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
我家重新改装房子,叔叔说:买条狗回来守屋吧。
村里德伯家养了大狗,铁链栓在窗户下。
我还没踏上地坪,听见铁链嗖嗖嗖拖动,窗户那头锁扣卡嗒一声响,狗被勒住了,它顺势抬起前腿,大声吼,像是要将人扑倒。
村里借来发电机,干旱缺水时节,家里或地里要抽水。
到了夜里,有人拖着长长的电线,一头连抽水机,一头铜丝外露,弯成钩,竹篙轻挑一下搭上电线。
村里所有人都正在睡觉,钨丝灯越来越暗,又明暗跳动,不一会就跳闸了。奶奶说这是有人在偷电呢。
夏天跳闸是常有的事,而发电机一发动起来,轰轰巨响的发动机,周围耀眼的光溢绽放出来,如果听到了声音或看到了光,就知道有人在偷电。
德伯家养的大狗比别的家要威猛神气一些,因此把它牵过来拴住在发动机旁边的大树。
大狗生了狗崽,我挑选一头黑的,奶奶给了十二块钱。我抱着小黑走在回家路上,小黑温暖的身体紧贴着我肚皮,高兴极了。我往纸皮盒里塞两圈稻草,放在炉灶边,让它和我一起烤火。
小黑长得飞快,几个月就已经抽条,精瘦,不如小时候圆滚滚好看。叔叔担心小黑咬人,用抽水机废弃的皮带做成圈套住它脖子,再用铁链拴住。
起初几天小黑可怜地叫,窜来窜去,我担心橡胶皮带勒坏它的脖子。傍晚放学回来,我牵小黑到屋外放风,怕它瞎跑,又栓在树底下。
听大人讲有没良心的人到村里投毒害狗,有的拿去卖了吃,有的为了方便进屋盗窃,村下年轻人大多在外做事,家里只有老人孩子,很好下手。
有天黄昏我在地坪上玩,几个小孩子,疯疯癫癫,跑来跑去。小黑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突然它挣脱铁链跑过来。小孩子慌了神,边跑边哭,小黑在人群里胡乱窜逃,我跑过去截拦它,想抓住它的脖子,没想到它咬了一下我手指。
叔叔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邻居找过来,狗咬伤他们的孩子,要赔钱。钱赔了,奶奶狠狠揍了小黑。
第二天它被牵到后院大枣树底下,有禁闭惩罚的意思,没过几天小黑生病了。我拿饭菜骨头去喂它,就是不肯吃饭,后来我也没去看它。再看到时它已经被斩成一块一块堆在盆里,奶奶买了很多酒菜,招呼了全村里的人都过来吃狗肉。
我发脾气,他们一个个却笑嘻嘻的,说小孩子不懂事,以后再养就是。我知道没人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我不敢在屋里待着,跑到山腰池塘边,想到盆里的小黑,哭了很久很久。
毛四
那年春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
天一擦黑,奶奶喊我回家,把前前后后的门闩好。怕有癫子或小偷趁黑摸进来,偷东西不说,屋里藏着不认识的人也够瘮得慌。
四下悄然无声,偶尔猫头鹰在叫,哪里传来鞭炮两三声,又有哪里老人过世,听得人心慌。
后门忽然响了,不会有人在撬门吧?奶奶说老鼠,我不信。她带我过去看,丢弃的房间阴凉凉,老式木柜立在一边,阴森森的,老鼠在后门角落咬了一个洞。
那么单薄的木板子,别人一脚能踢开,我一说,奶奶也觉得在理。于是我们把大桌子搬进来顶着后门,上面放一壶酒,很大的玻璃罐子,要是有人进来不小心撞倒一定会有大声响。
然而偷东西的人实在太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专往老公公老婆婆家里偷。阿公阿婆两个儿子不在家,听说在外面混得勉强三餐足饱。两个老人种两三亩地,几片菜地。
春天,孵鸡蛋的时节。
阿婆勤快,别人家孵一窝,她家孵俩窝。小鸡仔孵出来要细心照看。天上有老鹰,地上有野猫、黄鼠狼。平常竹笼子罩着,米洒里面,不然还有麻雀过来争食。
