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她是将军府的大小姐。比我大三岁。
我是五十名少年选拔者中的一员。
拔得头筹,有机会成为她的暗卫。
师父说,尽力而为。而我竭尽全力,摇摇欲坠,伤痕累累,在五十晋三十,三十晋十,十晋一三场绝杀乱斗中勉强活了下来。最后那场十晋一,是在将军府私设的暗牢里。当我满身是血的走出那间嗜血的牢房才发现,她就坐在太师椅上,在不远处的牢门口看着这一切。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疼吗?
不是温柔体恤不是眉目含情,而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
她递给我一绢紫色的丝帕,没等我说话,便起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我便是她专属的暗卫。那绢丝帕,我也没舍得用来擦拭污血,被我贴身藏着。我是自主选择来到她的身边做她贴身近卫的,代价就是一人掌管一户内院。因为众人得知将军偏倚,无人愿来。
师父告诉我说,她是被当做帝后培养的。教我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我应了,将那绢丝帕藏得更深,再也没拿出来。
三年间,大大小小的风波不断。为了她的安全,我无一刻怠懒。除了保护主子,他人的生死一概与我无关。身为暗卫的职责之一便是不能见主子,要在暗中保护,更不能暴露自己。所以今天应该算是三年来我第三次见她,不过好在这次有进步,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她扇了我一巴掌。
师父没告诉过我,女孩子月事时是会痛到哀嚎的。我闯进房间时,她正衣衫不整地在床上打滚。我什么也没看见,余光里只有一抹白玉香肩。以及五官长开比之前美艳动人的脸。
自那之后,每月如期,便能听到哀嚎,但不知是否我上次鲁莽的缘故,次月后的哀嚎都隐忍呜咽。我向师母讨来了一包草药,献宝似的想要偷偷放在她的房门口,却被师傅以窥探主子隐私且擅离职守为由揍了一顿。
这一揍倒也不打紧,毕竟师傅疼我不会下狠手。不过逃脱间却让我发现,师傅似乎跑不过我了。
师父对着树上的我,用内力振波向我密吼,看来你轻功长进了不少啊翅膀硬了。我信了。毕竟师父说我是习武的奇才,自小便经络通盈,更何况这三年如影随形,鞋都磨破了不知多少双了,若是没有长进,可怎么保护好她。
师父说接下来他要去南面执行秘密任务去了,可能三年五载都不能再见面,叮嘱我勤修苦炼,等他回来还要考我,若是退后了,定是有好果子吃。我接住师父打过来的果子,啃咬了一口。真甜,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师父分别。
又过了一年。这一年倒比往常冷清。幺蛾子很少出,周围风吹草动也都收敛了很多。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我不再受伤,移形换影也渐入佳境。这一年,皇帝下令,三年后,将军府大小姐与太子完婚。从前的传闻如今变成了现实,再虎视眈眈也不敢顶风作案。我由贴身暗卫擢升为大千金内院统领——统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保护她,不过从暗卫变成明卫,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见她了。
已经很久没听她哀嚎呜咽了。或许是师娘给的草药管用?吃了就不再疼了?我从没跟她说过话,也不知如何开口,她也从没跟我说过话,除了第一句疼吗。虽然我的职责不是陪她唠嗑,她的安全才是我唯一的使命,但是自从今年开春之后,每次开窗都能见她,细眉不展,朱唇紧闭。纵我这么多年只看过她和师娘两个女人,也是知道,她这样子并不是开心的表现。可我自己实在解不开她为什么不开心这个难题,也不能擅离职守回去问师娘,只能挂在树上干着急。
树叶被春风摇醒,当我第不知道多少次爬上那棵满是嫩芽的老树,我透过窗子看不见她了,却能感觉有气息越来越近。当我移形换影迫上那人命门才看清来人是她,收手很迅猛,但也刮掉了她左鬓上的一颗珠饰。我登时单膝屈地,手承珠饰,跪求谅解。她却跟我说了第二句话:
树上好玩吗?
我困惑仰面看她,这次虽仍面无波澜,但是眼睛里却有质询的好奇。我登时红了脸,因着她这注视,也因着我上树的原因。
又是我还未开口,她便说,在家里父亲是不会允许我做这么出格的事情的,带我出去吧,到后山的林子里散散心,我也想见见树上的世界。
话多到,我几度哽咽,不知道该回什么,愣愣的只好重重地点头。珠饰还在我手里,一开始是她忘了取回去,后来是我不想还回去。
几层通报过后,她和我一前一后得进入了后山。这是我第一次来,我警惕地查阅每一处细节,这是我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陌生的环境,总要先摸清最近的最安全的庇护路线。
穿过竹林里的小石子路,我们来到一片宽阔的野地。青草拘束的在地上一丛一丛得卧着,看得出有人经年累月得打理。我已经忽视她很久了,虽然查阅细节的间隙都有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好好看她多几眼。所以当我形成最佳路线的时候,我坦率地望向她。
我很美么?她好像一直平静地看着我等我看她然后问我。
我点点头。
你是不会说话吗?
