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记忆 如何安放 ——拆迁的痛

        村庄中住着母亲和儿女,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                                                                                                                                                   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小船,我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海子《村庄》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和大妹在乡下家。挎上竹篮,带上镰刀,坐到田埂上,攀下小沟岸,蹲进油菜地里,找马兰,挖野菜,摘枸杞叶,寻蒲公英。走在这片土生土长的春光里,想到已经开始的拆迁,心下黯然。我跟妹妹说,这些天,你们尽量有空就回乡下家来走走看看吧,哪怕只是回来闻草香、听叶响也好。这里的春天,我们对根的所有记忆,都将要被篡改,也许春天还没来得及完全走近,这里的一切都将会是面目全非了。

        我们这个小乡村,全组只有三个姓氏,姓林的占了几近一半。我们林家埭前,原本有一大片竹园,每年春来笋冒尖时,我和妹妹就会去数,但每次数到最后,谁都不记得数了多少根。奶奶看见了,准会打我们的小手,说那个刚出来的笋尖不能用手去指,指着了就会长不大。问了无数次为什么,奶奶却只说让我们听话。长大后才醒悟,那是奶奶骗我们的,她只是担心我们数着指着,又会心血来潮,去给那些可怜的竹笋脱衣服。因为有一年春天,已记不起是谁先想出来的馊主意,说是要帮竹笋脱衣服。我和妹妹在竹园里辛苦忙乎了半日,把那些长出来的竹笋全部剥了个净光,当我们看着那一支支光溜溜的竹笋,还没来得及得意时,被下工回来的奶奶捉了个正着,奶奶心疼得在那儿跺着脚边训边哭,于是乎,我们理所当然地被当年像男人婆样的妈妈扯回家,揍了一场来不及数得清的屁股。这片竹园边还有两棵大槐树,槐花开时,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妹妹总是喜欢故意到树下面去转悠,转得一头一身的花瓣,自以为变成了小仙子。后来,妈妈为了家门口晒谷子,把那两棵遮住半边天的槐树砍了,只留下了有小锅口那么大的树墩,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单脚立在上面,摆出各种姿势,让我们给他拍照。小小年纪的他,可能也特别喜欢树墩背后那一排排参差的青竹翠叶吧。我每每拿着相机时总是会闪念:如果可以让这槐树自然老去,是不是也能像牛郎织女里的那棵老槐树那样,开口说话,牵起一对神人眷侣?2001年,那片竹园和我们家的老屋,因为在政府规划的园博园大道上,而成了我们再也无迹可寻的记忆。也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们的家宅在离老屋大约100米的大道边重新盖起。奶奶说:我们换了个新房子,幸好没搬远,还能在这老埭上生着根,还能跟乡里乡亲住在一起。

        乡村这个词,乡村这个景象,这个代表农耕文明的存在,随着现代文明的前进,正在渐次沦陷成很多乡村人的记忆,有人记起时欣然,有人忆起时心伤。

        我们林家埭东边有一条连着南北大水港的沟渠。野小子的大妹经常跟着村里的那些男孩子,下到这条清水沟里捞鱼摸虾踩螃蟹,而病弱的我只有在沟岸上捡拾的份。放学后,我们去田头河边割猪草,坐到树丫上吃桑葚,爬上树顶掏鸟窝。雨天后,我们去烂树根上找蘑菇,去土坟草丛里找小木耳。尤其是夏天的雨后,我那野小子大妹总是欣喜若狂,跟着那群男孩子,去水稻田里,田埂边的小沟里,捉鱼捉螃蟹,我总是被她呼来喊去,在田埂上奔来跑去收战果。每次收工回家,我们这两个泥娃娃拎着水桶、网兜往妈妈面前一站,特爱揍妹妹的妈妈,肯定会破天荒地夸一下妹妹。后来,我的儿子渐渐长大,因为独生子女政策,村里的孩子已经不能以群而合了,但三三两两,还是会去田里沟里捉田鸡,钓龙虾,逗小鱼、侍弄小蝌蚪。

