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烟雨常将情绪朦胧化,滴答滴答的雨声中,王初桐已经差不多快忘了,曾喜欢的那个女孩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她出嫁时披着红装,只记得她从前一声一声地叫自己小秀才。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屋内的黑暗,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黑暗他依旧能看到她的脸,看到她笑起来的模样。
窗外的雨点依旧密集地敲打着屋檐,这样的雨,就是如此的凌乱而急促,仿佛对夜色有着深切浓烈的不满,又好似只是单纯的为搅人清梦,让人睡也睡得不安宁。
王初桐沉重地叹着气,翻身从床上坐起,他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抹黑点亮了床头的油灯。
夜雨难寐,他试着摸出书来,翻开书卷,费力地盯着上面的蝇头小字,窗外的风不合时宜地钻进来,吹得灯火明灭,王初桐无奈关上了书,抬头望向窗外。
这样的环境给他一种恍惚的时间交错感,他偶尔看到六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偶尔看到她又独自一人撑着伞走远,他努力地探出手想要追上去,手一伸却刚好搅乱了幻觉。
“小秀才……小秀才……呵,多傻的小秀才啊……”
清脆的、好似铜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渐渐的,渐渐地把雨声都盖过。
(二)
小于扬最在乎的就是六姑娘了。
那个眼睛大大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她家住在几百米外的巷子里,对于小于扬来说,那样的路要走好远好远,穿过一条蜿蜒的小路,拐过那座窄窄的石桥,踏过三十一块长长的青石板,跳过七个深深的水坑,才看得到她家那青色的大门。
可小于扬从来都不害怕这遥远的路程,起初他一个人第一次走上这条路时,心中确实带着几分忐忑,可当他终于看到六娘家的大门,第一次敲开六娘家的门,那个女孩从门里探出头来,傻呵呵地对自己笑起来时,他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一瞬间化作了温暖的春风,吹得他的心里痒痒的,也暖暖的,像是花儿盛放在心中。
从此以后他总是面带欣喜,健步如飞地跑在这条路上,而六姑娘每次也总是心有灵犀一般在那里等着他,他只需要轻轻敲三下门,六姑娘便会从门里探出头来,而后一把把自己拉过去,两人站在狭窄的门沿上说话,近得随便一点大的动作便会碰到她的手或者碰到她的脸,还有,闻到她身上栀子花般的香气。
那时候的他还小,尚且不懂什么叫喜欢,只是很喜欢跟六娘待在一起的感觉,以至于他生活中每发现什么惊奇的小事,他都要跑过去跟六娘讲。
有一天先生教了他们一首诗,是王惟的《相思》。
这么简单的一首诗,他甚至在课上便背下来了。
回到家后,小于扬看到母亲在做饭,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盯着看,这时,他在碗里看到一种神奇的东西,红豆,是红豆!是王惟诗里的红豆。
那首诗怎么背来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惊奇于自己的发现,偷偷地拿了一颗红豆,兴高采烈地跑去给六娘看。
“六娘,六娘,你看啊,是红豆啊,王惟诗里的红豆啊。”
“切,我当是什么稀奇玩意,那么,你会背这首诗吗?”
