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十郎有在过去有没有和别人动过手,以至于最后兵戈相见。
十郎咬着烟,将目光放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仿佛看见了什么很远的东西,眼神有些迷离。
“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想起问这个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如何都是极不自然的,其中有一些苦闷的不堪回首的东西存在。但也仅限于那短暂的瞬间,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又恢复了素有的冷静和明亮。
你勿多想,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回答。我的确没有其他含义,无非是好奇心强了一点点,促使我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马上转移话题,开始和十郎说最近哪个球队最逊,但是他似乎没有多大兴致。沉默中的他显然是在思考什么,剥离什么。我可不想总是当冷场王,于是就无奈的自说自话下去,眼睛盯着来来往往女人的大腿和裙子。
说我问起这个问题的原因,是起源于他说他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日本剑术,作为一个中国人学日本功夫,的确让我很惊讶。两个人因为体育而东拉西扯的时候无意间谈起了往事。他今年28岁,现在的他仍旧每天坚持训练。大学时代就在一家剑道馆当了教练,带过不少学生。和十郎同去办过几次事情,他冷静而条理,讲话斯斯文文,有耐性,做起事来也从不强求,分内之事做的干净漂亮,再麻烦的工作也会有条不紊的进行处理,没有皱过眉头,更不谈发牢骚了。总之,让人觉得是书生门第,怀才之子。虽说眉宇并不清秀,但也是落落大方,远非杀气腾腾的那种。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和日本刀这种杀人利器有什么瓜葛,所以才会这样问他。
我和十郎在航站楼等飞机,两个人要一起去国内的一家公司谈索赔的问题。时值六月,艳阳高照,外面热气腾腾,飞机的轮廓在滚滚的空气中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两个就躲有空调的咖啡厅里,消磨时间。似乎是到了客源的旺季,机场里人头攒动,神色各异。
“基本上一次都没有。”十郎沉默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开始练剑后就不曾有过械斗。该开始学剑术的时候就已不知被爷爷喋喋不休的灌输了多少次:绝不可以有械斗。一般人械斗无非是一通乱砍,轻重无度,伤人在所难免。但对从事专业剑术运动的人来讲那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械斗等于杀人。”
我赶紧点了点头。
“不过按原则来讲,我还是有一次违规行为的,一次。”十郎似乎是想强调什么。“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学了三四年剑术了,基础的技巧和招式已经能够应用自如。爷爷当时让我学剑也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要我有常人不具之能,借此好磨练一下我的意志。步伐,头脑,腕力,等等都比同龄人稍微高一些。况且不是我有意想要去伤人的,实在迫不得已,当时太过气愤无法自控,抄起家伙就冲了上去,打完之后方觉得后怕,浑身发抖。”
十郎之所以学日本刀术是因为他的爷爷早年在日本留学过很久的一段时间,而且在当地一家很有名的剑道馆里学了很久剑术。回国后也没有中断训练,算是文武双全。十郎父子都在老人的教导下习武,虽说开始都是迫于长辈的压迫,而到了后期也就成为了一种习惯。人一旦养成某些习惯,就会从这些习惯中得到别人得不到东西。祖孙三人各自对刀术有不同的见解,持械对峙的场景也是颇为壮观,你来我往,让人赏心悦目。十郎本抱着无所谓的心情习剑,每天放学,回来先陪爷爷练一会,然后吃饭写作业,和其他学生无意。然而几个月下来之后,他便渐渐的对这项武术着迷了。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日本剑术基本上属于“非平衡性”运动,所谓的“非平衡”就是说,即使你对阵一个剑术与你相当,但比你体重大很多的人,你是完全有胜算的,关键是你如何在瞬间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十郎从中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两位长辈的教导,自己的理解,金属触碰时的脆响,对阵时候的专心致志,收刀入鞘的释怀之感-------这些无不随着时间的推延越来越多的占领十郎的内心世界,和两位长辈练武成了一件极为让人愉悦的事情。