啊,不是。会说,我挠挠头,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美,还是不美?她还是之前的表情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有些毛毛的。说出口的美,也像是被胁迫说出的。
她唇角微动。你有那么怕我吗?
没,没有。她刚才是笑了吗?我在心里感叹,哇。
她唇角勾起,霎时间清晨穿过竹林的光都在她背后晕染开来了。
你还是先带我去树上领略一番吧。
她将手递给我,我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几步就把她带到树上。
俯瞰下是风起云涌的绿波,我俩所站之处,秀于林风也摧。
仰头上是云卷云舒的天空,群鸟经过,我尽力扎稳脚跟,勉强撑住,她没有受惊,却明显站不稳。
小心!
不知该感谢那阵疾风还是该感谢那途径的群鸟,我得偿所愿将她揽在怀里,她似乎并不讶异。
再快点儿。
怀里的她冷不防说了一句。
我应声落在枝干上。圈在细腰上的左小臂明显被小手紧紧攥着。低头只看见根根抖动的睫毛。于是,稍作停留便又腾起。
风从她发间吹过,温度却点燃了我的指尖。
在几次连跳之后,她依偎得越来越近,耳边的风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脉浪涌和心脏起搏的喧嚣,感觉耳朵在烧。
当我意识到脚下无枝可踏的时候,已经离后山规整修葺的竹林很远很远了。我既羞赧又兴奋,寻空地下落,将她从怀里放下,低头请示训话。
怎么不飞了?
我闻声抬头。
她疑惑地看向我,又惊喜地从我身旁经过。
我旋即起身跟上,深谷中正盛开着樱花。不合时令的落英满地,一袭青衣的她在花枝下孩童似的撒欢,我紧紧跟在后面。
你想看我跳舞吗?
她突然小女子态,蹦跳到我面前,甚至看到了她眼里的星星。
我丢掉了非礼勿视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因为她再一次没有给我回话的机会,便笑着褪去外衫,只着里衣飘飖起来。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她若不是停下来,便将是一整篇洛神赋……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以至于她走到我面前摆晃柔荑,我才若大梦初醒,却仍大醉酩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世界里的一切,从那一刻开始都变成了灰色,只有她,是唯一的彩色。
清晰的面颊绯红,眼波流转,焕然新生般的她,已经将外衣穿好,笑盈盈的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话。
当她再一次摆晃柔荑,我的神魄五识才重新回归。我立即回礼颔首,不敢再看她。
她却轻轻拉下我竖手抱拳的胳膊,拽着我的衣袖向前慢慢走。
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洋溢着醒目的笑。
感觉心里浪潮汹涌,血脉喷张澎湃,任由她拉着,还是不敢看她。当然,她贴到我唇边的刹那例外。
因为那时,目眦欲裂。我的眼睛都要脱眶而出了。
细节被无限放大,毛孔舒张,呼吸骤停,三四五片花瓣落在她的发上,珠饰被我的右手捏地滚烫,心脏要跳出来了。
她却停下来看我。
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愣怔在原地,登时生根成木头。
咳,那算了。
不、不是…
我涨红了脸,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还委屈巴巴的,一副被欺负的样子。
她饶有兴趣,将手附在我的胸膛,有颗小心脏正在轰隆作响。
我口干舌燥,下意识吞咽。
你,喜欢我?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满眼验证成功的骄傲,还有几缕飘散在欣喜后的看不懂的情绪。
我拧了螺丝的关节,在迟钝的大脑指挥下笨拙地伸进里衣内衬,掏出一方绢帕,虔诚地献给她。
她接过去,没有说话,搭在我隆隆胸口的手也似乎僵直了。
只有风吹落樱,见证这非静止的时间。
阳光从斜打下,清风拂动静止的她,我也不敢说话。干燥的舌腔,加把柴就要点燃了,右手捏着的珠饰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左手抓着衣摆,动还是不动的秤砣在我脑袋里摇摆。眼神逡巡过敷在我心口的柔荑几轮,偷偷瞄着绢帕上那方小巧精致的脸,最后一眼还未来得及遮掩,便被发现了,她眼圈红红的,我霎时间不敢大声呼吸。
是我、惹……
思绪如断线的珠串,珍珠被匀称的呼吸一颗一颗弹起。可口的糕点在齿前生香,野火燃上眉梢,钻石忽的从眼前滑落,馥郁的织锦闪着光,一层一层掉落,清风拂过微凉。
