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火,对,我发火了,一股邪火,并非无名,恨不得把房子点着。
沈阳配货到丹东的四条轮胎,五天,只差几小时就能过上礼拜天,客户没收到。着急,摊上谁不着急。丹东,是个好地方,粼粼碧波,舣船往来,时常会望到对岸影影绰绰的朝鲜妹子,那只属于村里小芳的甜蜜记忆。
找发货单,楼上楼下苦寻,未果。大白经管票据,外出一时难回,电话里支支吾吾,晕头转向。
事不宜迟,行动,只身去货站查询。
“佳速”货站,顾名思义:上佳的服务,飞速的运达。名字,谁不想起个吉祥如意、红红火火、安康寿永的。
这名头,可比配飞鱼服,挽绣春刀的锦衣卫来往神速?
如果还有别的内涵,原谅我鄙陋,近来减食猪八戒,也没多大改观,智商就是不上线,触达不到巫师神婆的水准,画个符,立根烟,前世今生,无所不知。管它刚日出行,柔日接物,碰上这事就得赶鸭子上架了。
怀着希望的火苗进门,但在衣物口袋里还揣着一丝忐忑,幽幽暗暗,若有似无,应该来自那张该死凭证的缺席。
门廊下两位年长的力夫,闲闲地拉话卖呆。
操营运零担的商家,大多租巷道里一楼改造的民居,用不着大动干戈,窗户改成门,摇下身就变成了门市,窄狭又粗简,几张桌椅加电脑足矣。汽配城内的商铺,大多小门小脸,还有许多散布的铁棚子,也开门揖客。难免,商家繁胜的地方,寸土寸金,都是混口饭吃,也是一种杂乱无章的存在。
屋内,一女子孤零零坐于电脑前应客。瞅岁数,不能过三十。宽脸大眼,悬鼻阔嘴,髻发上拢,肤色怎生得一个黑!《闲情偶寄》里说:人由父精母血合成,多精少血,肤白;少精多血,肤黑。准不准,信就成,不信拉倒。上身穿件过膝黑色羽绒服,腿裤被坐姿隐藏,不详。直观,很壮,不容置疑。
求人就要放低姿态。我说明来意,她撕下张报废运单的一角,手没分寸,把“丹”字撕没了,到不紧要,丹东货站的电话是完好无缺的。在我捏着纸片转身将离时,心里那得一寸就要进两尺的弦丝发音了。往往事情坏就坏在一闪念,在斗右派、批苏修的年代,这就是产生罪恶动机的一种形态。搞大了,是要人命的。
我说电脑输入收货方号码,应该可以查到货单。如果可行,只须知晓货单号,与丹东的勾询就变得简单明了了。
女子生着两粒斑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易察觉,一掠而逝。高分倍的相机能捕捉到,如BBC拍的《地球脉动》系列片,一步步回放分解,再微小的细节也会清晰呈现。
她说初来乍到,业务不熟。
我说轮胎日久不到,会给买卖双方平添损耗。
女子见我絮叨,没有走的意思,眉头稍蹙,便顿了一下说,要不你去返货部看看。
开始,以为是替我着想,出了个好主意,谢谢两字刚到小舌头那块儿就卡住了。不对,这是转嫁麻烦耍的小花招儿。女人心,海底深,不是假话。此刻,厌恶已隐隐爬上心头。
无法,死马当活马医,到拐角的返货部,依然是女子,肤白、面善,束着马尾发,有以貌取人的嫌疑。废话,西施无盐,傻子也能识别美丑。我复述了来意,纤细像葱白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敲入我提供的号码,无回货记录。
又撞南墙,是山人学艺不精。本应反转,勒马回店,可使命未成,恐江东子弟看轻了,便来了倔劲,就有了一条道拱到黑的想法。
再去找初见的女子,恳切求助,好说歹说,就是不开面,除非等到铁树开花,日落东山。
老调重弹,新来,不精内务云云相推辞。
看着女子一脸决绝,油盐不进,恨不得道出红脸的关公,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蓝脸的窦尔墩,最后是黑脸的张飞这段京白了。不由就动了肝火,瞬间灼发,继而燎原,终蔓成一片狼藉的灰烬。
干啥吃的,新来的,挣钱不?没有嘴,没长舌头啊!就知道吃饭喝水了,不会这,不会哪,不会打个电话问问呢!
“达达”……先射出一梭连发子弹,打出满身窟窿眼。
女子见我恶语相向,不肯俯就,反唇抢白了几句。
但凡两人打嘴仗,战端一开,必骑虎难下。面子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成金箍棒了。输赢,古今不失传的官司,常年不休。
我投诉你,把你们经理找来!
你投吧,随你便投!有能耐自己找!
蹬鼻子上脸儿,来劲了!我说。
不用咋乎,我不是野狼嚎吓大的!女子挺横,甩的词还挺有劲儿,不知家承是否出自河东狮门?
这话如烈火干柴又浇上九十二号汽油,好在汽油掉价了,在这经济不景气的寒冬,浪费是多么可耻。
往那一坐,像个就知道掰苞米的熊瞎子,胸前挂木板,装大牌呢!
你说话干净点!
干净!我哼了一声。
占着茅坑不拉屎!
扔出这呛人话,女子明显气得红头胀脸了。
你骂人!
骂人,那只耳朵听见我骂人了,说你妈,还是说你爸了。
竹筒倒豆子,吐出这些话,特别茅坑那句,觉着有点过格,何况一女子,美丑不说,实在失了爷们儿风度,似乎那时完全失去了资格,但马前泼水水难收啊!只能破罐子破摔了,什么仁义礼智信,勿言勿视又勿听的,让孔夫子那套书上的东西统统撇进鸭绿江,撑死那帮王八鱼虾。
门首的两个老力工,脑袋探过来,木讷又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没吱声。
我又锵锒来了一句,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概这又狠又暗又劣又埋汰又恶心的话重复几遍才能平复我的怨愤火气,从而撕开口子,洞穿一个人防线,让对方的肉体遭受鞭笞,心灵遭受的荼毒。
火星终将落地,就如火树银花散去的华光。
我也觉无趣,又进来两发货的人,驻步了一会儿,那女子竟没在争胜,就憋着口排不出来的气,悻悻地跨出了门。
这看来是个意外,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我对货单随意存放导引了麻烦的缘起,接至货站女子只扫门前雪的心态,终将人性的懒惰、贪婪、冷漠、自私、刻毒的恶性暴露无异。