“我中意剑术的另外一个原因,在于它有一种真正的韵味,是那种韵味让我流连其间,不得往返。相比之下,受伤已经无足轻重了,它是一个必然的到来的事实,那时的我就能坦然的面对所有身体上的伤势。人总会有着各种各样成功或者失败,但是只要你能理解你所做事情中的那些韵味,了解那别人体验不到的感觉,即使失败也没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剑客可以常胜一辈子,无论你战胜多少人,迟早是要失败的,尽早的体验到剑术的韵味,这恐怕才是学剑的关键。日本剑术这玩意,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就是一种行为,一种选择。佩上刀,站在对手面前,往往你才会开始用生命丈量世界,发现它们出奇的美丽。可等你选择出刀的那一刻,你就要将自己沉浸入深深的水里,忘却一切,不被人看见,也看不见别人看见,耳边没有任何声音,我就一个人在那里边,用自己的年轻的思维和身体,去对在无数选择中选出最有利于你的那一个。孤独,却并不忧伤。”他说“其实选择分好多种,有的足以斩断你对现实的所有激情,也有相反的选择。为得到它,你必须先选择削光自己的血肉。但只要你坚持,你终归会进入另一个领域,就像哈利波特选择了魔法世界,进入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车站,一瞬间,世界都改变了。”
十郎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拿出一支香烟点了起来。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去回忆,”他说,“可能的话,真想一把火将其烧干净。可是忘不掉,淡然却又不可能。我发现你想忘记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你选择忘记的理由往往是不成立的,学会接受才是王道,选择接受。”说着,他吸了一口烟,淡蓝色的烟雾喷薄而出,袅袅上升。
十郎那时打的是他的同学,姓李。十郎原本就讨厌那小子,至于为什么讨厌,却又说不清楚。反正从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颇为不悦。如此明确的厌恶一个陌生人,生来还是第一次。
“那种事情每个人都是有的。”他说,“无论是谁,也无论你是做什么的,大概在一生中总会遇见几个让你从里到外都讨厌的家伙。我以为练剑这么久,这种心境应该不存在的才是,但是我想错了,就是有一种存在让你极为厌恶。反正从第一眼看见对方就不爽,更机缘的是,往往对方看你也不爽。”
“李学习很好,成绩基本上是拿第一。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有个聪明脑瓜,和李不相敌手。我所在的学校并非重点中学,但也不错,学生很多,一个班六十多人。李并非有人缘,但他成绩好,加上篮球又过硬,在众人中被大家高看一等,也受老师喜欢。他成绩好,但是又没有那么多的废话,对同学们也是通情达理,偶尔开开玩笑博大家一乐。但是我似乎看得到他背后时隐时现的一种巨大的自私和傲气,所以就相当不悦。具体让我说明为何得出此结论怕也是麻烦的事情,反正就是看的到。我本能的厌恶他散发身上那种自命不凡的气味,好比过敏的人不能容忍肮脏的环境。李由于成绩优秀,脑袋好使,老师们又宠爱,这种自命不凡的气质有些被隐藏,有些则被大家认为是气质。每当听到人们说他气质如何时,我就有点不悦,当然我从来不多嘴。”
“在所有意义上,我都和李相反。总的来说他沉默寡言,而那时的我很爱讲话,在班上也有几个死党。我也很渴望出风头,但一个人待着却又能够自得其乐。较之与同学交往,我更喜欢独自练剑,看书和打游戏,听欧美的摇滚乐,或者去楼顶吸烟。你看到了,我不帅气,但依旧找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谈了今生的第一次恋爱。成绩虽然不糟糕,却也不出色,老师和我关系很好,总是教导我用心读书。就这么个类型,那时的我早就做好了一个选择,就是要有一个张狂的青春时代。狂归狂,张扬归张扬,但是练剑这件事情,基本不为外人所知。”
“相对而言,李那小子虽然不张扬,但似乎如日中天,总之是什么好事都有他。他脑袋好使,学习好,体育好,随便主动和某人说句话,那个人便兴高采烈的贴上来,仿佛和李讲话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不错,他选择这种方式无疑是好的,因为在后来大家对他心悦诚服。他的确在当时算得上是优秀,但是我不佩服。在我看来,李那个人实在过于浅薄。的确,他的成绩和球技说明他的脑子好使,但即使你的脑子如剃刀般锋利,问题是你终归没进入自己的那个世界,没找到自我。没有必须对别人诉说的,非生活琐事的东西,完全没有。只要能够得到大家的承认,他似乎就很满足了,并为此得意洋洋。不外乎是按照电视剧里所说的好学生的样子打转,我当时就觉得他选择这样的生活很无趣,无趣。”
