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谋杀了一只泥鳅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有多少努力就一定有多少收获,就像一场干旱可以夺走春耕夏忙的所有汗水

越怕失去,越害怕走投无路,越会对所有的事情无可奈何

从2015年的第一天开始,所有的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所有的有关信仰,有关荣誉,有关年少的虚荣和内心的狂妄,虚弱的身体都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变得更加弱不禁风。

我想起了一件小事。

三伏天是农家人最忙的时候,我们那里称为“双抢”。仅有的三周,要割好几亩田的席草,庄稼正在灌浆,需要天天打水追肥。阿爸和阿爹每天四点钟起来,我和我妈七点的时候送早茶,然后一直晒席草晒到九点。此时的天气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出后的太阳每一分钟都在增加着热度。早上晒头遍,中午翻一遍,晚上打捆收起来是每天晒草的三道必要工序。天气好的时候,一趟草要晒三个太阳,而其中任何一天淋了雨草就会变软发黄,卖相极差,所以那时候,就算被热的透不过气,喊热喊凉,每家每户晚上乘凉的时候还是盼望着明天好天

因为这样草才能晒得快,晒出的草才好,才能卖出好价钱,一年才有收成。

记得我九岁那年,家里比往年多种了两亩的席子草。五月的一个傍晚,爸爸带我到田边。我看着这茫茫的一大片绿色的席草,怔怔地问,这么多,收得完吗?

爸爸说,收得完,收完卖掉就去街上买电视

那时的村里,电视还是很少的,比较好的家庭,21寸的长虹TV已经很不错了。我记得我每次都要为看一集铁甲小宝在玩伴的家里待到天黑。那时的觉得电视是多好的东西,有看不完的小菩萨,小动物,有那么多的频道。所以到爸爸告诉我要买电视的时候,我既高兴又怀疑地问,哪里有那么多钱咯?

爸爸指了指面前绿色的海洋

九岁的那个夏天,是我童年里最难忘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全家上下仿佛有了无限的动力,每个人都充满干劲。阿爸和阿爹每天凌晨两点起来割草,妈妈做早茶,做晚茶,做豆汤,想着办法做各种消暑解夏。老爸老爹除了割草晒草就是睡觉,连饭桌上的说话都少了许多。每次我耙草耙累了想去玩,妈妈都会吼我:“玩什么玩,快去帮帮你爸”

那时我家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那台24寸的TCL大屁股电视了。

有一天天气热的不得了,我早上五点多就被热醒了。太阳透过窗帘射进房间,照在墙上都亮晶晶的,看着都雾燥。老爸从老屋拉出了十几板车的席草,都是以前还差一个太阳的,我们一直忙到了上午十点多才把草晒完。身上的的确良长衫黏在满是汗味的背上,胸膛,裤腿脚踝都是席草的芒尖和根穗。那时候只有一种叫棒棒冰的东西,一掰两半,五毛钱一根。我们吃着棒棒冰,看着长长的圩边的两列扇形席草,心里就像揣着一万块钱的满足

可是,下午就下雨了,盛夏独有的雷阵雨,突然到说来就来。下雨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在里屋睡觉,我看外面突然变暗了,快步跑到场地上发现天早已黑的不成样子。村子里早就咋呼开了,我急忙推醒了爸妈。我清楚地记得,阿爸看到外面的天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深深的绝望。

我没来的及叫阿爹,就和爸妈跑到大圩上。暴雨如注,妈妈早已经支持不住,雨声很响,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哭。妈妈一直是一个要强的女人,爸爸说只见到她哭过两次,一次是生我的时候,还有一次是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爸爸在雨中默默地,快速的移动着,雨很大,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知道那是我见过的他捆草最快的一次。远远的,我看到一个上身赤膊的老汉,高高的躯干瘦削的身材,我猜应该是老爹。

因为那条土褐色的裤子是爸爸去年上会的时候给他买的。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我看到田野里抢收的人们开始往村庄走,收好的席草被迅速地捆好,捆好的迅速地装上板车,板车拉的飞快,像箭一样直奔村里。大妈妈和大伯伯在支塑料薄膜给运不走的席草挡雨,而更多的,是躺在雨水里的,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席草。

我走在爸爸的前面耙草,当时我多么希望这条圩岸能够短一点,再短一点,我多么希望我家能赶在草被雨水浇透前捆扎好,装载好,干干净净地地被父亲的厚厚的肩膀拉回去,多么希望阿爸阿妈阿爹可以早点回去,不用在这样的暴雨中承受着雨点的锤击,不用满脸满身的泪水和汗水像这倾盆的暴雨一样,付诸东流

可是雨还是一直下。爸爸让我先回去,我问爸爸我们不要收了吧,赶紧回家吧。也许雨水太大,爸爸只是不断地跟我说,快回去,快回去,你妈身体不好,快点带着你妈回去!

