那是要抑制内心狂喜的颤抖。
他记得自己把尸体剥皮之后贴在门上,好像过年时要贴的年画。
他也记得每天在灭人满门之后,他都从尸体里选出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尸,切下大腿,细细地切片,再用竹签串起来放在火堆上慢慢烘烤,待其熟透撒上盐巴,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好像世上最绝妙的美味。
他似乎喜欢上了人肉的味道。
“爷爷你看,那边树下有一个人诶。”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指着火煊对身后的老人说。
祖孙二人似乎是周围的山民,老人褐布短衣,身后背着药篓,小姑娘梳着羊角辫,约莫七八岁模样。
小姑娘好奇地蹲在火煊身边,打量着这个满身血污的怪人。
“后生,后生?你怎么了?”采药老汉关切的问道。
火煊虚弱地已经没有力气,他缓缓道:“山...贼...”。
采药老人上前扶起火煊,检查了下他身上的伤口,见都是些皮外伤,心下放心了,问道:“后生,你叫什么?”
小姑娘也想知道,不由往火煊身边挪动了一步。
火煊鼻子里又闻到人肉的那种特有的香甜气味,不由地咽了下口水,死死盯着小姑娘,道:“我叫...穆...云...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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