“我想,李似乎也隐隐约约的察觉到我对他有着某种心思,毕竟那个年纪的自己还是不能隐藏这些的,这也让他不悦。我不是好学生,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我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通过习武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中学会去选择某种方式,满足最真正的那个我。我想这种坦然而热烈的态度在他看来或许就是一种夸耀,我想正是我无言的选择生活的方式刺激到了李。”
“一天,我在篮球场上狠狠的教训了李一番。篮球我素来打的不是很好,因为我觉得那个运动要依靠队友,你不能做一个自己的皇帝。当时似乎和某个同学打了一赌注,他赌我在球场上定会输给李,赌注一个网络游戏中的装备。如果我赢了,他就把那个无偿给我。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装备收入囊中,就彻底练起篮球来。一有空就去球场投篮,三四个过人动作练的滚瓜烂熟,闭眼睛都能做。所以,突然的和别人正面对决是绝对不占下风的。”
“在场的人都颇为以外,一副吃惊的样子。李似乎也颇受打击,因为在球场上素来他是绝对的焦点人物。同学在散场的时候半开玩笑的呛了他两句,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肯定觉得自己成了笑料。不料过了几天,我的死党告诉我说李在球场上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说我赢过一场之后再也不敢和他打了,害怕他的反击。我一听直接就冒火了。本来一笑置之就好,但终归是年轻气盛,冲到球场上和他理论。”
他对此佯装不知,并且高声呵斥道,“喂,你别瞎说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说“我可犯不着给你这种人说三道四。就算你偶尔赢我一场,也别咄咄逼人嘛。”他说完之后,用力推了我一把,还道“快让开,我要打球了。”
“我当时已经很火了,再加上他这么一推,就握紧拳头一圈挥了上去。他自恃自己是练过体育的,力气比我大,迎面就跟我打了起来。他的确力气大,拳头打在我脸上,头上,生疼。后来被他一脚踹到了,才感觉到跟他打架是个错误,单纯靠拳头我是打不过他。还没等我想太清楚,他又一脚踢来,我反映没跟上,被一脚抽在脸上,顿时眼冒金星。那时也顾不得太多,随手抄起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就向着他的戳了过去,感觉他好像退后了几步。等我挣扎的站起来时,他又冲过来。我就是在那个瞬间下意识的做了一个选择,要狠狠的揍他,于是抡起长物迎面向他劈了过去,刀术的基本动作。接下来就是很响的一声声惨叫,以及钝物砸在身体上的声音。待我真正的回过神来,大概已经有十四五连斩了,他脑袋上有大口子,血黏糊糊的粘在皮肤和衣服上。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用空没的眼神看着我,估计是吓了一跳,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一瞬间就处于下风了。”在我意识到有东西在手中的时候,我已便经开始后悔刚才的选择,尽管我被揍的头晕眼花,可还是清醒的认识到,我在这次选择中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非常不利于我,是个愚蠢的决定。
“我本想向李道歉,但没有道歉。只要想到对方不是李,我想我是会好好地带着水果去登门谢罪的,可是对方是李,就怎么着也没有这门心思。我固然为自己出手而后悔,毕竟承诺过不参加任何械斗,但绝对不认为自己做了对不起李的事情。这种家伙就是需要人教训他,简直是一个祸害。可是作为我是不该动手的,因为所有的条件都对我不利。问题是已经晚了,我已经揍坏了对方。随即我扔下长物,转身而去。”
“下午李没有来上课,据说是去了医院。我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后来父亲也被叫了去,接下来就是赔钱和记过。那天我没上自习,和父亲一起回家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做什么都无法安心,听音乐也好,看书也好,全都做不来。脑袋里一遍遍的重放球场上的那一幕,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心想平时的自己是多么开心和快乐的一个人,但却被李这个小子搞得如此狼狈,越想越恨得咬牙切齿。”
“李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采取无视我的态度,好像我压根不存在。考试依旧第一,篮球依旧很好。而我再也没心思去琢磨其他的事情,不再那么狂野,整个人似乎安静了很多。这样,学习上中规中矩,消灭了不及格,剩下的时间就一心一意的去练剑。结果,一个学期下来,我的剑术有了非常大的提升。已经能够和父亲缠斗十几个回合而阵脚不乱,这使我分外的高兴。每天晚上在睡觉之前我都要静静想想新的招数,以及出刀的技巧,不厌其烦。”