擂鼓的双手战栗。
云手接力探进森林,将糕点推进舌尖,血液翻涌着甜意。枯木逢春卧泥化柳,摇弋生津。
花瓣落在耳畔,风从唇边来,抖生凉意。
大片恍惚散落的记忆,在她枕入我怀里酣梦逐渐清晰。
酣畅迷蒙后我清醒至极。
颔首偷香,她发间的密汗昭示着我如梦初醒,一晌贪欢,她缠缚的小手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蹭了蹭,满意的休憩。
许是补足了精气,她懒洋洋地从怀里探头的时候,瞥到了我刚刚望天却又蓦地假装闭上的眼,笑着爬到我身上,捏我的脸。
我可爱的小护卫,你怎么还不醒呐,再不醒我可要亲你啦~
我刷地睁开眼睛,却被小鸡啄米式地啄了一口。
她笑盈盈的看着我吃惊,我红着脸嘟起嘴扭过头不看她。
呦,怎么不理我呀?她拖着脸趴在我的胸口看我,那我可不客气啦~正在我为她如何不客气疑惑却因自己动不动就被捉弄脸红负气不看她的片刻,她就将手伸进了我的胳肢窝…
一笑破防。
我夹着她弓坐起来,她跨在我腰上,鼻尖碰鼻尖。
这下竟轮到她脸红,我吹了吹落在眼前的碎发,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她别过脸不让我看。
我好奇极了,起了玩心,强扳过她,娇羞之态尽入眼底,她却撑开小手来挡我的眼。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推下,哪怕只这一刻,也是属于我们的秘辛。我想记住她的样子。
我们回家吧。
似是乞求,又似是命令。她不敢看我,面上酡红。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烫下金辉,画面勾勒进心,将落在她发梢的樱花摘下,捋落她束在颈后的绢帕,利落的收进袖口。她朱唇微启又阖上,从我身上下去,一件一件拾起身侧的珠饰。
我打紧腰束,便背过身,向来时方向探看,恢复了护卫警惕的清明头脑,计划起回府的路线。
连续几跳,飞回将府后山花园。
一路静默无言,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她默默地走在前面。
她还是那个端庄的未来帝后,我仍是那个忠实的她的仆卫。
我们彼此默契,她回到房间,我回到树上。谁的心里似乎都不曾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月上屋脊,夜尽灯熄。我从树上下来,飞到屋顶。
今夜是第一次奉令睡在屋顶,也是第一次失眠,在屋顶坐了一夜。
三年过得很快,天下大喜将近。
后山花园樱花树下的事倒如梦似幻,没有为三年增删任何光影,也没有为婚期改查多少危机。
初春大内便暗派锦衣卫,护卫千金。七分暗卫,三分盘查。夜里还有五轮交接。我虽得清闲,但也无处可去。师父仍在外云游,似是那事太过棘手,未曾解决。想着许久未去看望师娘,便告假半天,换了衣衫,拎了活鸡生鱼青菜回了。
肉米生香间,师娘问我是否有心事。
我如实回了,师娘沉默片刻,放下碗筷,回屋取了一枣红匣,放在我手。
收下,送她。
可,我不想害她。
孩子,喜欢她不是害她。更何况,大婚赠物又何谈害?
入夜换防,我将木匣偷放在她窗台,正欲翻身上瓦。
进来。
我脚下一滑,亏得手稳扶住了檐桩。乖乖探窗而入,捎带着木盒一起翻至她面前。
送我的?
她执书走到我面前,拿起木匣翻开,看了看,又阖上。
平静的就像料到了我今晚会来一般。
你怎么还是不会说话?
她关上匣子,温柔地看向我。
不知该说什么。
我如实回答。
那我教你。
她伸出手,向我挑眉,迟疑片刻,我伸出手起身,跟着她来到桌边坐下。她把书递给我,指着其中两句,念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顿了顿,我抬头发现她正宠溺地看着我。
我有些惶恐,又有些受用。回望着,嗫嚅着鹦鹉学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笑了,一如满屋烛火。
点亮了我的昨天前天和灰色的三年。
婚期定在阳春三月。
初春的天乘着风筝,转眼间就飞过两月。
阖府上下已经喜气洋洋,院子堆满了满朝文武的礼物。
锦衣卫增派了人手,改成了八分暗卫八分盘查,夜里八轮交接。我更加赋闲了,整日里不是看着几大轿子礼物从东门送进西门,就是数着院子里还能有多少的空隙堆放礼物。
我不再上树,也不再上屋顶,远远见着夜晚的灯都是和太阳出来一起灭掉的。师傅还没有回来,连师娘也留下书信不见踪影。我一个人躺在后山花园樱树下,睡了很久。
writed by 风鸣森柯
初稿于20210222-19:12pm
修改稿于20210223-19:11pm
首稿发于20210225-10:32am at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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