“怎地,怎地不会。”
小于扬得意满满地说到,迈开步子做出背书态势,却又听见六姑娘笑吟吟地说了一句,背不出来打手心哦。
小于扬偷偷看了一眼她摆出来的手,白皙的手手指修长,要是拉上去,一定很柔软。
他装模做样的背了两句,却故意卡在最后一句。
六姑娘坏笑着凑上前来,让他伸出手来,小于扬幻想着那柔软的触感,有些晃神,竟一脚踩空了门沿,险些跌落下去。
“你小心点啊,小秀才。”
六姑娘及时地一把抓住了他,他的心忽然砰砰砰地跳得飞快,他能感受得到,透过薄薄的衣袖,她手中的温度,他能闻得到,再一次传来的,她身上的幽香。
正当他窘迫紧张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应付,身后忽然传来母亲呼喊他的声音。
“桐儿,吃饭了。”
“好嘞。”
他高声地应道,如获救星一般,挣开了六姑娘的手。
“我娘亲叫我回家吃饭了。”
他冲着六姑娘笑道,而后拨开她的手,将那颗红豆塞到了她的手中。
随后他头也不回的跑开了,手指上却还残留着六姑娘的温度。
“喂,小秀才,你的伞。”
此时六娘又开始呼喊他,他只能尴尬地转过身去,埋着头拿回自己的伞,而后又一次低着头跑开了。
六娘始终没能看到,他那已经涨得如柿子般通红的脸。
他也来不及看见,六娘攥着他给的红豆,一个人倚着门傻笑。
第二天,学堂里,先生组织同学们一起背诵昨天那首相思,他也跟着大声地背了起来,可背着背着,却又忍不住想起了六娘,想起了昨天那一幕一幕。
然而那些场景却在先生的一声厉喝之中尽数破碎了,他才刚抬起手,先生重重的板子便砸到了他手心里。
他带着满脸的委屈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在六姑娘家门口看到她正在等自己。
“小秀才,过来过来,我也给你个好东西。”
六姑娘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小于扬好奇地走过去,便见她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红豆粥来。
“怎么样,想不想吃。”
六娘抬着粥,得意地问道,小于扬却皱起了眉头。
“你把我给你的红豆煮了啊。”
“是又怎样,本姑娘好心给你煮粥,你到底喝不喝?”
六姑娘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看起来有些生气。
“喝喝喝,我喝。”
架不住红豆粥的香气,小于扬伸出手就要去接。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的手心刚被先生打过,碰到了微烫的碗,他险些把粥撒了。
“怎么了,小秀才,先生又打你手心了?”
六姑娘慌乱地接住了碗,又抓着他的手,心疼地看着那片红肿。
“得得得,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喂你吧。”
六姑娘站了起来,温柔地为自己盛粥,又小心翼翼地递到自己嘴边。
小于扬看着这个样子的六姑娘,心头暖暖的,手心的疼痛瞬间荡然无存。
红豆粥真甜啊,就像六娘一样。
(三)
南方绵长的雨季过去了一个一个,小于扬欢乐的童年时光也随着石桥上的水流缓缓飘远。
每一个清晨和晚上,他都在用功的读书,因为母亲和他说,六姑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如果想要娶她,就必须考上功名才可以。
带着这样的念头,于扬每一天都在咬着牙齿和那一个个晦涩的汉字作对着,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够高中归来,而后便能迎娶他心心念念的六姑娘了。
同样,小镇的另一头,六姑娘也在满怀期待的等着这一天。
时光同样剥去了她的浑身稚气,如今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是那种走在街上会引得无数青年驻足回眸,求亲的人都快要踏破门槛那种大美人啊。
可是她始终在等她的小秀才,那个从她八岁就认识,一直青梅竹马陪着她长大的小秀才啊。
待字闺中的闲暇时光,她每天以红线刺绣,绣出一块一块的锦帕,送去给她的小秀才哥哥。