“初二转瞬即逝,初三未到。暑假的悠闲让我真正的放松了,我不必再同李见面,我想李大概也是如此。我以为不快乐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而远去,但是我这次又做错了一个选择,就是轻敌,事情并不简单。李时刻再准备报复我,因为自尊心强烈的人往往报复心也很强,李更不例外了,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就放过我。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将我绊倒在地的决定性时机。”
“那年冬天,坏事一件接一件的开始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素来健康的爷爷突然住院,家里一团乱。我数学和英语念的很差,期中期末考试都亮了红灯,父母焦急的找了老师给我补习,每夜熬得焦头烂额。女朋友也看我不顺眼,将我冷落在一旁。朋友们也都在忙自己的学业,彼此间不再有那么多的往来。每次和李对视,心里都别扭的要命。因为感觉以前那种沉甸甸的坏情绪似乎重新回到了脑子里,不吉利的感觉油然而生。”
说到这里,十郎点燃了第二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像被充能的灯泡,放出红红的光线。
“尽管我过得很不顺利,但第一学期总算是熬了过来。李一如既往的优秀,甚至更棒,牢牢地控制成绩上的优势,在班里也更得人心,对某些人出奇的好,其中就有我的一个死党。总之李这小子再尽可能的扩大他的影响范围,利用他惯用的那套手段将周围的人团结的好好的。但是却避免和我有任何接触和交锋,看着他在教室里越来越炙手可热,我的确很没无奈,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当初我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只能承担了。”
“寒假到了,作为初中最后一个寒假,清闲的日子也就到头了。爷爷病的越来越重,父亲和母亲轮流到医院照看老人,家庭教师隔天来给我补课,留下做不完的作业。又是为爷爷看病又是请老师,家里的开销一下子上升了很多,为此父母更是操劳,心情难免糟糕,我的差成绩往往就成了两个大人的火力集中点。也再没人陪我练剑,一整个假期我都是独自练习,出刀,连斩,收刀。那段时间中,我越来越感受到真正的孤独,没有同伴,面对无止尽的作业,家长的训斥,以及繁杂的家庭生活,练剑成为了我释放自己的唯一方式。我开始在雪夜里光着脚,赤裸着上身练剑,悄悄的用爷爷的刀。如果没有这些,我想自己不知道会有多么孤独和寂寞,现在想来都不寒而栗。”
初春开学,学校出了一件事,有人参与械斗而将对方弄成了重伤,而伤人者似乎就在我们这个年级里。受伤者找到了学校,学校从上到下都对此事极为的关注,训导主任召集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开会,要求我们严格管教自己,并且提供任何可能的线索帮助学校查办此事。再往下就是班主任出场了。她也知道此事严重性,说道:如果班里的同学有人确切的和此事有关,最好自己坦白出来,被学校查出可不是好事。大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对此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四处都是暴利电影和书籍,大街上的小混混那么多,我们学校的也不少,打架动刀子也不是不可能。再过半年就毕业了,我何必去关心那个?还是好好做我的事情比较好。那时一天到晚都是考试,我就想都没再想这些,专心应付数学和英语。
不料几天之后,我察觉到班上的气氛怪怪的,大家对我似乎都是冷眉冷眼,分外陌生。连几个死党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假惺惺冷冰冰。起初我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不少人不悦,或者大家被考试逼得神经兮兮。但一天的数学课上,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出去,训导主任就站在她的身边,一脸严肃的盯着我。训导主任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问我是不是在练剑,我说是的,但这并不违反校规。又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练的,我说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老师问我和李发生械斗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因为这不能说谎,我是被记过的人。老师说那你已经练剑很久了?我点了点头。我解释说自己仅仅是习武锻炼身体,没有害人之心。但老师似乎听不进入,直接问我可否参加了这次的械斗,是不是将人弄伤了。我大吃一惊,一整个假期我都家里,很少出去。我回答说怎么可能呢,上一个处分我还没摘掉,难不成要再搞一个,让自己没法毕业?