我收起耙杆,径直地向家中跑。圩里很远,附近都是农田。我踩着一路的新割的,晒了一个太阳的,两个太阳的,即将被拉回就可以卖给草贩子的席草。我的小小脸颊上,满脸满脸的雨水,也是满脸满脸的泪水。我想不通,为什么这场雨就是那么巧地到来,不早不晚,我想不通,为什么这场雨下得这么大,这么久,把我家所有对夏天的期望,努力,每一个晚睡早起,没日没夜的劳作辛苦,就这样打得落花流水,我更想不通,为什么仅仅是这样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花费了整个冬天的培育,整个春天的肥料,以及入夏以来没日没夜的汗水,却终究换不得一个体面的回报,一个看得过去的回答。我跑呀跑,跑着跑着想起了父亲被雨水模糊的脸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小事。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班上搞野炊,父亲帮我到田里抓了半斤泥鳅,混着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到学校后,把打了死结的塑料袋放进桌底的木箱子里,下午拿出来时,发现所有的泥鳅都缠成一团,硬邦邦的,全部死了。老师说死泥鳅可以吃,我就把死泥鳅带上了。到了野炊目的地,把死泥鳅倒进盆子里,我惊奇地发现,还有一条泥鳅活着,尽管它的身体因为和其它的泥鳅缠在一起,变成了C形,但是它非常畅快地在盆里游来游去,不停地游来游去。

   那年夏天,我们一家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向着美好生活迈进,我们努力了,我们尽力了,可是一场暴雨打湿了所有的想法,连一个让我们主动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的机会都没有。当我看着父亲那张毁灭一切希望的脸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条在缺氧的塑料袋里惟一幸存的最后还是被我油煎了的泥鳅,我就像那条泥鳅。

   我仍能清晰地想起泥鳅下锅时的画面:其它死去的一动不动,只有它拖着C形的身体拼命往上蹦,只蹦了几下就粘在锅底,在颤抖中死去。它是一条在缺氧的塑料袋里熬了一夜,在其它同伴都死去的情况下,在身体被挤压成C形的情况下,顽强活下来的泥鳅。它应该有被尊重的荣耀,被放生的机会。不然,所有生灵求生的渴望、求生的本能、求生的努力、求生的挣扎全部失去意义。

   自从和那条泥鳅有了相同的“遭遇”,我的心里时常被那条泥鳅刺痛,有时痛得泪流满面,我是真的很自责,我觉得我不仅仅是谋杀了一条泥鳅。而同时谋杀的了宽容、善良、对生命的执著,以及对勇者的尊敬。

   那个夏天充满的是遗憾的伤感,我家三分之一的收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夺走。双抢过后,阿爸一下子变得很懒很懒,入秋前的闲暇日子里,阿爸一直在睡觉,直到入秋后跟着村里的包工头一起去了上海打工。后来妈妈跟在外打工的大舅借了1000块钱,家里总算有了彩电。从那年以后,我家再没有像九岁那年那样种那么多地,除了保口粮的稻田,剩余的地都转给其他人家做了。妈妈再也没提那年的暴雨,初三那年检查出来生病后就一直陪我,我高中三年接近疯狂地读书,终于来到了北京。

   我想这是我童年里感受最深的一个夏天。从开学前三天抄暑假作业到放假后一个星期认真写完所有的高中暑假作业,从班级的默默无闻者到问鼎全校,从小顽皮,坏男孩到静心静气读诗读散文的白面书生,这些改变和心满意足都没有给我留下比那个夏天更深的印象。父亲渐渐老了,老爹现在走路都费劲。今年三十的晚上,阿爸跟我说,你长大了,以后要靠你自己了。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早就深深地明白。高考后,有人问我,你这样一刻不停地追赶追上了吗?我说没有。然后他问,那你图什么呢?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记得小时候和马二一起偷红薯,每次都是他拿最大的那个。有一次偷的时候被抓住了,我被交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在我的脊背上狠狠拍了一掌,然后给了马二一个耳光,让他滚蛋。那个夏天的雨中,我开始理解为什么阿爸常常不说话,一声不吭地做事,吃饭睡觉,待人和气对我威严。我开始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得到同等的回报。有的人可能一出生就有着我们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玩具,有的人可以考虑问题,考虑人生得那么开阔,有的人可以那样多才多艺。而孤独的我们,可能只有几只笔,几页白纸,几本书籍和一个小小的书桌。我能想到和抓住的,只有高考。而大学的存在正是宣示着那年雨中父亲歇斯底里也抓不住的希望。如果没有这所谓的“应试教育”,我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瓦匠,木工,或者快递小哥,但我永远不知道明天下午会不会有雷阵雨,会不会来不及收好那一圩岸的席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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