        在我们这个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各种果树,花树。桃树、梨树、桔子树几乎家家都有,西隔壁大哥哥家有棵大枣树,再西隔壁小伯伯家有棵石榴树,后面小奶奶家有两棵大杏树,再后面小叔叔家有一大一小两棵橙子树,我家东面小河边有棵柿子树,至于每家房前屋后的葡萄架上,每年都能结出大串大串的葡萄来。谁家的孩子想吃啥水果,不用大人去掺和,总能想到法子去捣鼓着弄来吃。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树更不用显摆了。粉红的是桃花,洁白的是梨花,杏花是渐变色的,花苞时是纯红色,花落时成纯白色了。柿子花黄白中带有紫红,小小的,像个害羞的小丫头,安安静静地开在树叶间。枣花是黄绿色,纤细着边开边落,不留意的人都没感觉到它曾经开过很多花。石榴树开花时,我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绕过去看,因为希罕。那一树的火红镶嵌在满满的绿叶间,些许偷偷探出头来的红,在风里神气活现着摇头晃脑,甚是有趣。还有八月里的桂花,冬日里的腊梅,香飘绕窗,每晚能够闻香入梦,夫复何求?最让人心旷神怡的颜色是春天的田野,铺洒开来的麦绿间,嵌进去的大大小小的油菜花黄,绿的,绿得流油,黄的,黄得心颤。这样的村庄,一树一树的花开,一波一波的色彩,随手捡拾起的春光,就可以温暖你到下一个春天。

        去年读王开岭的《古典之殇》,书中有好多感叹曾经深深震撼了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说,每每抚摸这些诗句,除了对美的隐隐动容,内心总有颤栗的冰凉。他说,因为这些最纯真的童年风景,人与自然最相爱的蜜月时光,都已遇难,再也无法走出纸张。读到这里,我总是暗自庆幸,我们居住的这个小村庄,这样的美一直都暖暖地陪着村里的老老少少,未曾离过,未曾弃过。王先生还在书中感叹飞禽走兽的集体遇难,他说,《荷塘月色》里“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都已不闻,燕子、喜鹊、乌鸦麻雀、萤火虫都已不见踪影。每次读到这里,我总想立即告诉他,在我们生根的这个地方,这些声音,这些飞鸟飞虫的身影随处可见,因为先生看到的是黄河边、北京城,而我们却居住在风景秀美的扬子洲上。我们的村庄傍依在长江边,春天千树开花,夏天绿柳成荫,秋天芦花荡漾,冬天青黄含霜,偶有雪花飞临,沾地即化,但绿油油的麦地里,青黄相间的香樟树上,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会铺上薄薄的一层洁白,太阳一出来,调皮得像极了我们小时玩镜子反照太阳,温温地洒下光来,闪得人耀眼。在这样的四季里,在这里生根的人们,就如海子《村庄》里叙述的那样:母亲静静地注视,儿子静静地长大。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简单得不动声色,美丽得轰轰烈烈。江边芦苇荡里,每年都会飞起的芦花,总要守得芦苇的绿色凋尽时才舍得飞离枝头。双脚沾满泥土的我们,小时经常在那里抓螃蟹,挖芦根。那螃蟹爪上长满了毛,大人说那不是螃蟹,是螃鸡,可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能确定它真正的学名。那芦根,清甜清甜的,虽然有点泥土味,但小伙伴们还是喜欢洗净了嚼着解渴。

        现时今日,儿时的江水,依旧潺潺地流,从我们的村庄一直流向现代文明。政府规划的一次简单画线,即将要划掉这个村庄几代人的悲喜。可这几代人对根的记忆,我们该安放在哪里?以后的以后,我们又该怎样去找寻,这些泥土和春光的味道,那些虫飞蝉鸣的四季,还有我们马尾辫后面欢快的歌声笑语?我,又将如何能在风轻云淡的清晨,再次站在江边堤岸上看着,江水托起朝阳,背后的园博大道尽头,月亮还依然挂在天上?

        也许,这村庄,这土地,这蓝天,这树这花,还有那人和那故事,我只能选择一种最为妥贴的放置。——那就是把它们安放在我的文字里,不论风霜雨雪侵蚀,还是时光悠悠变迁,每当我们翻开自己的文字,那些曾经,那些对根的记忆,便能如昨日般清晰可见!在渐行渐远的岁月中,不去挥手,只任其沉淀,沉淀成我们生命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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