训导主任阴着脸,对我讲:已经明确查出是我们年级的人所为,伤者还说那个人似乎练过武功,起手收招相当了得。不仅仅是他,他们几个人都被弄伤了。若是有什么隐情,最好还是坦白出来,这样事情解决的稳妥些。否则就要有警察介入,那就不大好看了。你明白?
我明白了,肯定是李插了进来。李十分巧妙地拿械斗做了文章。我想他也并未说谎。他大概是从我的死党那里听到过我在练剑,这些事他们是有所耳闻的,并且再结合当时他与我干架的场景,谁也大概能猜出一二。接下来的就好办了,既然学校都说是械斗高手,那他一来一去,顺水推舟,说曾经和我打架时被我用东西痛揍一顿,我变成了重点的调查对象。怕是在和老师交谈的过程中,添油加醋之类的形容颇多….但却又说的极为平淡和坦然,仿佛同学间的小打小闹,好像普通打架一般,最后形成一种无法让老师不怀疑我的气氛。这就是他的招数。我非常明白。
老师认定我是可疑分子。我想很多人都觉得武者有攻击癖,练剑的或多或少也有一些不良之处,况且我原先就很张狂。三天后我和我父亲被警察请了去。不用说,这对我是个极为大的打击,因为事情无任何根据,毫无证据,不过是谣言而已。班上几乎谁都不肯相信我,死党们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眼神盯着我看,对此我十分伤心,懊恼。警察简单的询问了几句,我说我一整个假期都在家里憋着。负责问话的警察说他听说我参加了械斗,我说这是谎话,有人存心想要散布这种压根不存在的流言蜚语。看我一脸苦相,警察们笑了笑,和我爸爸谈了谈,就放我们走了,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不过是因为听到传言而例行公事罢了。
而最让我尴尬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我被警察叫去问话的事情竟然在学校传开了,这本应该是保密的才对。总之,这似乎让众人对我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大概都以为被警察叫去就意味着对方已经有相当证据。那情形之下,每个人都相信,我就是个打架动刀子的家伙。
至于李在我消失的情况下做了些什么,煞有介事说了什么话,我不得而知,尽管我一直非常想知道。肯定的是他的话一定非同小可,反正班里再也没人愿意和我讲话了。就像所有人都达成一种默契,对我采取近似乎完全的沉默或者漠视。即使有非常非常重要的通知,也是几个死党冷不丁的塞几句话给我,然后赶紧离去。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与李在半年前对我采取的态度丝毫不差。
不光是本班的同学,老师们似乎也不喜欢我了。唯有考试和交作业的时候点点我的名字,想回答问题成了门都没有的事情。最可气的是在学校的大型活动中,比如运动会什么的。任何比赛事项都将我排除在外,没人想到我能跑能跳,老师们宁可用一些体制弱的人也绝不换我上手。我只能默默上学,默默看书,默默记住听不懂问题,日复一日。这真的很痛苦。两三个星期过去后,我渐渐没了上学的兴致,也不再想听音乐,回家后就关灯躺在屋里,无论父母说什么。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不愉快的画面,偶尔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还没睡深,闹表就响起来,听着极为刺耳。
与此同时,爷爷没能熬过来,离开我们一家人走了。父亲变得很憔悴,再也不碰剑了。我也再不去触碰利器,任它们蒙上灰尘和蛛网。妈妈很担心我,却又做不了什么。因为我面对真正问题不在父母,而在于每天学校的那十多个小时的被忽视。即使讲出来,他们也不能做什么。更何况父亲难过的很,妈妈要花更多的时间陪陪他。
我在漆黑的卧室里躺着,很久,一动不动,也不想动弹。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各种画面,其中最多就是拿着开刃的日本刀将李砍得四分五裂。趁他晚上走夜路回家之际,一剑将他的腿刺伤,使其不能移动,然后左一刀右一刀的折磨他,骂他是人渣,折磨他个生不如死。对方哭泣也好求饶也罢,反正就是一刀刀的砍他,直到他被剁成肉块。不料想着想着,心情竟然变得不快起来。我意识到这样做是完全没有用的,只是一静下来,李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我便提刀上去砍他,欲罢不能。这样疯狂的想象让我有点害怕,我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一刀将他刺死。