小鸡仔生病可是麻烦事,村里人也没特别的办法,买一点青霉素兑水给它们吃。小鸡不吃,掰开喙,食指沾一点滴进去。有些命硬的熬过来,有些再也站不起来,两条腿伸得直直的,依在稻草上,虚弱地叫唤。
阿婆把它捡起来,还有点热,嘴里轻轻地道:畜生啊,下一世投些好胎,去做个人啊。说完手一挥,把它扔到土坡后面去了。
等小鸡长大一点,阿婆就由它们去竹林里翻虫子吃。到黄昏再一边撒谷子和玉米粒,一边招它们进鸡窼。鸡养大了,能生蛋,蛋能卖钱,阿婆集了满满一篮子鸡蛋,卖成钱,买油买盐买肉。
有天听奶奶说,阿婆家的鸡被人偷走了,真是算尽良心啊。阿婆哭啊哭,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阿婆眼睛不好,眼下丢了鸡,心里着急,天又连下暴雨,木屋不经浸,倒了几间,羊没地方关,关在自己房里。
人和羊住一块儿,这算个什么事啊。
小黑死后,我再也不想养狗了。
奶奶也不想养,怕闯祸。但阿婆家里偷成这样子,奶奶也担心。没过多久,亲戚家送来一条大狗,棕色泛黑,叫毛四。
毛四这辈子命苦。
白天它被关在猪栏屋里,只能看见天井上面几方天。放学回来我要拉屎,不情愿去猪栏里面。里面蚊子碗大,会把屁股咬穿去,我每次都在猪栏屋外边拉野屎,这时毛四趴下来,缝里看见它鼻子嗅啊嗅。
我破口大骂:喷臭的,不准嗅。拉完屎提起裤子,我用锄头挖一个坑把一坨屎埋掉,这样毛四就不再闻。
黄昏晚饭过后奶奶把它拴在大橙树下,由它嬉闹一阵儿。
有毛四,屋里响敞多了。屋前小路上有人路过,毛四就汪汪两声,要是脚步越来越近,毛四就越叫越快,汪汪汪汪机关枪似的。
奶奶正在烧火,这时有人敲门,奶奶问:啊哪咧?外面回答:阿妈祖啊,在屋里吗?门一开,毛四还在叫。对方就说:唉呀,养条这么大的狗啊,很会守屋啦。奶奶脚一跺,说:不叫啦。
毛四受了一点吓,声音立马就停下去,夹着尾巴乖乖缩在角落。
毛四一直都很听话,只有一次链子不牢实,断开了,它拖着一截铁链去外面遛了个弯。奶奶在家急得要死,嘴里念念有词:这个畜生不会闯祸吧?连忙跑到地坪尖上喊:毛四啊,毛四唉,回来咯。
它正在平地上逛奔,听见奶奶在喊,怔住,是的,它拖着链子蹦蹦跳跳回来了。
毛四和我生活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呢,记不清了,总之是条老狗了,但它不是老死的。
和平常一样,黄昏时候奶奶把它栓在大橙树下,大橙树长在土坡边边上,陡峭的土坡,毛四摔下去吊死在狗链上。
村外酒鬼的潘老汉打了酒从屋面前过,奶奶说:吊死一条狗,你要不?他怎么不要,正好当下酒菜。
我爬到枇杷树上,看着潘老汉把狗拉上来,头也不回拖走毛四。我追到村下半山腰下,一路是毛四拖出来的沙印子。最后潘老汉拽着狗链拐弯,毛四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解当时为什么不把它好好埋了呢?我不敢问奶奶,怕她说:这一世当了畜生,有什么办法呢。
毛四走后,家里再没人提狗的事情。
后来叔叔出去工作,家里只有我和奶奶爸爸三个人。有天晚上,我去外婆家看望外婆,奶奶在邻居家闲坐,屋后那张木门果真被人踢开,家里翻个稀烂,奶奶回家后看到这番情景都吓哭了。
小黄
初中后我住校,只逢周末才能回家帮奶奶做些农活儿,日子就这样勉勉强强过着,在外面工作不顺利的叔叔携家带口回了老家。
这时候家里开始又养了一条小黄狗,听说是猪场大狗生的,没人养,奶奶不忍心才带回家。
后来周末回家,据说是小黄惹了小孩子,奶奶竹篙一杆抽过去,把小黄腿打折了。小黄汪汪叫着,拖着一条瘸腿钻到树林里。谁会去看一条狗呢?我走到树林里,看见它蜷在竹树下瑟瑟发抖,一靠近,它赶忙警觉地站起来想要逃走。
我蹲下去,说:你不要怕啊,我不打你的,你过来。它不怕我了,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忽然就掉了眼泪,活着真是遭罪。