再过几天,便是他第一次入省考试的时间了,她不眠不休地绣出了一块锦绣山河图,上面那只高飞的大鹏鸟,便代表着她对他的信心。
可当她打算将之送去给他时,却被母亲拦住了去路,母亲问她要往哪里去,她只能谎称想去街上逛逛,因为在她十六岁那年,母亲便不允许她和于扬相见了。
不相信的母亲执意跟上了她,熙熙攘攘的街上,她见小秀才独自撑着伞走来,眉间绽放出笑意,然而母亲却冷眼暗示着她,用力地拽着她的衣袖,不让她同于扬接触。
她暗淡地低下了头,于扬也看到了她身边的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干净,只能低着头快步从她们身边走过。
交错那一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一个浅浅的笑容便能让他们瞬间领会对方的意思。
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就这样于扬第一次踏上了入省的船,他满怀信心的参加科举,甚至已想到了未来他们两个人的种种生活。
然而造化弄人,这一次考试,他遗憾的落选了。
落选第一次,落选第二次,落选第三次,接连三次考试,仿佛上天在有意的作弄与他。
如此带来的恶劣后果便是,六姑娘的年华终于再经不起消耗,她再也不能继续等于扬了,她的母亲已与当地的一方豪绅谈好,要将六姑娘许配给他的大儿子。
虽是门当户对,却无奈那儿郎生性纨绔不羁,六娘嫁过去的命运,可想而知。
可就好像桥边流水无法改变其方向,于扬再挣扎,也改变不了命运的走向。
订婚那天小镇中熙熙攘攘,人们簇拥着丰厚的彩礼队走进六娘家中,点点滴滴的小雨打湿了地板,却改变不了整个镇中热闹的氛围。
于扬站在鞭炮的满地残骸上,看到了热闹背后的,凋零和凄凉。
他长久的倚靠在六娘家门前,却迟迟,迟迟不敢再敲门。
终是因为自己的不堪和无能,错失了年少时最喜欢的人。
他最后黯然离去,没发出半点声音,仿佛自己从未来过一般,却不知门背后的六娘,已哭得心肺俱裂。
六娘人生中最后的一幅刺绣,绣的是南国春意,却在绣的过程中不幸扎到了手,猩红的血滴落在锦帕上,看起来刺目惊心,她后来在血迹的位置绣了一颗红豆,而后在结婚的前一天,托人把这幅刺绣送到了于扬手中。
当夜,于扬家灯火彻夜不绝。
翌日,六姑娘大婚,镇里镇外都显得尤为热闹,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跑去凑热闹了。
然独少了于扬一家,却也是无关紧要,毫不影响。
小桥流水潺潺流淌,南国梅雨尚在飘扬。
世间不过又少了一对相爱的人,浑然无足轻重。
(四)
某年某月某天,于扬再回到这镇中来。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落选了。
他空将年华蹉跎,看着母亲渐渐老去,那强差人意的成绩,却依旧未曾改变。
可他却总不放弃,心中憋着一股劲,已无关功名成就,就想看一看,自己高中那一天,是什么样子。
是否也如当年新郎那般威风,是否也如年少渴望那样。
这一天他走在镇子上,偶然间看到街边有卖红豆簪子,看着那颗晶莹小巧的红豆,铺天的往事忽然滚滚而来。
却听闻街边有人议论纷纷,说起镇东大户家中世子挥霍无度,早于前月便将所有家产挥霍一空,自己也被讨债之人打死了,可怜昔日镇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六娘,因此潦倒飘零,不知流落何处栖身。
于扬再听见昔时牵连的名字,心中忽如雷击,他狂奔而至六娘家中,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一个弱女子,离了家庭,该以何谋生。
他开始满世界的找寻六娘,然江南浩大无际,又如何才能找到。
命运弄人,苦寻多年无果的于扬,在人生已逝去三分之二岁月的那年,他终于考进了仕途。
那年他四十八岁。
唯一陪伴他多年的母亲,早在八年前便凋零在了某场风雨中。
他终于,终于成功了,却是离他十八岁那个梦想,相隔了三十年。
原来,中举的滋味,并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好。