我想要改变眼前的事实,在大家面前证明自己问心无愧,让警察来说明我的确没做伤人之事。如果谁要怀疑我,那他就必须拿出证据,否则就别这样惩罚我。可是即使我这样做了,大家也不会像从前那么信任我和喜欢我。而且说老实话,我也没能力让警察来,让所有人都听我的自白。如果那样做了,就约等于我告诉大家,我承受不住了,你们可怜可怜吧。李的计划也就完美的实现了。我可不是个让人轻易就能战胜的家伙。
但如果不这样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因为我不可能一刀把李给挑了,又无法说服大家。于是我突然间开始期待毕业,开始期待各种大型的考试。每次考试都意味着我和毕业更近了一步,等所有的考试卷都做完了,我也就真正的离开这里了。但细细数来,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我能撑六个月么?仅仅几个星期我就已经痛苦难耐了,六个月是何其之多。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就用刻刀将日历上的数字一刀刀刮烂,不住的安慰自己,一天能过去,一个星期也能过去。或许再过几日我就真的要被压垮了。假如在没有那天的学校的学生集会上和李不期而遇,我真有可能就被击败了。现在想起来仍然十分难过:我的神经曾经在那个年岁就几乎到了被碾碎的地步。
我终于回到这个现实世界是在事发后一个月之后,学校突然召开学生会议,男生们被老师们集中起来搬东西。我和李以及另外两个男生被分到了一组,四个人抬一张大桌子,每个人都不能松懈。我和李两个人对角,四目相对,彼此都注视着对方。我想那时的我脸色肯定够难看,睡不好觉,浮想联翩快到精神失控。李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嘴角似乎在微微抽动,脸上泛起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怎么样啊,感觉舒服吗?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在背后搞的鬼,李也明白我不傻。我们死死的对着对方,瞪了好一阵。但是在看他眼睛的时间中,我似乎酝酿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这是我从前一直没有感觉到的。当然,我依旧愤怒的想宰了他。然而在那个时候,我所感觉的,与其说是一种气愤和恼怒,倒不如说是近乎于悲哀和同情,甚至是怜悯的复杂感受。难道这小子因为那么一点点事情就想把我整个青春都葬送掉?他就因为这么一点点的事我便会服软,他便心满意足,欢天喜地继续着自己那所谓的生活?他竟然选择这种方式来营造生活。我不由得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哀,我在为我伤害他人的选择而负责,他却在为他的害人行进而自得其乐。我想,这小子恐怕永远都无法正的理解到选择与承受之后的光荣了,也永远不能体会到其中的痛苦和喜悦。某种人是无可救药的变成了一种符号化的事物,永远的选择那些曾出现在他人选择中的符号,唯独没有能力选择一个真正的自己。我不想说我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我想说的是据不具备真正理解选择这个含义的能力。但是他连这个都没有,因为我们要通过真正的选择去得到不属于凡世的一些东西,而他终究在追求庸俗的徒有其表,哪怕他耀眼一些,再向周围人炫耀自己的胜利,那其中也终究是空无一物。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开始静静凝视李的眼睛和嘴唇。已经不想再拿刀去砍他了,关于他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那一个我对自己竟然都产生了吃惊的感觉。我打定主意,再忍受这半年,也是完全没问题的。我还有能够自豪的选择留下。不能让这个空无一物的小子将我轻易地击败-------我清楚的想到。
我开始以这样的眼神李的面孔上游走,然后再次盯住他的眼睛。估计李也感觉我的眼神有所改变,所以便和我对视,谁的眼神涣散即意味着这一刻他失败了。我们谁都没再移开过眼睛,尽管路上磕磕绊绊。不过最后李的眼睛突然颤抖了,嘴角抽搐了一下。虽说微乎其微,但我清楚的看在眼里。长期练剑,对对手的眼神和表情尤为敏感。那是握着利剑却觉得对手无懈可击的剑客脸上特有的表情。本人以为吓到了对手,实际没有。自以为自身胜券在握,但却已经感到慌张。心绪混乱,再锋利的剑也不过如此------李当时便是这样的眼神和神色。他恐怕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什么不对头了,却又不知其故。