我跟小黄相处的日子短,但它很粘我,我周日下午要回镇上的学校上课,我走到山腰底下公路搭车,小黄只有三条腿,它在后面猛追。
我停下来,呵斥它回去。它不回,我不忍心,只好让它陪我走一段路。
等车来了,它死活赖着不走,硬要跟着我上车,我强行推开了它。
车发动走了,它一路追着我好几远,只好由它吧,它跑累了就应该懂得回家吧。
因为筹备考试,我只能等到下个月才回家,却终于没能再看到它。
奶奶说那天跟着我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它是不认识路吗?不会啊,以前它也跟着我跑很远很远的路都能回家的。
那,那,大概是被人捉去吃了吧。我觉得我对不起它。
老黑和妹妹
后来我在防城港参军,日子单调又乏味。
天刚黑部队里就冷清下来,战友们早早洗完澡,房里黑悄悄的,不知去哪里玩耍。只有守门的大叔窝在屋里看电视,一闪一闪的光映在窗户上。
我打了手电去打水,天上星星点点,老黑和妹妹蜷在椰树底下睡觉,抬头看着我。
老黑和妹妹是部队里养的狗,我有时候调逗它们,很快就熟悉起来。
白天我训练跑步,它俩也去。看到海鸟低飞,赶忙转身冲进浪花里,穷追不舍,它们是追不到的,徒劳地追着,徒劳却很欢喜。
夜里我躺在沙滩里看星星,它们侧身贴着我,不像白天那么疯。毛发松软,像小孩子,我摸摸它们,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有天黄昏,我看到海水清澈许多,浪花也是白的,一层一层推向岸边。天上堆了乌青的云,看起来像是一场大雨快要落下来,水天相接处亮起渔灯。
我蹲下伸开双手,把妹妹喊过来。妹妹跑过来往我身上蹿,它把我推倒,我顺势躺在沙滩上。我看着妹妹的脸,它见我没有逗它玩的意思,自顾自己在旁玩耍着。
我侧过头,听清了海浪声,风从我身上吹过去,宽广的天,宽阔的海,渔灯悠悠,一盏隔一盏,我无法形容眼前的一切有多美,我觉得很孤独,一直躺到天完全黑下来。
立春后,长春花开得多起来,苦楝枝头冒出新叶子,一簇簇的,很细。月亮升到头顶正上方,半圆了。
我走夜路去闹市商店买东西,老黑和妹妹也去,也好,帮我壮胆。
路那么黑,它们在路上不老实,跑上跑下。我从商店出来,它们很欢喜,尾巴摇个不停,可商店没有肉卖啊,回到饭堂看见还有三碟剩菜,我挑了几块肉和鱼给它们,它们吃饱后心满意足,趴在地上,很温柔。
夏天来得很快,满世界的绿。
我带着相机去海边拍照,老黑和妹妹也去。好像它们每天都在期待我出门,先是坐在门口望着,看我有出门的意思,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左左右右蹭个不停。
海边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一些人围在树下打牌,我手里拿着相机,不敢胡乱拍照。
听说有人偷偷躲在哪里赌博呢,以为我是派出所踩点的,准会揍我一顿。
我于是走得很快,老黑和妹妹却爱捣乱,看到鸡羊狗都要去追。
我拦住它们,大骂:你们敢去给我闯祸,以后不带你们出来了。我其实知道它们不过是贪玩。
这里的人也像老家那样,都爱吃狗肉,我担心它们追得远,被人堵住打死了。
正担心,回头不见它们,我喊,没反应。一下子心脏骤跳,急急忙忙往回走,终于在一条巷子里看到它们。
老黑可能看出我在担心,两眼无辜地望着。我轰它们赶紧走,它俩马上乖乖走到我的前面。
一眨眼半年多,我完成实习要回学校。
往后怕是再难相见,我带它俩到海边,风撩起木麻黄细长的针叶。我蹲下去,额头贴着妹妹的额头,心里很舍不得,我跟它说:要乖乖的啊,好好活下去,不要被人给吃了。
它抬起头,眼神温柔,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