年过半百的他,穿起精致的官服,一点都不风光。
可是,心中的那层遗憾,好像终于在那块红榜揭下之后,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为官之后的于扬,更习惯别人叫他王初桐,事实上人们都叫他王大人,他甚至都快忘了,那声清脆的,如铜铃一般的“小秀才,小秀才……”那个女孩,过了这么多年,应该也和母亲一样,被埋在风雨里了吧。
为官以后的于扬,离开了江南,去了山东,去了济南,总之他已经厌倦了南方的梅雨天气,淅淅沥沥的,好像怎么也不会停,而那窸窣的雨声,总令人想起往事来。
为官以后的于扬,终于也成了家,有了贤惠的妻子,再不似从前那样孤身一人了。
可是,苍老已剥去了他的所有热情,他和夫人的关系并不好。
嘉庆四年,王初桐致仕还乡,隐居方泰,著书立说,生活平静,心无波澜。
某日王初桐行舟于槎水之上,忽闻岸边传来簌簌琴声,琴声婉转而熟悉。
他久无波澜的心忽然荡起了一丝水纹,他令船夫靠岸,孤身闯入河滨小屋内,果然见到了期望中的那个女孩。
只是,女孩已经算不得女孩了,时光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眉间发间也染上了霜雪。
无数年后的重逢与相见,两个老人遥遥对望,眸中皆闪现泪花。
听得她讲述这些年的经历,当初丈夫暴死家室衰败,她无奈只身一人天涯漂泊,身无长物只能入勾栏卖艺,再过些许岁月更是堕入风月洪流之中,攒够了积蓄她匆匆逃离那处烟花之地,于水边定居,孤身一人,读书看景,清闲自在也走过了这许多年。
命运注定,他不再是那个天真稚嫩的小秀才了,她也不再是那个年轻爱笑的六姑娘了,他已有了家室,身边儿女成群,还是无法在一起。
可是啊,可是啊,他这么多年来,就只是想再听她叫自己一声小秀才而已,他只是还想再喝一次她煮的红豆粥而已。
当年年幼不懂相思,再看红豆已是岁月蹉跎。
从未懂相思,却已陷入相思。
当他在四十年后的六娘家中再一次看到他四十年前送的那颗红豆时,那些年少的,汹涌的遗憾忽然间滚滚而来,冲击着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的心灵。
可是,当他走出那间屋子,看着远远山月高挂河岸,那一刻,他无比平静。
六娘本名陈湘萍,为名门之女,自幼与近邻王初桐青梅竹马。后陈父母嫌王家贫,将六娘许给一富家纨绔子。
自此王初桐发奋攻读,多次参加乡试,无奈屡试不中。后来清廷平小金川之乱,皇帝特开科招试,年四十八的王初桐一举中士,名列二等。
中士之后,王初桐被授予四库群书馆的眷录官,后又在山东为官,继任宁海州同知。在其为官期间政简刑清,颇得民心。后在济南任上,深受山东巡抚伊江阿赏识,大学士阮元称他为“江左人才渊第一,济南名师更无双”。
此时,王初桐已成家,夫人贤惠,但因其心中长念六娘,故与夫人情淡意薄。嘉庆四年,王初桐致仕还乡,隐居方泰,著书立说。
再说六娘,因丈夫放浪无检,很快把家产挥霍殆尽。无奈之下,六娘只得屈身于“勾栏”,卖唱卖笑不卖身,再后来就成卖身不卖艺。数年之后,有些许积蓄,她便离开烟花之地,独居槎水边,读书看景,清静自在。
当时方泰与南翔相距不远,一次,王初桐行舟于槎水之上,忽闻熟悉的琴声(六娘自小便弹的一手好参琴),即命船夫靠岸入河浜屋内,果不然是六娘。两人见面一番苦诉之后,免不了唏嘘不已。
至此,六娘仍孑然一身,而王初桐早已儿女成群,两人再结夫妻已无可能,于是两人便以兄妹相称。
自此之后王便暗中资助六娘银两,常来常往,谈文论诗,对闲人议论全不在乎。六娘为报答王初桐的厚恩,自画一幅像赠与王,画上写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题词,此为唐诗人杜甫《佳人》的诗句,意指佳人孤高、绝世独立的意思。
王初桐在上面署上四字--“绝代佳人”,成为一幅珠联璧合之作。当时嘉定的文人圈中,有许多人都看到这幅画,有同情者纷纷在上面作诗题词,其中没有一句指责初桐和六娘。这幅画一直流传到京师。京师也有许多文人雅士看到过这幅画,他们都为六娘的美貌和才华倾倒,也为王、陈的这场爱情悲剧唏嘘。
——毛大瀛《戏欧居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