我以此为反击点,重振旗鼓杀了回去。不再每天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好好吃饭,专心念书,将刀擦的雪亮,夜夜呼呼大睡。我既然选择了要坚持下去,就必须从中得到世俗坚持以外的东西。倒不是说要超过李,而是不能在我已经构成的局面中再继续的沉沦。我就这样的忍耐了小半年,跟谁也不开口。自己没错,错的是大家------我这样鼓励自己。每天挺胸上学,挺胸回家,玩自己想玩的,听欧美摇滚界的明星唱片。从初中毕业之后,我去了一个城市另一头的高中,因为我早就不想再和这里的人有所瓜葛。
话毕,十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递上一支烟给他,他犹豫的接过去,点着了。
“有了这次刻骨铭心的体验,人便从里到外的蜕变起来。”他喷出一口烟,“既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方面。好的方面是,自此之后,我成了相当富有忍耐力的一个人。较之那半年被遗弃的滋味,后来经历的窘境似乎都是弹指灰飞,不值一提。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艰难就挺过去了,对周围人遭受的伤痛和苦楚也更敏锐,更容易进入他人的情感区域。我想这是极为有利的一方面。通过这种特质,我在工作上能够有条不紊实施各种手段和计划,并且也交了几个合得来伙伴。可不利之处在于,从那次以后,我选择了再也不去完全的相信周围的人。这不能说是大家有问题,而是我自己很私人的一个决定。我有女朋友,有哥们,我们建立很好的友情,爱情,而一旦再有什么出现,就像李那样的人渣打入其中,这些也照样会瞬间的土崩瓦解。如果真那样,有人陪我渡过难关自然是好事,没人陪我我也不慌不忙。这种坏事是没有预兆的,我要时刻做好准备,我每天早晨都要这样告诫自己。或许一会就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不是六个月而是六年,谁都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自己能忍受多少也是未知。想到这里,我时常极为极为的恐惧,夜里甚至会一跃而起,如果女友在身边,我就叫醒她,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她不在,我就紧紧地握着爷爷那把日本刀,一坐到天亮。”
十郎就此打住,将剩下的烟抽完,静静地凝视着跑道上一飞冲天的音色大鸟。空气也好,声音也好,色彩也好,似乎都被他吸进了眼睛里,填补那块深深的沟壑。
“我不怕李那样的人。像他那样的人,在哪都会出现,我早就想明白了。碰见那种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选择避开,总之就是各种形式的逃跑,这就是我的选择。并没有多难,那种人你很容易看出来,同时我也明白那种人在俗世之中的确是有手段的,俯身窥伺时机的能力,在人群之中的影响力,准确捕捉机会的能力,对群体的煽动性和带领性---------这的确不是平常人所能够具备的。尽管我仍旧认为这种选择中空无一物,但这也是一种能力。”
“不过真正让我产生恐惧的,是那些所谓的良民,就像我曾经的同学和死党。那些毫无选择性和理性的全盘接受李那类人说法的人,那些不主动选择也不主动的去洞悉选择背后意义的人,单纯的一味接受被人选择后而推广的答案。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自己这种行为背后是否会无所谓却又致命的伤害了某个个体,他们也完全没有意识选择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些人真的很可怕。我半夜常常会梦见这些人,即使清醒,眼前也会浮现这样的画面。他们选择接受一切,而这一切又并非是他们真真正正的选择。我即使有刀,有剑术,又能渡过几日呢?”
说着,十郎将烟碾灭。谈话到此结束,他闭着眼睛靠在椅子背上,面色疲惫。
“时间还有一些,你要不要说说你的故事?”稍顷,他说道。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